第三章 一去难复返

  「看看这个,是昨天发布的」

  黑谷赶到公会之家,首先从外套内侧掏出一张纸。希娅还没回答,目光先落在递过来的那张纸上。

  「……委托书?〈管理协会〉的」

  『赶紧把全文读了』

  白原的口气带着几分焦躁。除非自己所需要,黑谷原本从不接受委托,而他现在专程拿着委托书过来肯定表示上面记载了某些相应的东西。希娅急忙把委托书扫了一眼。

  「『二阶层发生异变,已推断重要知情人的〈升降者〉身份,委托对其进行逮捕。异变详情与逮捕对象特征如下』」

  异变——〈塔〉内部会不定期发生的,截然背离常态的异常事态。

  上次一阶层发生过异变,〈塔〉的内部构造与出现的魔物发生了变化。另外异变的根源,就是顶替了一阶层看守的那个东西——荆棘魔人。希娅和黑谷在大伙通力合作之下将其击破,成功解决的异变……然后间接性地,失去了葵菈。

  看来异变(〈管理协会〉定性)这次又在希娅所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委托书上记载着详细信息。

  这次异变和上次不一样,好像明确会对〈升降者〉造成影响。但是,希娅看到贴在后面的〈烧刻〉后脸色大变。

  「天赐……!?」

  异变的重要知情人——换句话说,被当做很可能是导致异变的原因,天赐的相貌和姓名清清楚楚地登在上面。

  委托书上所使用的画像,看上去就是天赐过去办理〈升降者〉证明证时拍摄的〈烧刻〉。画像中的他脸上洋溢着活力,与精神削磨后的现在所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但相貌应该没有多大变化。

  另外,委托书上除了那些之外,还写了重要知情人的特征。

  数不清的装备——双剑、〈镖〉包、大剑、构术杖等。一个人却携带多种武器正是天赐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希娅本来还怀疑是不是哪里写错了,但既然都写得这么具体了,基本不能抱有幻想。

  「『抓捕目标者可获得悬赏,另外不问抓捕者身份出处,不论目标生死』」

  「说是委托书,其实是通缉令」

  『所谓的寻人启示呐』

  「怎么会……为什么……」

  「不清楚。〈管理协会〉经常发布抓捕个人的委托吗?」

  「……有时会有……。但只有……证据确凿的罪犯,而且和〈塔〉有关。以这种形式,煽动其他〈升降者〉,从来没见过……」

  『至少据咱们所知,天赐小哥不是罪犯的啦』

  「就是不知道他离开我们之后都干了什么」

  黑谷说得略有讽刺,但也没错。天赐现在除了登〈塔〉之外还在做什么,就连希娅也完全不知道。

  〈管理协会〉可以说就是本质上统治〈塔下镇〉的组织,所制定的规则对希娅他们〈升降者〉拥有一定的保障和约束效力。天赐从被那个〈管理协会〉明确盯上的那一刻起便成为了公认的猎物。

  〈升降者〉大多为个人目的而行动,就跟希娅和黑谷一样。因此,当下只要逮捕天赐,不论生死都能获得赏金,也就意味着——

  「天赐有危险……!必须设法帮他……!」

  「你冷静,着急没有任何作用。我们先一步一步整理好状况」

  『首先要数疑似最近才频发的〈升降者〉连续怪死事件呢。咱们见过两次,姑娘遇见过一次,每次都是两名〈升降者〉相互争执导致双方同时死亡的事件。不过咱们已经得出结论了,不存在凶手』

  「但不可能无缘无故〈升降者〉就以同样的形式接二连三死掉。〈管理协会〉自行调查得出的结论是,这个情况和二阶层的异变有关,受害者受雾影响而发疯,双方相互争执导致同归于尽。然后断定,引起这个问题的人就是天赐。也就是说,受害者全都是在二阶层进行探索的〈升降者〉」

  「那又是……为什么?」

  「常识上来想,那家伙没有那样的能力。如果有,那就是你说过的那个超乎常理的力量……理外之力了。你认为那个力量可以引发异变吗?」

  「……恐怕,不可能。没听说过,那样的力量」

  理外之力虽是超常力量,但并非无所不能。能做到的事情与不能做到的事情早在事先便作了明确限定。过去讲希娅当做棋子的法洛斯曾经这样讲过,而以他的作风不会对那些情况有所隐瞒。因此,不应该认为异变与理外之力有关。

  听到这话,黑谷短短嘀咕了声「就知道」,接着说道

  「总的来说,这个委托书上疑点不少,看上去不是根据事实关系给他加上嫌疑,反而像是想要给他加上嫌疑而强行安排缘由」

  『再说了,要是异变什么的真的是人能引发的东西,以前应该也发生过类似事件才对。咱觉得,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发生的,所以才叫做异变的啦』

  「……嗯。天赐绝对不是凶手」

  再说,委托书上根本没写天赐为什么和异变有关这部分,只写了『断定』有关。相当牵强。

  「不过,他也不见得完全无关。他可能知道些什么。包括这些情况在内,我接下来想做的事有两件。第一,和那家伙接触。第二——」

  黑谷稍稍停顿后,盯着希娅的眼睛接着讲了出来。他在表达真心实意时往往会是这个动作,应该是他特有的习惯。这也是话不多的黑谷所采用的,用来表示诚挚的习惯。

  「——解决异变。就和上次一样」

  「解决,异变……!?」

  「理由刚才已经说过了。这次和上次一样,二阶层已经限制探索。只要异变不解决,我就无法自由行动。异变碍我事了,所以我想赶紧把它解决掉」

  『而且,天赐小哥被盯上的根本理由,就是被怀疑是异变的原因啦。所以说,只要异变消失,他就不用再被追捕的啦』

  「可是——」

  「我说过,第二个目标也是为了我个人目的,所以我想由我来完成,你不必勉强陪我来。你发现天赐之后立刻和他一起躲起来,等我把异变解决」

  以方案来说,黑谷讲的直截了当。他想继续向上,只要是阻碍就要立刻排除。但是,解决异变往往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希娅和他通过上次的事情都已经痛彻地体会到这个道理。保护天赐这件事对希娅来说格外紧迫,但没有必要解决异变。黑谷正是理解到这一点,所以才提出了这样的方案。

  「…………你觉得,我会老实答应吗?」

  「谁知道呢。你好歹是把天赐放在心里第一位」

  「我,不否定。但是……黑谷,你是我的同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所以,希娅这番话也是她的最大诚意。

  她理解对方的温柔,即便如此依旧无法选择置之不理。

  「……。恐怕这次同样有生命危险,你要退出就赶紧,我不怪你」

  『不管怎样,首要任务都是先找到天赐小哥。之前咱们一起行动,后面要怎么做,希娅姑娘你到时候再想吧』

  「嗯。异变的原因是什么,必须调查。如果这次也是,守卫发生异变的类型——」

  「情报不足,就连这些都不知道……话说,那个女人怎么了?」

  行动方针既已确定。首先收集情报,同时还要赶在所有人前头发现天赐。有了明确的目标,精神也稳定了几分。

  面对黑谷的发问,希娅的眉梢稍稍垂下。他说的那个女人应该是指帕洛玛。

  「……不舒服。最近状态,不怎么好。直到探索前,一直死水」

  『现在都还在房里睡觉吗?真够悠闲呐』

  「我很想说索性把她抛下——但毕竟不能那么做。你赶紧去把那女人喊过来,没工夫浪费太多时间」

  「明白」

  帕洛玛这几天身体状况一直都不好。尽管探索当中依旧活力四射,展现出源源不尽的体力以及不被魔物盯上的特性,但探索一结束就马上回到房间倒头就睡,然后休息到出发探索的前一刻。虽然本人声称「我没事的~~」,但希娅还是非常担心。最近必须找机会让医生给她看看,说不定她得了什么病。

  希娅按照吩咐动身去帕洛玛的房间,把帕洛玛叫醒。

  ——就在这个时候。

  「喔,找到了找到了,那个就是〈同温圈〉的女的吗」

  「俺们好像捷足先登了呢」

  大门口突然响起爆炸般的声音,只见几个男人涌进了公会之家。那声音恐怕是他们强行踹门发出的。这个地方并不是谁来都欢迎,至少并不欢迎陌生的闹事之徒。希娅对这突发状况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什么人……!?来干什么……?」

  「你叫希娅是吧,就是委托书上那男的唯一的熟人对吧?」

  「乖乖听话,否则别怪俺们动粗」

  「……。你和老鼠进房间,我先收拾这里」

  黑谷把肩上的白原扔到希娅头上,一副嫌麻烦的样子把脖子弄响。虽然对这些家伙既不认识长相也叫不出名字,但看样子并不是〈爬子〉。

  「底层的〈升降者〉吗。赶紧消失的话,让你们受个重伤就算了」

  「昂?你丫以为自己在跟谁——」

  男子话没能说下去,腹部被黑谷一拳狠狠砸陷下去,身体里所有空气全被挤了出来,嘴里只发出像是放屁一样的声音。

  对方虽然携带武器但个个轻装,行头与重装袭击〈升降者〉的〈爬子〉不一样。男子双腿无力,瘫软下去,黑谷则像母亲一般温柔地将他抱住,然后胳膊缓缓绕过他的脖子。

  「我不管你们是谁,不过来的正好。我有事问你们,趁我没折之前赶紧回答」

  「你、你这混账……!」

  『姑娘!大哥他没问题的,咱们去和帕洛玛姑娘汇合吧!』

  「明白。黑谷……请你别把屋子弄太脏」

  言外之意就是「别闹出人命」,但黑谷只是简短地回了一句「跟他们说去」,希娅不知道意思有没有传达到。对方是帮突然而然就袭击过来的家伙,过错在对方,哪怕把他们杀掉,正当防卫的主张也是成立的。

  希娅急忙赶往帕洛玛的房间。男人中有一个看到这情况,大喊

  「女的要逃啦!」

  「没办法了,就是现在!」

  在他呼喊的同时,公会之家的玻璃窗碎掉了。希娅最开始以为是个巨大的炮弹被打进来,但这不对,是一个人以蜷曲的姿势飞冲进来。那个擅闯者全然不顾碎玻璃雨落在身上,堵住希娅的去路。看来是伏兵。

  「嘁……!干脆给我全部一起上」

  黑谷和希娅之间拉开了距离。黑谷轻而易举地把手里的男人提了起来,随手一扔。不论对方有多少人,只要敢拼命黑谷就决不心慈手软。

  但希娅不能那样。她在〈塔〉外施展不出构术,身为〈构术师〉的希娅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柔弱无力的少女,应付不了这种打斗场面。

  「你就睡一伙吧,小鬼……!」

  从窗户跳跳进来的男人手里握着钝器,再加上双方体格的差距,被动格挡毫无疑问会受伤。希娅咽了口唾液,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

  『姑娘,快逃——』

  (手臂大幅向后收,是从上面砸下来,头顶上。从臂展和武器长度来看,往后跳是躲不开的。那么——)

  希娅自己都吓了一跳,她竟然把对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不,她并不是看到,而是做出了预测。这样来看,二阶层的魔物反倒比眼前的男人可怕得多。

  希娅没有一丝焦躁或迟疑,屈膝俯身往侧面一跳。

  嗡的一声,钝器呼啸而落。不可能砸中——希娅怀着坚信采取了回避动作。

  (咦……?浑身是破绽。没问题吗……?)

  她的思维格外清晰,身体也依从着思维动起来。她听到白原喊出最后一个字,但这时也察觉到自己内心出现了别的选项。

  也就是说,她可以选择逃跑——但不论怎么想,同样也能够攻击。她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感觉,但希娅决定将全身的主宰权交给这股崭新的感觉。

  (打人的时候要抛开杂念,不是拿力量砸向对方,可是穿透对方——)

  这是黑谷最近传授她的打人心得。不过,那并不是技术方面,而是精神方面的要领。对于关键的打人手法,希娅还只能现学现卖。

  可是希娅释放的回旋踢,确确实实穿透了男人的股间,发出令人讨厌的声音。

  (——出了这一招,就能爽快地干掉对方)

  「 啊~ 」

  『Oh……』

  这个男人本来还算人高马大,然而夹着大腿内蹲下去之后竟比希娅还小。好了,接下来该怎样行动呢——正当希娅这样思考时,男人竟翻着白眼口吐白沫晕倒过去。

  「啊……黑谷」

  「你真是魔鬼。……干得漂亮」

  黑谷从背后把男人彻底打倒,他的目光显露出明显的开心神色。希娅没想过这么让他开心,结果心里非但没有飘飘然,反而感到恶心。

  「进屋后在我过来之前都别出来,和那个女人一起等我」

  「明白」

  『大哥!得把他们全部揍飞之前好好问出情报的啦!』

  黑谷没有回答。面对黑谷这一可怕的存在,袭击者们不知所措。不使用任何武器与术式,光靠徒手便如此善战的〈升降者〉根本不存在。

  但黑谷是唯一例外的〈职业〉——〈无谋之拳〉。

  希娅前往帕洛玛的房间。她到现在才发现,自己的心正剧烈地跳动,跳得都让她觉得痛。

  那并不是突然剧烈活动所导致的,而是难以名状的昂扬热血正循环全身——这件事,她此时还并未发觉。

  「帕洛玛!没事吧?」

  「……啊,希娅小姐~。有没有事是什么意思~?」

  「那个,我们现在,正在遭受袭击」

  『看你这反应,到刚才都还没睡醒吧……』

  骚乱声应该听得见才对,但帕洛玛却还是老样子完全按照自己的步调。她从床上起身,看着希娅,脸上笑眯眯。希娅重重地呼出一口气。

  「这份委托书,你先看看。做好准备,黑谷一来房间就出发」

  「欸~,上次说过了~,我看不懂文字啦~……」

  帕洛玛嘴里念着,看起了希娅手里的委托书。

  此时屋外黑谷应该正在大闹,这更加突显出屋里帕洛玛那脱线的感觉。希娅这样想着,当帕洛玛看完时问了过去

  「身体,怎么样?」

  「啊~~……还好,不妨碍行动吧。用不着那么担心~」

  「要担心。你,不是外人」

  「希娅小姐真是的~,大家都是外人啦~」

  「害羞?」

  「欸?」

  「……不,算了。总之,从今天开始,可能暂时不能好好休息了。要是觉得难受,就直说,不要客气。我照顾你」

  「明白~!」

  帕洛玛虽然声调和口吻还是和平时一样,但脸色很差,估计是在顾虑希娅的感受。

  希娅在床边坐了下去,把手放在她额头上。

  「体温低。果然帕洛玛,身体一直很冷」

  「摸一下就能知道吗~?」

  「能知道。然后,在外面施展火的构术——」

  ——哐啷!

  玻璃窗挨次被打破,而这次直接是房间里的。

  修窗户的钱到底谁来出啊,再说了,不要随随便便打破别人家窗户——听到声音的同时,希娅脑海中涌出杂念。她完全放松了警惕,没想到会跟刚才一样有伏兵冒出来。

  入侵的男人看了眼希娅,就像发现猎物一样扬嘴笑起来。不,希娅大概就是字面意义的猎物,虽然并不知道会被拿来去干什么。

  『纠缠不休的家伙!可恶,姑娘!赶紧逃到大哥身边去!』

  「希娅小姐,这个人是谁~!我没见过来着~」

  「是、是袭击者!帕洛玛,快逃——」

  这个男人是徒手,但肌肉发达,就算不及黑谷也很可能精通武术。她奋力地伸出手,准备抓住希娅。

  希娅虽然看穿了他的动作,但身体却没能像刚才那样立刻动起来。

  「…………」

  希娅的衣服被死死拉住,那力量比想象中更强。但是拉希娅的人不是袭击者,而是帕洛玛。只听见纤维扯破的声音,希娅被帕洛玛那与外表不相符的怪力扔了出去,可怜地摔在地上。希娅肩上的白原也被扔了出去,像颗小石子在地上弹跳。

  虽说方式粗鲁,但希娅得以此在千钧一发之际逃过一劫,没被男人抓住。

  「希娅!老鼠!」

  门被踹开,同时黑谷如一道霹雳一跃而去,折叠的膝盖直击男人的侧脑——本以为尘埃落定,怎料这一招竟被男人防住。

  「好险」

  「闭嘴吧」

  黑谷在滞空状态两手叠在男人头顶,把顶出去的膝盖收了回来,随后双腿穿过男人脖子两侧,从正面把头紧紧夹住,双腿的动作就像蛇或者绳子一样。接着黑谷双拳重重砸在男子的两侧脑袋,样子就像锹形虫。

  随即,男子便向后方倒了下去。黑谷在对手倒下之前松开了脚,离开对手身上——最后在男人面门之上又踩一脚,不留后患。

  『疼疼疼……。大、大哥,得救啦……』

  「……。帕洛玛,没事吧?」

  「我从床上一动都没动喔~?黑谷先生太强了!」

  「……。从结论来说,你是天赐唯一的熟人,他们打算利用你把天赐引出来。恐怕他们从某个地方查到了你们的人际关系」

  黑谷从破碎的窗户伸头往外看,同时十万火急地向希娅告知自己所获得的情报。袭击者的企图完全是给人添麻烦,不过希娅确实有作为人质的价值。自己在不知不觉间竟然陷入那种处境,希娅对此并非没有感到不寒而栗,但还是做了次深呼吸冷静了下来。

  「黑谷,现在——」

  「袭击应该是停下了,我去搜索下周围以防万一。在我回来之前做好出发准备」

  「出发~?去探索吗~?」

  『也有那个可能的啦。行了,赶紧动起来!』

  白原回到主人的头上,催促道。希娅已经换好了探索用的装备,但帕洛玛还穿着最近买给她的睡衣。

  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袭击,留在这里也只能心惊胆战一直提防。但是,天赐才是最首要的目标,盯上他的人肯定比盯上希娅的更多。虽然不知道他现在人在哪里,在做什么,但一定没有一天安宁的日子。想到这里,希娅紧紧咬住臼齿。

  异变波及了〈塔〉以及〈塔下镇〉。

  〈同温圈〉终于动身,踏向那漩涡之中——

  *

  「来啦,欢迎、噢,这不是希娅吗,今天有何贵干?」

  准备完后,一行人首先去的地方(希娅和黑谷想法一致)就是闽菊的店。换作平时,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购买用于探索的道具或日用品,可这次不是。面对态度依旧老样子一派轻松的闽菊,希娅和黑谷开始逼问

  「闽菊小姐,有件事请你告诉我」

  「你可给我回答」

  「来啦,等一下。两位脸色好可怕,小女子不会逃的,先冷静下来吧」

  『是啊二位,闽菊小姐姐也没做什么坏事』

  「……但不排除她把天赐和希娅的情报卖给其他客人的可能」

  要说〈管理协会〉有渠道获得那样的情报,能想到的就是她这种有钱赚连信息都会卖的商人了。当然,其他会搞类似勾当的商人也不少。但是,闽菊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噘起了嘴

  「不干小女子的事啦。不过啊,这里这几天生意越来越红火喔」

  「那我们就给你贡献营业额。把名叫天赐的〈升降者〉的事告诉我们」

  「钱这里有」

  真相并不清楚,但指责闽菊无济于事。看到希娅表现出愿意出钱的意思,闽菊顿时笑了起来

  「那个〈升降者〉啊,不在旅店里呢。最近一直都不在。他有危险,潜伏在城镇里的某处喔。……小女子对外一直是这样讲的」

  『这口气话里有话啊』

  「这是骗人的。他——」

  「喂,店长!在你说的旅店里没找到啊!给我退钱,混账!」

  突然,一个看上去不三不四的男人闯了进来。希娅觉得最近总是在应付这种家伙,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委托书上注明不问逮捕者身份出处,所以可以不是〈升降者〉。本来〈管理协会〉的委托对象是〈升降者〉,所以这次的举措是特例。也正因为这样,这些野蛮人对奖金趋之若鹜聚了过来。

  「退钱?这是什么傻话。情报换钱,客官拿客官的情报,小女子拿小女子的钱,两不相欠。竟然过来抱怨,简直怪了怪了」

  「少打马虎眼!一个女的竟敢瞧不起客人!」

  「做生意,不分男女。你妨碍我们谈话了,滚出去」

  「昂!?臭小鬼口出狂言!」

  「噫噫噫,很危险啊,希娅小姐~!」

  希娅真的觉得很碍事,禁不住就直接骂了过去。男人气急败坏,满脸通红,一场大闹看来在所难免。黑谷缓缓走近男人。

  「行了,不准乱摔店里的东西————」

  男人正要去碰货架上的东西,但突然就像醉了一样原地摇摇晃晃,最后仰面倒了下去。

  『噢,大哥终于不碰对方就把对方打倒啦』

  「我什么都没做。这是……针?」

  男人头上扎着一根小小的银针,那针细到不仔细看就会看漏的程度。

  「发现啦?这叫点穴。〈兴心香〉让男人兴奋,点穴增强香的效果,然后男人就倒了。小女子是一介女流,防身之术全靠〈兴心香〉喔」

  『所以才时刻都在焚香吗?原来除了让人买东西之外还有别的用途』

  「诶诶~」

  (理由和道理大致都明白,但是——)

  (掷出了针却丝毫不让人察觉,这个女人绝非泛泛之辈……)

  闽菊把男人拖到大门口,接着一脚踹滚出去,就像对待垃圾一样。她回来后擦了把汗,然后催促接着往下讲。

  「好啦,接着讲吧」

  「……对客人撒谎不是违背你的矜持吗」

  「那也得看情况。要找人,小女子会告诉地点。只想见个面就无妨,怀着歹意就不行了。那个〈升降者〉就像一颗金蛋,小女子可不想随便透露他的消息。但客官们不一样。你们是想见面对吧?那只要付钱,小女子就实实在在地告诉各位客官。就这么简单」

  「正确与否你怎么判断。你根本就不知道顾客的真实意图吧」

  「凭直觉喔?商人,还有女人的直觉呢。小女子的直觉很准的喔。嗯」

  「那么——天赐现在在哪儿?」

  「根据小女子得到的情报,他一直都在〈塔〉里吧。那里也正好适合藏身」

  『〈塔〉里……完全不返回,一直在里面停留!?』

  「那种事,办得到吗」

  「理论上可以……」

  虽然每天晚上都要经历内部构造变化,但时刻留在〈塔〉内本身并没有问题。

  但是魔物的袭击源源不绝,另外还需要水、食物和睡眠。前提是能解决这些问题。

  在〈塔〉内必须时刻绷紧神经,最长呆上三天大概就是极限了。但是,藏身〈塔〉内远比潜伏在城镇中更不容易被发现,采取这样的行动其实非常合理。至少希娅是这样认为的。

  希娅对黑谷讲了个大概后,黑谷交抱双臂陷入沉思。

  「异变的原因在〈塔〉的内部,我们还没有收集到情报,贸然探索会有危险。但是,既然那家伙偏偏就在那里面,我们也就不得不进去了」

  「探索限制,是什么程度?」

  「不知道。不过,我们目前之探索到二阶层楼层2,要是不准继续往上,而且那家伙又在上面的话,那就无计可施了」

  上次〈管理协会〉旗下的公会对相应楼层进行了封锁,将前去探索的〈升降者〉驱赶回去。虽然后来发布了讨伐委托,从此可以继续向前,但这次就连讨伐目标都没发现。

  因此如果真如委托书上所说,因雾有危险而不准进入二阶层的指示确有其事的话——

  『就算那样,有些东西还是必须坚守到底,对不对呀?』

  「嗯,谁管他」

  「嗯……」

  「诶诶~」

  不知道限制施以何种方式展开。最不济,要是又有公会被遣返的话,那就只能硬闯了。喜欢硬来的黑谷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希娅虽然所有顾虑,但也知道这是最便捷的手段。

  「危险喔。那个〈塔〉有时候会变得不太平呢。现在就是那种时候喔」

  「这件事,我知道。但是……天赐在那里,我非去不可」

  「是吗,小女子也不拦客官。好啦,要怎么找?那里可大了,找一个人挺费工夫的。各位客官没有〈塔导师〉对吧?肯定累掉层皮喔,掉啊掉啊掉」

  「白原的话……」

  『不,咱虽然能知道升降机的位置,但找人就不在行了……咱怎么不投胎成狗呢』

  「是那种问题吗」

  〈塔导师〉有探知同伴的〈技能〉。如果在〈塔〉中走散了,只要有〈塔导师〉就能轻松汇合。相反,他们在缺少〈塔导师〉的情况下要找人,就真会像闽菊所说的那样跑断骨头。

  白原靠的终归是动物的特性,只适合感知升降梯与魔物靠近,没办法像狗那样凭优异的嗅觉找到特定的人。

  「那要怎么办~?」

  「这时候就靠它啦❤」

  闽菊大概预计到了这种情况,飞快地拿出某样东西。那是一个玻璃珠,玻璃珠里还有个有棱有角的构造物,像是用岩石雕琢而成的。那个构造物与〈塔导师〉在〈塔〉内生成的箭头有几分相似。

  「这是什么」

  「它是〈探探石〉。简单说吧,就是模仿〈塔导师〉的道具,能够探查任何升降机喔」

  『居、居然有卖那么方便的东西吗!?』

  「你该下岗了」

  「……。多少钱?」

  希娅也没听说过这个道具。这也就表示,它并非广泛流通的道具。闽菊得意洋洋地把它拿出来,也就意味着——

  「就…………这个价喔」

  「欸」

  ——希娅听完闽菊的悄悄话后,面色铁青。

  那价格相当于〈构术师〉平时所使用宝石好几个,而且

  「这东西,用完就废了。用过之后再返回门户大堂就会变成普通的石头,就是垃圾呢」

  「垃圾……」

  「冷静想想就知道了吧,有了这东西谁还需要〈塔导师〉?但实际上〈塔导师〉没有失业。如果原因是价格的话,也就说得通了」

  『咱的存在理由得以保全了呢……』

  「明明只是玻璃和破石头,真奇怪~~」

  「于是要买吗?现在买可以算便宜点喔❤」

  闽菊早已经把希娅他们看透,断定希娅不可能不买,所以才说出这种话。

  要在〈塔〉里寻找天赐,这个道具必不可少。希娅乖乖付钱,闽菊露出无比灿烂的表情。

  然后闽菊告知〈探探石〉的用法,一行人准备出发。

  「谢谢惠顾,谢谢惠顾❤不过各位要多加小心喔。感到危险一定要立刻逃跑喔。各位要升天了就买不了东西了,小女子会伤心的。小女子不想再伤心啦」

  「……独特的鼓励。但是,我会小心了。下次还来」

  「好,小女子等着客官」

  天赐在〈塔〉内。希娅一行相信闽菊提供的情报,向〈塔〉进发——

  *

  一行人通过门户大堂来到一阶层楼层1。一阶层看上去与异变没有直接关系,依旧是平时那石墙和石砖地,还能看到许多尚未抵达二阶层的公会正出发去探索。看来处在漩涡之中的地方只从二阶层往上。

  希娅从怀中取出〈探探石〉,按照闽菊的说明开始使用。

  「心里去想,要找的对象……」

  「就这么简单,真的没问题吗」

  『使劲去想就能用的话,还费什么功夫……』

  「但是石头动起来了耶~」

  希娅脑海中浮现天赐的容貌,同时口中念出他的名字。随即,玻璃主力的箭头像磁针一样以水平状态开始旋转,最终尖端静止在垂直方向。看来指向的是『上』。

  「那个……天赐在,上面?」

  「就是这么回事吧」

  不清楚天赐当前的行进进度,纯粹只是潜伏的话,一阶层要比二阶层安全。如果他在一阶层,就需要从楼层1开始地毯式搜索了。不过探探石替他们省掉了那个功夫。返回门户大堂前,那个功能不限使用者,而且不限次数,从这一点来看,那个价位也算合情合理。

  『天赐小哥不在这个楼层,这东西就会指向上面或者下面吗?』

  「好神奇~」

  「……那么先去二阶层楼层1,要是在下面就找一阶层,要是在上面……就冒险去找二阶层。这样可以吗?」

  「嗯,我无所谓」

  「还有帕洛玛,你身体没事吧?」

  「还好~」

  帕洛玛背着背包,活力四射地一跳。看来她在探索中就能展现出活力。

  有了字面意思上告知『方针』的道具,希娅一行在它的指引下前往了金色升降机。

  「……雾好浓啊」

  到达二阶层楼层1的瞬间,黑谷便嘀咕了一声。几天前他们还曾探索果这个楼层,那时满眼是郁郁葱葱的绿色,而现在基本一片纯白。出现的大雾彻底笼罩了本来绿油油的景色。

  但是这里没有其他公会把守,似乎没有采取限制探索的措施,又或是还没有公会来实施。

  『于是,那个道具显示的什么?』

  「确认。那个——好像是,『上』」

  「啊~~……」

  「果然是这样吗。以他的个性也不会停留在已经踏破的楼层浪费时间」

  〈探探石〉的箭头依旧指着上面。正如黑谷所分析,天赐现在没有在一阶层彷徨。其实希娅也隐约猜到了会这样。

  『记得委托书上说,浓雾有一定概率让〈升降者〉精神错乱来着?探索不会有危险吗?』

  「我认为那篇文章不太可信」

  「不可信?说明原因」

  「在我们还在探索的时候,雾就已经出现了。不排除只是我们运气好,没有受到雾的影响。但你也想想看。大多数受害情况的发现地点都是在〈塔下镇〉,可是精神出现异常的话,还能保持理性返回门户大堂吗?」

  「这……但是,真正的受害,就算发生在〈塔〉内,人死了就无从得知」

  「那就不能判明原因是浓雾了吧。即便怀疑也无法断定」

  『这次委托书本身就很可疑呢』

  「那么,雾就完全没错了是吗~?」

  「我觉得,并不是。事实上,浓雾持续发生。异常事态,千真万确」

  「很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总而言之——我们不能逞强,要谨慎前进。真正可怕的不是雾的效果,而是雾本身。在视野受阻的状态下能战斗吗,希娅」

  真正可怕的东西……黑谷说,那就是要在这浓雾之中战斗这件事本身。

  黑谷在战斗时会驱策五感去行动,眼睛不能用就会用鼻子和耳朵代替。但希娅还只懂得依靠眼睛去战斗的方法,不知道在视野模糊的大雾里到底还能否充分地挺过魔物的攻击。希娅无言以对。

  「别勉强,你就留在不会被魔物盯上的那个女人身边」

  『另外,咱就算看不到也能够感知,咱会辅助希娅姑娘的』

  「明白。谢谢」

  (虽然没有根本上解决问题——但对希娅不能奢求更多)

  毋宁说负责指导的黑谷有深深体会,希娅最近的进步速度非常惊人,她拥有极其过人的天赋。可是,希娅目前仍在成长过程中……还没有达到能在特殊环境下战斗的水准。因此,他们必须尽快找到天赐,把他带回去。

  幸好这雾里并不是完全看不到,勉强还能展开探索。

  希娅一行重新下定决心并提高警惕,开始对天赐展开搜索。

  *

  ——同一时刻,在〈月虹商会〉闽菊的商店里。

  店长闽菊正悠闲地摆放商品。街闹哄哄的,好多人正在寻找一名〈升降者〉,就像是在找猫猫狗狗一样。闽菊身为守财奴,理解他们兴奋的心情,但也认为抓人那种事实在不该做,便与这次的骚动划清界线,远离尘嚣。

  ——咯啷。

  商店门上的铃响了起来,闽菊条件反射地转向入口。

  「欢迎光临——哎呀,这不是赦夫先生吗,怎么啦」

  「店长,在下略需〈探探石〉一用」

  赦夫,公会〈艾克塞斯〉旗下的先驱者之一。这名男子着装举止奇特,似乎与闽菊一样来自遥远异国。尽管不是来自同一个故乡,但这也算是一桩缘分,于是他个人常常光顾闽菊的店。店里有〈先驱者〉会光顾,凭这一点在这〈塔下镇〉就有一定价值。

  总之对闽菊来说,赦夫是最最不能怠慢的贵客。

  「好咧,等一下。〈探探石〉今天已经卖光啦」

  「…………」

  赦夫在店内踏进一步,仿佛被刀刃吞噬的紧张感游走闽菊全身。但是,接待顾客不需要那样的紧张感。闽菊努力维持笑容,说

  「那东西很少啦。能采集素材的公会很少很少」

  「在下——」

  铿——赦夫的手放在腰间武器的柄上,发出声音。他应该没有那么做……闽菊知道他没有那么做,如果他那么做了,自己必定已身首异处。

  「——现在莫名地想砍人」

  「用来训练的假人可以打折喔」

  「店长应该明白」

  「小女子是商人,不砍人」

  「在下之所以来这家店,是因为喜欢店长的香。香能掩盖体臭,但盖不了店长那深入骨髓的血腥味啊」

  「……居然说女性有体臭,真没礼貌。小女子今晚要好好洗个澡」

  这还是头一次跟这位客官聊得这么深……闽菊悠然地思考着。赦夫眼睛充血,随时可能砍人。闽菊根据自己过去的经验(正如赦夫所说),对他是那样的人心知肚明。

  某些人饿了就会吃,困了倒头就睡,想干了再丑的女人都会上。活着就为满足本能,表面上只披着名为理性的薄薄一层皮。这个男人就属于那种人,要说他和其他人有什么决定性的不同之处,那就是他还有第四种欲求,砍人。

  欲求得不到满足,他就无法维持理智。坊间正流传着雾会让人不正常之类的风声,可是对那种事大可嗤之以鼻。毕竟,真正的狂人就总是穿着异国服饰招摇过市。

  「赦夫先生,没有就是没有,要小女子给您倒个立吗?什么也掉不出来喔」

  「公认砍人的大好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不太讲得通呢,赶紧把钱留下滚蛋啦~)

  「在下不愿放过这个绝好机会,因此是否真的无货,容在下亲自确认」

  「哎呀,店里的仓库除小女子外禁止进入。……但拗不过您,先留步哈」

  闽菊准备去后院。触怒这种家伙的话,不知道会被干出什么。

  ——但是,她的矜持更加不能容忍自己默认顾客的霸道行径,即便赦夫是贵客。

  她有一种随时待发的武器,名叫暗器。顾名思义,那是专门用于暗杀的武器,特点是易于随身携带,而且不易被任何人发现。闽菊那身富有特征的长裙之上,便以防万一事先埋藏了许多暗器。虽然她早已金盆洗手,但不知怎的,这技术迄今为止对她做生意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也说来可悲。

  闽菊抽出藏在袖子里的短针,以拨头发的动作为掩护弹了出去。此乃不采用投掷动作的投掷,也是使暗器之人的技术之一。

  她的目标只有一点,就是面门之上的穴位,让〈兴心香〉过剩地发挥效力。

  若从未见过闽菊的这招,恐怕难以识破。那个叫做黑谷的顾客尚且没能识破,不知〈先驱者〉如何。

  (……哎呀,搞砸了呢。竟然去踩老虎尾巴,自作聪明啦)

  「…………店长,你有何企图」

  赦夫没有躲闪,也没有用手中的武器防御。

  闽菊掷出的短针像牙签一样被赦夫夹在牙齿之间。

  (难以置信,竟然被接住了)

  「回答。这针是何物」

  「这是给常客老爷的赠品,现在的话还可以再赠送几根喔?」

  闽菊举双手示意投降。当然,这同样是一种攻击动作,她又对赦夫射出几只短针。但赦夫把嘴里的针吐了出去,同时连鞘一起抽出腰间的武器,不出鞘便把针全部挡掉。

  「多说无益,先砍店长」

  「糟透啦~。赦夫先生,下次起禁止进店」

  闽菊吐了下舌头,叹了口气跃向侧旁。

  她自己打磨锋利的刀刃竟朝她挥了下来,这算是种讽刺吧。今晚到底能不能去洗澡呢?另外,自己可能要先一步进棺材了。这男的肯定要去找〈同温圈〉的麻烦。再说了,这男的能不能别妨碍人做生意啊?各种各样的思绪在闽菊脑中闪过,而当她意识到那是被称作走马灯的现象时,正是那对血红的眼睛捕捉到她的瞬间。

  *

  到达二阶层楼层2,希娅立刻用〈探探石〉进行确认,结果此前一直指向垂直方向的箭头恢复水平,咕噜咕噜地旋转起来。几秒钟后,箭头突然静止,估计显示出了目标的方位。

  「……!天赐就在这个楼层……!」

  「抓紧时间,这里的雾更浓了」

  『好讨厌的感觉啊,但愿是咱搞错了……』

  「能早点见到就好了呢~」

  在战斗方面,黑谷比平时更加卖力。他速战速决收拾掉魔物,没有让任何攻击漏向身为后卫的希娅,但黑谷的疲劳程度也因此加速,不能撑得太久。

  一想到天赐就在附近,希娅的心脏就像是全力奔跑之后一样猛烈地跳。她本来怒气冲冲地扬言说一追上去就要痛揍天赐,可真到见面的时候搞不好会像花朵枯萎一样泄气。她有种错觉,觉得与其真的走到那一步,还不如不要见到天赐。

  「——希娅」

  「……?怎么了,黑谷」

  「别逞强。天赐就是天赐」

  黑谷只说了这些就不说了。尽管是也很糟糕,但他应该看穿了希娅脸色变差的情况。

  自己竟然是这么让人好懂的女人吗?希娅心想,等把天赐保护起来,时局慢慢稳定了,就找机会去问问黑谷吧。

  〈探探石〉的探知并不太精确,只能分辨对象所在的方位,无法探知距离。因此,希娅他们在这个结构复杂的楼层中,只好按照箭头所指的方向前进,并坚信天赐就在这浓雾之中。

  然后————

  「……哈啊……、哈啊……」

  一方面因为急行,最关键的是因为焦虑,希娅一直都气喘吁吁。

  但是,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已经不需要再奔跑了。

  「……总算…………找到了……!」

  被砍的魔物化作黑雾消散。他迄今为止似乎都在一个人战斗。

  这里是个开阔的地方,虽然因为浓雾而视野不佳,但略有些风,用来休息大概正好合适。

  希娅上前一步。她身子有些抖,嗓子也在抖,害怕自己不能好好发出声音。

  他恐怕连名字被不希望被喊到。被他残酷地百般拒绝的儿时玩伴,竟然丝毫不听劝告地跑到这种地方,不难想象他心中的不快。

  硬要说任性,双方只是五十步笑百步。

  一方不愿失去,选择抗拒;一方想在一起,追赶上来。

  希娅咽了口唾液。那样的二人重逢后到底会怎样?她并不知道。

  就算这样,希娅依旧细细品味着他就在这里的事实,喊出他的名字。

  「————天赐」

  「……你——」

  感觉好久没有对本人说出那个名字了。希娅又上前一步。

  虽然雾气浓重,但总算能清楚看到他的脸。因为雾在作梗,无法比平时更多地靠近他,这算不算是不幸中的幸运呢。

  「天赐」

  希娅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同时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的脸。

  ——好憔悴。

  希娅首先感到的,不是怀念,也不是好想见面的思念,而是令人悲痛的事实。

  孤独与重压将儿时玩伴折磨得那么扭曲、疲惫。而那份责任与自己又脱不开关系。罪恶感蜂拥袭来,眼泪快要夺眶而出。这还只是……看到他的脸。

  要是现在就哭出来,就没办法跟他好好交谈了。希娅忍住,坚持了下去。

  「那个,天赐。我——」

  「不许过来」

  对方的回应一定程度上符合预期。

  这很正常。因为,是希娅不顾悲剧硬是要来找他,他又岂会说出怀念之类的,想要相见之类的话。把一厢情愿的幻想寄托在别人身上,未免太不像话。

  所以,希娅对这句话还能承受的住。

  可就算这样——希娅还是当场跪了下去。

  「……〈镖〉……」

  那是因为,他掷来的武器在她脸旁划过。

  言语上的拒绝恐怕已经是希娅所能承受的最终极限,行为上的拒绝彻底超出范畴。

  「…………」

  希娅发不出声音。好吧,自己跑来这里究竟是要干什么呢?

  把他暴揍一顿,让他老实听自己说话,然后想尽办法——重归于好。

  那种事怎么可能办得到。天赐的心扉已然大门紧锁,只为唯一的目的而行动。对这样的他来说,希娅只是沉重的包袱,不可能是容身之所。那只〈镖〉便是最好的证据。

  「……滚回去,还有下次就砍了你」

  天赐双手移向贝特的双剑以示警告。

  被同伴的遗物追砍,这毫无疑问足以完全粉碎希娅的心。

  天赐尚未拔剑出鞘,这已经可以算得上温柔了。

  现在该怎样回答,他最想得到的答案是什么,根本想都不用去想。

  希娅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停下。你真这么做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正当她点头的时候,被另一个人拦住了。

  是黑谷。黑谷正抓着希娅的肩膀。好痛。他一定用了很大力气。

  「……喂,你做得够绝啊。是朝我扔来的吗」

  黑谷把拿在手里的东西往附近树丛随手一扔。

  是〈镖〉。天赐向希娅掷出的〈镖〉被黑谷接住了。不,天赐不加警告直接攻击的目标,本来就是希娅身后的黑谷。

  「我应该对你讲过。别和希娅组队,让她一个人呆着」

  「那又怎样」

  「……我一开始就知道了,你肯定不会老老实实答应,所以你是我的障碍。要不是有你——希娅就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要不是有我?你这家伙真这么以为?」

  「原话奉还。那又怎样?」

  「算了,我觉得你就是个废物。你和希娅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竟然还不如只短短相处没几天的我了解她」

  「…………」

  天赐一言不发地拔出双剑。天赐早已认定黑谷是个障碍。希娅身为后卫,无法单独在二阶层探索。再说,在一阶层单独探索都很危险。然而,希娅却又跑来找到了天赐——这完全是因为有黑谷这个破格的前卫陪着,不作他想。

  正因为这样,天赐要在这里让黑谷不能再爬起来。这样的发展一定程度上也算来得正好。

  「希娅,不好意思,我这边先解决」

  黑谷以极其温柔的口吻这样说,同时把白原放到希娅头上。

  ——瞬间。黑谷的身影从希娅眼前消失了。

  「咦——」

  「————……!」

  下次看到黑谷身影时,已是黑谷的拳头重重没入天赐腹部的场面。黑谷在和希娅修炼时基本没有认真过,这才是他的真本事。

  「你这、混蛋……!」

  天赐双剑一扫,黑谷以毫厘之距闪过,未伤分毫。紧接着,黑谷像就像上了发条一样猛烈地踢出去,完全命中天赐侧腹。天赐在冲击之下被重重砸在地上,令人匪夷所思地吐出一大口血。

  「站起来」

  「开什么、玩笑——」

  天赐从被击倒的状态立刻直起上半身,黑谷却用脚尖朝下巴往上一挑。本来在地上的天赐拖着一溜烟尘飘到空中,又被黑谷接连而来的一脚踢飞出去,像个皮球一样在地上连弹带滚。

  「……、…………!!」

  「站起来」

  天赐倒伏在地,黑谷像碾死虫子一样往他后脑一踩。

  踩完后,他蹲了下去,抓住天赐的头发硬生生地把他的脸抬起来。

  「站起来」

  「……!!」

  天赐眼中交杂愤怒与憎恶,绝不是该对昔日共同奋战过的同伴投去的眼神。然而黑谷完全不理会,也用冷冰冰的眼神看着天赐。那又何尝是能对同伴投去的眼神。

  黑谷又把天赐的脑袋往土里一摁,然后自己向后退开。

  「我应该也说过。我要让你小子得到报应」

  「…………」

  天赐触碰插在腰间的鲜木杖,闪着柔光的雪花落在他身上,将他所有伤势逐渐治愈。没错,这就对了,不这样就太没意思了。一下弄死就麻烦了。

  这些想法没说出口,黑谷嘴角微微上扬,默默地看着那光。

  「顺带有句话再给你说一次」

  「…………」

  天赐将双剑收入鞘中,拔出背上的断剑。黑谷一边说,一边分腿亮拳摆开架势。

  「带着杀我的气势上吧——否则你会没命」

  「——、黑谷啊啊啊啊!!」

  即便在雾中,那支幻刃依旧耀眼。那剑刃撕开浓雾,威力能轻易将人体一刀两断。不过,前提是能够命中。

  「啊……等等,天赐,黑谷!」

  『姑娘别劝啦,没用的。男人打架,围观的插手就多管闲事的啦』

  「可是,这样下去……!」

  『咱的声音也听不到的吧。然后姑娘啊,不好意思……大哥本来就是跟人打的专家。咱就没听说过在这种单挑厮杀中有比大哥还强的人。小哥是靠〈理外之力〉变强了一些,但没用的』

  「黑谷先生果然是怪物呢~」

  长久相伴的玩伴与新结识的同伴正拿着剑挥着拳认真厮杀。希娅实在没办法一声不吭眼巴巴地看着。但是,这是男人之间的问题——而且,双方之有着绝非短时间所能填补的,天壤之别的实力差距。

  天赐变强了,强得今非昔比,令人刮目相看。

  他施展幻刃的熟练度以及维持〈技能〉的体力,都与挑战荆棘魔人时截然不同。

  搞不好,他已经拥有相当于〈准先驱者〉的实力。

  即便如此,他们的擅长范畴却根本不一样。

  天赐作为〈升降者〉的力量变强了,可是黑谷对人的强大已达极致。

  「你这家伙!到底懂我什么!!」

  「谁管你」

  看着就像在耍小孩。天赐的攻击根本无法命中。

  黑谷看穿了天赐幻刃的轨迹,预读了身体的动作,精准地挥出拳头。黑谷稳稳地,并彻底地让天赐逐渐变得血肉模糊。

  「别管我!!别管我们!!你这种家伙!一个人去啊!!」

  「臭小鬼少乱叫」

  一拳砸在鼻梁。天赐的鼻骨被这一击粉碎。拳头收回去的同时,华丽的鼻血喷洒而出。

  「你的隐情,我全都听希娅讲了。但我还是要说,谁管你」

  「闭嘴……!!」

  估计是怒火攻心,天赐直接将断剑自上段猛挥下去。这一刀哪怕闭上眼睛也能躲开,黑谷带着失望只退开最短距离。

  可是,天赐将挥到一半的幻刃忽然抹消掉。

  (……!假动作吗……!)

  一开始就没指望这一击能命中。天赐预计到黑谷会后退,于是一手拿着断剑的同时用另一只手抽出双剑中的一柄,深深上前刺了出去,如离弦之箭直刺黑谷的咽喉。

  (有些小瞧你了呢。再怎么说你也能独闯这座〈塔〉,内心深处看来是冷静的)

  黑谷上半身翻仰,以毫厘之距避开这一击。换做是二阶层的魔物或者常规水准的〈升降者〉,毫无疑问会被这招刺穿。天赐紧咬不放,并试图追击。

  「结束了……!」

  黑谷姿势不稳,在上半身翻仰的状态下无法立刻做出动作。原本需要双手施展的断剑,天赐以单手奋力横扫过去。

  但天赐突然停止追击,竟然脚下奋力一踢,向后退开一大步。

  结果,天赐刚才所站的地方被黑谷的脚尖刨开了一大块。

  那是黑谷以翻仰的状态,如画出月牙一般施以的反击一踢。

  这个男人能以一切姿势进行反击,打乱他的架势谈何容易。

  (躲开了吗,看来他没有低估我。

  (黑谷真是强到了烦人的地步啊……!)

  就算这样,天赐还是预测到了。包括虚晃一枪后的突刺被躲过,包括姿势乱掉后依旧会反击,他都预测到了。虽然时间不长,然天赐曾与这个名叫黑谷的男人并肩作战过,所以他才清楚地认识到一个道理。只是预测一两招的话,就连撕破他一层皮都是痴心妄想。

  因此,天赐后面采取的动作格外迅速。他将双剑之一收回鞘中,间不容发地双手握住断剑。当黑谷再次摆好架势之时,他已将幻刃伸向黑谷。

  (就是这里……!)

  若单纯是幻刃发起的突刺,肯定会被黑谷从容闪躲。但是,这招不一样。

  「唔——」

  伸出的幻刃改变了形态,分成三股呈放射状伸展,从三个方向同时刺向对手。

  天赐对幻刃的熟练度已超越黑谷的想象。

  他在展开行动之时已经预测到了三招,不,是四招。

  (怎么挣扎都会被逮到呢)

  黑谷冷静判断,天赐使出的招式类似于荆棘魔人的攻击方式,应该就是根据那个创造出来的。向侧面无法回避,向正上方跳跃应该能够躲开,但恐怕正中天赐下怀。向空中躲避不同于刚才在地面上的交锋,无法做出激烈的动作。天赐必然会盯上这个弱点。

  因此,黑谷——用手挥开了幻刃。

  「什————!?」

  「有什么好惊讶的,又不是你的独门绝技」

  归根结底,幻刃乃操控斗气所显现出的刀刃。虽然确实能够斩断物体,但那刀刃却没有实体。如果是真正的刀刃,那么黑谷的手恐怕就被砍飞了。

  不过更进一步说,当天赐最开始向黑谷展示幻刃时,他就应该从黑谷的反应推测出来。尽管形式并不相同,黑谷也拥有操控气的技术。

  面对始料未及的行动,天赐的行动略微停滞。在一对一决斗之中,这个破绽足以致命。黑谷瞬间近身,用手正面抓住天赐的面门。

  「噶……」

  「幻刃消失了啊,现在你还有什么招?」

  事与愿违,这又是与荆棘魔人对战时类似的情况。强力的压迫扰乱了天赐的呼吸与集中力,幻刃无法维持。不知道这是不是黑谷的目标,总之黑谷就像把水果捏烂一样抓着脸直接把天赐整个人提了起来。

  「告诉你一件事。面对像我这样敏捷的对手,幅度过大的武器只会暴露破绽,尤其是凭你这种半吊子实力。……以双剑为主来打吧,那样才有希望杀掉我」

  「……」

  天赐松开手中的断剑。尽管他被抓着,但双手自由。他照黑谷说的,把手伸向双剑——这一刻,黑谷把他重重摁在了附近的树上。

  「白痴吗你,敌人说的话也敢信」

  黑谷手一松,天赐便顺着树干垮下去。血肉像树的汁液一样黏在树干上。他头皮破裂,说不定头骨都已经裂开。

  「站起来」

  「…………」

  黑谷就像拨死虫子一样用脚尖把天赐一挑。如果黑谷下死手踢过去,天赐此时已经没命。黑谷又轻轻地把他踢飞出去两三次。

  天赐所最最恐惧的死亡,此时就像在玩弄他一样,触碰他的身体后又溜走。

  「你觉得自己一无所有?觉得天底下的不公都集中在你一个人身上?你要是还那么想,那你就真的无可救药了。我现在就让你解脱」

  黑谷的脚高高扬起。若是划出一道弧线,奋力朝天赐脑袋踢下去,天赐这次绝对死定了。大概是意识已经模糊,天赐的手慢吞吞地挪向木杖,动作就像蛆虫一样缓慢。黑谷当然不会仁慈到等他那么做。

  「死吧」

  ——轰。沉闷的声音响彻了周围。

  那是黑谷的一踢明确释放出去的声音。

  然后,被踢中的对象——大树大幅晃动弯曲,如落泪一般散落好多叶子下来。

  「…………喔?」

  黑谷笑了一下,退来数步。尽管他立刻躲了过去,但脸上还是划出一道红色的线,液滴从中渗出来,流下去。

  本以为天赐已无力回天,却躲开了黑谷那一踢——

  「这个也能放出幻刃吗?尽管不足以干掉我,但你成长速度真是惊人啊」

  「…………」

  ——被黑谷夹在指尖的〈镖〉的尖上,出现了针一样伸展的幻刃。

  天赐缓缓站起来。他虽然呼吸紊乱,但没有放弃抵抗。

  「我反倒问你,你懂希娅什么」

  「……肯定,比你懂」

  「那你为什么拒绝,为什么一个人往身上揽。明明理解希娅还坚持那么做?」

  「那要、怎样……。我哪还有功夫,撒娇啊!」

  「也就是说,你只是被吓破胆了是吗」

  「……闭嘴……!!」

  天赐又将手里几只〈镖〉掷向黑谷。不过,攻击的准心全部偏移,只要不动就不会被命中。但〈镖〉在飞翔过程中轨道变幻,划出了弧线。黑谷一跃而起闪躲开,而又一〈镖〉向他直线飞去。

  黑谷没有躲闪,用拳头把那只〈镖〉击落。刚一击中,〈镖〉中伸出幻刃,刺穿了黑谷的右肩。

  (这战法比之前的有意思多了,竟然让我挨了两下)

  「流血也好……背负罪业也好……我一个人来就够了……!!」

  「那是因为你害怕继续失去吧。你把希娅推开,自己往前走,无非是向前方逃避罢了。只能说,你对于要坠入更底层的地狱这件事,觉悟还不够」

  「都说了!!你这家伙懂我什么!!少摆出很懂样子大放厥词!!」

  「我说过,你的事我不管。我只知道希娅千辛万苦过来找你有事,所以我要把你揍到愿意老实听人说话为止」

  本来(刚认识的时候),黑谷想要自己独自去登〈塔〉,而天赐他们崇尚同伴间相互协作共同努力。然而现在,双方立场彻底颠倒过来。

  「希娅在你会回去的地方老老实实地等着你,你就放心了对吧?你当她是你养的狗啊」

  「那家伙有什么必要毫无意义地受伤!!」

  天赐双剑一扫,一副想让黑谷闭嘴的架势,这自然无法命中黑谷。二人即便在万全状态之下都有差距,再加上负伤和疲劳,差距当然无法缩小。

  「你这就是撒娇。你在希娅身上只看到了失去。你不想她受伤,最重要的原因不过是你会因此感到放心。对你来说,那个女人就只那么低贱么?」

  「什么都没失去过的你!!有什么资格评论我和希娅!!」

  「是啊,目前是。但不论你我都没资格评论希娅。不过,希娅就算流泪,就算被后悔折磨得要死,最后还是否定了你的期望。那是希娅的任性,也是决心。当她来到这里的那一刻,你应该就该明白了。可是你却还是不愿去正视,这就是因为你心太软弱」

  「软不软弱都无所谓,我就想让希娅活下去……!!」

  「我想也是。你的准则从一开始就是这个」

  从一开始就是,从当初双方认识的时候就是。当时的场景像放烟火一样在天赐脑海中闪现。当时的天赐非常拼命,不论如何都想要保护希娅和葵菈——

  「正因为你的准则就是保护女人,所以我那时决定和你们拼桌。你现在已经连那个气概都丢了吗?」

  「……!闭嘴……!等真的失去,就晚了……!」

  「也就是说,你没有信心去保护啊。不过,希娅根本就不是需要一味保护的女人」

  「闭嘴……!闭嘴啊啊啊啊!!」

  「连一个红颜知己都不敢接纳的男人还想背负更沉重的东西,少痴心妄想了……!如果你就算这样还要把自己的任性贯彻下去,我这关你就该轻轻松松闯过去……!!」

  天赐拒绝希娅是因为天赐的依赖,也是温柔。希娅明白,黑谷听完希娅的诉说后也明白。

  但是,黑谷无法接受,所以才只能像现在这样和天赐相互碰撞。

  二人同时踏出一步。论初速显然是黑谷更快。他行云流水地扑进天赐面前,如打桩一般向腹部施以肘击。

  天赐被打飞,再次重重地撞在树上,肺里的空气被强行挤压出来。可他这次虽然畏惧,却早已准备好了反击手段,瞬间掷出了〈镖〉。

  展开追击的黑谷无法回避,直接张开手掌硬生生地把瞄准脖子的这一〈镖〉接住,然后捏碎。鲜血喷溅,不过只要将本体破坏掉,〈镖〉上就不能生成幻刃。

  「结束了——」

  「……、……!」

  黑谷在维持加速的状态下开始释放踢击。贴在树上的天赐无法立刻进行回避。这一击一旦命中,至少内脏会被毁掉。

  「——话很想这么说,不过——我不能踢同伴」

  然而这一击点到为止停了下来,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已经,够了。停手吧,黑谷」

  希娅挺身而出,抱住了天赐的身体。黑谷还不至于愚昧到毫无意义地把同伴踢飞。所以,希娅阻止了他踢下去。

  「先问问为什么拦着我们吧」

  「我不想再,看到你们打下去了。所以……住手吧。拜托了」

  「……希娅……」

  「好吧,知道了——」

  黑谷回答后马上解除了架势,把天赐掉落的断剑捡了起来。

  「——但我有话要跟这家伙谈谈。希娅,你离远点」

  黑谷硬是把抱住天赐的希娅拽开,然后把断剑放回到天赐背上的剑鞘里,同时对他说起了悄悄话。

  为了让他永远不会忘记,就像施加诅咒一样。

  「如果保护你的人不是希娅——就算是那边那个女人,我都会毫不在乎地把你们一块踢死。这代表什么含义,就用你的脑子,你的身体,你的灵魂好好去想吧。只要你还固执地继续一个人登〈塔〉,就一辈子好好去想吧」

  「…………」

  「你别以为一辈子能认识多少愿意为你豁出性命的女人。……话就到这里」

  「天赐……」

  『大哥——你做过火了啦,说真的。还以为你要杀掉天赐小哥呢』

  「看情况,我会那么做的」

  『欸……』

  黑谷说得若无其事。希娅再次冲到天赐身边,让他把杖握住。

  光的雪花落在二人身上,天赐身上的伤势得到恢复。

  「天赐,你们稍微聊聊。因为我不能再攻击你了」

  「……随你便。等调整好呼吸我就走了」

  「天赐,你身上还好脏……」

  希娅拿出手帕,擦拭天赐满是血液汗水还有泥土的脏脸。但天赐无言地把她的手挥开,慢慢与她拉开距离。

  「啊……」

  (那个顽固的白痴……是揍得还不够吗)

  黑谷又把拳头弄得咯吱作响。如果不是希娅在,恐怕已经又打起来了。

  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和天赐谈谈。黑谷回到本来的目的之上。

  「——不知道你这家伙知不知道,你现在被很多人盯上了」

  「……我知道,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过那又怎样」

  『还怎么样啊。这么危险的状况下你还要继续探索吗?连镇上都不太回得去吧』

  「既然回不了镇上,那就不回去,继续前进。这不是让我止步的理由」

  「还是把这白痴掰两半带回去得了,跟他说话都让我烦」

  『算了吧,小哥会死的啦……。喂,小哥,咱也不劝你跟姑娘回去,毕竟那是你们自己的问题,轮不到咱说三道四。不过小哥你也知道,咱们也想继续往上登。现在〈塔下镇〉因为异变的骚动乱成一团,然后你就处在漩涡的中心,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哪怕是觉得不对劲的事情也好,说来听听啦』

  除了帕洛玛之外,一行人当中与天赐之间最没有隔阂的就属白原。天赐大概还是有耐心听下去的。他移开目光,嘴里叽叽咕咕讲出他的头绪

  「……〈础〉的事情你们已经听希娅说了对吧。我对异变一无所知……但遇到过那个力量没有正确发动的情况。要说怪事,也就这件了」

  「没有正常发动……?」

  希娅问过去。天赐故意不和她四目交汇,答道

  「……跟你那时候很像。那家伙明明处在发动条件之下,却没能吃掉。明明除了那家伙都没问题」

  毫无疑问,这表示天赐已经在毫不顾虑地使用那个力量了。希娅感到胸口被重击一般难受,但还是努力不去在意,接着说了下去

  「也就是说,那个人也有理外之力——」

  「我向耶利哥证实过,没有」

  「那就是——〈俯瞰者〉的名字吗?那就是你没能控制那个力量吧」

  「那种力量压根就没所谓控制的概念。那是类似法则,或者说罚则的东西。我要是能控制它,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

  天赐自嘲地说道,希娅找不到什么话回答他。

  『唔……然后你说的那位怎么了?』

  「死了,就是那个异变骚动的受害者。那方面的事,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们并没有掌握所有的受害者,毕竟死的人那么多」

  黑谷本来就没有对遇害者做过调查,希娅他们完全不知道天赐所说的那个人是谁。

  「怪了。还存在不受〈础〉影响的其他不同条件……?你下次找耶利哥好好问问——」

  「问过了,然后被他嘲笑了。所以谈话到此为止。现在已经有明确结论,那种情况是存在的,但我只能继续前进。……前进就是我的一切。不论你们做什么,我都不可能改变决心。我要不断地吃,不断变强,一个人往上爬。我要做的只有这些」

  天赐旋踝,朝着雾中走去。现在不拦住他,他一定又会走远。但是,该怎么拦住他好呢。

  希娅想不到任何话语与行动,这次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天赐走掉。

  因此,在场行动起来的是其他两个人。

  「我知道~。你那个力量,吃不了尸体对不对~?」

  「这女人怎么回事——……!?」

  到刚才为止一直没吭声的帕洛玛,此时已在天赐跟前。

  她的动作用跑或者冲都根本不足以形容。

  那完全就像黑谷那样的疾驰——以爆发性的加速度逼近。

  「另外~,要说吃不掉~,你不也一样吗~~」

  帕洛玛的手放在了天赐的脖子上。天赐反应致命性地慢了半拍。

  然而在动手前,帕洛玛被重重轰飞出去。天赐目光移了过去,只见黑谷在飞踢之后落在了那里。刚才行动起来的有两个人——帕洛玛,以及黑谷。

  『大、大哥……!你还真的把姑娘给……!?』

  「……。本以为你有所企图,怀着恶意接近我或和希娅……看来不是呢」

  「恶意……?帕洛玛,黑谷,究竟……在说什么……?」

  「我看到你们多了个不认识的女人,搞什么鬼啊……!」

  「待会儿再解释,拔出武器摆好架势。她的目标好像不是我们,而是你」

  「别把奇怪的玩意带过来啊,见鬼……!」

  既然目标是自己,那么只能迎击。天赐拔出双剑。

  另一边,黑谷回味着自己脚底的触感。哪不像是踢生者——踢活物时的感觉。尽管有攻击到的是感觉,但总觉得不太对劲。他眼神如射杀一般瞪向帕洛玛。

  ——帕洛玛是怀着某种意图接触我们的。

  黑谷在很早的阶段便抱有这样的怀疑。理由之一是纯粹的直觉,那也是属于厌恶的感情。黑谷本能地倾向于相信自己的感情。他对普普通通的少女不会产生那样的感情。所以他怀疑,这个女人身上可能有蹊跷。

  因此,既然希娅一下子就接纳了她,黑谷虽然没办法大张旗鼓地去找线索,但一直在暗中调查她的事。

  『——〈霰〉的人际关系?好说好说。帕洛玛虽然像乌龟一样慢调子,但很受人喜欢呢。后院起火?据小女子所知,那不可能呢』

  这便是闽菊对公会〈霰〉的描述。帕洛玛是新晋的〈共存派〉,与名叫利加的犬狼搭档相互配合。不过实际上,不是帕洛玛去支援利加,反倒总是利加在辅助帕洛玛。就忠义而言,利加对帕洛玛所做的无可挑剔。闽菊表示,这些都千真万确。另外,从〈共存派〉的特性来说,利加背叛帕洛玛本来就绝无可能。

  还有,帕洛玛视力不好,时常戴着眼镜。而且她力气很小,体力也很弱,但性格开朗亲切,依旧受到公会同伴们的疼爱。公会的同伴们绝对不会疏远她。

  ——这一切情报都与现在的『帕洛玛』之间存在微妙的龃龉。

  回忆发现,这个女人从未讲过自己的事情。要说不想提倒也不是说不过去,但黑谷认为,她可能根本就讲不出来。

  也就是说,黑谷想到的可能是——名叫『帕洛玛』的人被其他什么东西取代掉了。

  当然,为什么要取代,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黑谷就完全猜不透了。

  可是自从在二阶层相遇以来,名叫『帕洛玛』的这个人所释放的气息一直都很奇怪。曾经和帕洛玛打过交道的闽菊也隐约感觉到了这一点。

  「……不过或许是我想错了。你是坏人的可能性很低」

  这个情报,黑谷只和白原交流过。他之所以这样决断,是出于他的善性——『帕洛玛』和希娅的关系并没有那么糟糕。与其说她们是新结识的同伴,更像是新交到的朋友,在旁人看来相处得还算和睦。

  仅凭一己之怀疑就把那关系破坏掉,黑谷不论如何也做不出来。

  从结论上来说,他错了。他应该在更早阶段就质问这个『帕洛玛』。

  『……!关节……!』

  白原瞠目结舌。被轰飞出去的『帕洛玛』动作生硬地站了起来。

  那动作就像是提线木偶,她的脑袋就像控制不住身体的小婴儿一样愉快地左摇右摆。

  并且,有什么东西伴着湿响掉在她脚边。

  「那、是……」

  在雾里看不清楚,希娅最开始觉得那是一团白色的酸奶,半液体状的某种东西上掺进了颜色鲜艳的酱汁……给人以这样的感觉。

  但凝目而视后发现,根本就不是。

  「眼、珠……?」

  『帕洛玛』的一只眼睛腐烂松脱,然后一踢之下就掉了出来。

  「啊~~」

  『帕洛玛』就像把点心弄掉的小孩子一样叹息起来。

  「这具身体本来就快三家了~,黑谷先生你也太过分了吧~」

  「——从结论说。那个女人是尸体,根本不是活的」

  「什么……?」

  「那你我问你那是什么东西,你又能答得上来吗?」

  『至少……不是人类呢。但不知道该不该称呼它会动的尸体』

  「就是这么回事。没想到过去踢尸体的经验派上用场了」

  之所以踢过去感到不对劲,答案就是『帕洛玛』其实是尸体。

  但是,此时活生生还正在说话的她竟然是尸体,这种事令人一时不敢相信。至少希娅就处在极度混乱之中。之前是黑谷和天赐打了一场,现在黑谷又在和帕洛玛相互瞪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难道这是一场梦?希娅不禁这样去想。

  「虽然时间不长,但还是和死人共处了一段时光,真是令人不寒而栗。我不禁觉得,如果你是人类该有多好」

  「人类在动,那不就是人类吗~?谁都没把我当尸体,为什么现在却这么说啊,我好伤心啊~~」

  『帕洛玛』刺耳地笑着说道。她此时的笑容与迄今为止露出的笑容并无二致,但却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帕洛玛』此前容纳眼珠的眼窝里,此时有漆黑的雾气正微微升腾。这与〈升降者〉讨伐魔物时的现象格外相似。

  「那个是……魔物的?这么说,这女人——是魔物吗」

  『魔物?魔物通常可不能沟通啊!?没想到除了人类之外还有其他能说话的东西!』

  「这时候就别开玩笑了,老鼠」

  一行人早已习惯了白原这只老鼠,即便魔物能通人语也不会吃惊。但是,希娅立刻察觉到其中的异常性。

  「但、但要是魔物的话,太奇怪了,魔物应该,不能离开〈塔〉外」

  〈塔〉内法则之一,魔物不能使用升降机,无法抵达门户大堂。希娅将这一点当做根据讲了出来。『帕洛玛』迄今为止那么多次正常地以〈升降者〉的身份和希娅他们一起来到〈塔下镇〉。如果她是魔物,就已经违反了法则。

  但是,『帕洛玛』再次发出刺耳的声音,笑着说道

  「我们是唯一能够打破那个的喔~。因为在人类里面,所以就是人类~」

  ——人类在动,那就是人类。

  这是『帕洛玛』刚才说过的话。〈塔〉到底是以什么为基准来区别人类和魔物的呢?这个问题的答案简单到令人无语——人类这一物种的**就是证明,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天赐,被寄生虫占据的生物,到底哪边才是本质,这问题你有思考过吗」

  「……怎么可能思考过。但我知道,现在遇到的就是那种问题」

  假设有什么东西能寄生,而宿主是人类,〈塔〉的系统会将寄生后的东西视为人类。

  「帕洛玛是……寄生虫……」

  「欸~,才不是虫子啦~。我们是,我们是~~,飘忽不定的~,雾啊~!」

  「——雾状的魔物。寄生在尸体上并进行操控。那就是你的真面目吗」

  「是的~~!」

  简直就像喊她去探索,然后她开心答应一样。

  希娅回忆,从认识的时候开始,『帕洛玛』一直都变现的天真无邪。希娅原以为那是源于她天性纯真,结果却并不是那么回事。

  真正的原因在于,她是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存在,所以她极致的无知而纯真。

  只不过,她极力挖掘她所占宿主的记忆,让自己瞒天过海,拼命去模仿名为『帕洛玛』的女人。不过,精度实在不高。

  ——我真的,没有怀疑过吗?

  希娅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真的就是被帕洛玛欺骗而已吗?

  如今想来,她那脱线的价值真的是理性上能够相信的东西上?

  那缺乏人之常情的言行算怎么回事?不正是因为她不是人吗?之所以不存在疲劳的概念,正因为那肉身不过是交通工具而已。那怪力,那不会紊乱的呢呼吸,不都是证据吗?

  她的身体也碰过——那身体冷冷冰冰,不正是因为原本循环全身的东西不存在吗?

  难道自己真的就没在什么地方察觉到吗?

  『帕洛玛』不是这个世上的人,希娅真的就没发现吗?

  (可、是……)

  希娅之所以对那些疑点视而不见,是因为她太孤独了。

  空无一人的公会之家里多了个帕洛玛,希娅因此获得了拯救。

  希娅只认为,自己多了个有点让人操心的妹妹。

  「帕洛玛……。那个,我并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袭击天赐?如果有理由,告诉我吧。我们还能……」

  「我们在人类的尸体里待上一段时间之后呢,尸体就会变得奇怪喔~。我们管这个叫做『坏掉了』~。所以呢,我们一直都在拼命寻找能够用得更久,更加舒服的人类~。这个女人已经得扔掉啦~~」

  然后,『帕洛玛』直勾勾地看向希娅。不知道『帕洛玛』所谓的舒服究竟是以怎样的基准来决定,但天赐身上唯一与众不同的东西就是理外之力。

  「其实,我之前试图进入那个人类的身体~。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没进去!那种事还是头一次遇到,我一~~~直都好好奇~!啊,原来这个世上还存在着能让我进不去的奇怪力量啊~~」

  「——我在〈塔〉中就算死掉,只要满足条件就会复活。是这个原因吗」

  『帕洛玛』(当时应该还不是帕洛玛,而是在其他的尸体里)曾试图占据死亡的天赐,天赐却因为〈础〉超越了死亡。

  他人虽然死了,但没有沦为尸体。

  那是正常人所不可能有的状态,因此激发了『帕洛玛』的强烈兴趣。

  「所以我们——我只想得到那个人类~,啊,不过希娅小姐也可以喔~?真没想到希娅小姐竟然和那个人认识,真是帮了大忙,我会好好把你杀掉,好好利用的~~!」

  没戏。价值观存在着致命性的差异。跟虫子讲人的道理没有意义,人当然也不会明白虫子的道理。这就跟『帕洛玛』和希娅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样。

  对『帕洛玛』眼里,希娅无非是上好的宿主,一块上好的肉。

  那么在希娅心里,『帕洛玛』有时什么呢?

  「……街上那些家伙的死亡之谜解开了。那些家伙不是同归于尽,只是发狂的尸体残杀了身旁正常的〈升降者〉」

  两具尸体之间存在体格差距,黑谷认为他们的死因应该刚好反过来才对。黑谷的直觉并没有错。

  就以黑谷所遇到的第一起事件为例。那其实是脖子早已折断的尸体乱刀捅死了活人,但省略过程光看结果的话就和同归于尽没什么两样。更何况实情是魔物操纵尸体,尸体濒临极限后放弃尸体,谁又能得出这终结论呢?充其量只会认为是双方打架最后同归于尽。

  ——起码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而且死者是两名多少经受过历练的〈升降者〉,要是有能力在几乎同时以不同方式且不被任何人察觉干掉对手,那家伙肯定不是人。

  黑谷曾开玩笑地这么讲过,岂料某种程度上一语成谶,实在讽刺。

  『也就是说,异变的原因也是姑娘——不,是这迷雾魔人了吧』

  「看来是的呢。受不了——天赐,我遭这种罪竟然是因为你」

  「归根究底还不是因为你带来的这个女人?我不过是受害者」

  眼前出现了共同的敌人,天赐和黑谷又能稍稍摒弃前嫌相互交谈起来。

  这个『帕洛玛』——不,白原所说的迷雾魔人还算带来了一些好处。

  迷雾魔人执着于天赐。从她无视一切继续前进就能看出,她一直都紧紧盯着天赐。与此同时,迷雾迷人还是异变的原因。既然如此,像上次样将其击破,异变应该就会被解决。那样一来,就应该赶紧解决异变,清除探索限制等障碍。黑谷也想继续前进,他的想法与天赐一致。

  直到刚才还拼个你死我活的二人,现在心照不宣地转向魔人。

  「你可别拖我后腿,天赐」

  「……少啰嗦」

  「要和我打吗~~?明明是同伴~~~~?」

  「我可不记得承认过你是同伴」

  「哎,黑谷先生你一~~~~直都是那种态度呢。我明明想和你和睦相处的。真是好可怕啊~」

  黑谷黑天赐面对迷雾魔人,都不知究竟该如何战斗。

  迷雾魔人本质上是雾形态的魔物,本人也承认了这件事。因此,如今正在说话的尸体不过是一副皮囊,不知道击破这具尸体是否真的就能击破对手,而且对手可能拥有其他能力。

  「想了也是白想,只能先砸扁再说」

  「我知道」

  二人同时迈出脚步。迷雾魔人动作粗涩地屈身。

  此时——希娅突然跳到双方中间,对两边伸出双臂阻拦。

  「等、等一下!」

  『这!姑、姑娘你干什么!?』

  「闪开,那家伙是魔物」

  「你知道自己在保护什么东西吗!」

  希娅当然知道。名叫『帕洛玛』的女人从相遇之初便已经死了,和自己相互接触的东西只是操控尸体的魔物。

  但是,这只魔物为什么立刻杀掉他们呢?

  迷雾魔人说,她在为了她们自己寻找能够使用的人类尸体。恐怕她并不在乎制造尸体——也就是杀人。以人类的立场,这好比杀死其他生物吃掉来让自己活下去,行动原理并非源于理性,而是来自本能。

  因此,双方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部分。对于迷雾魔人来说,她应该有很多机会能够轻易杀死希娅和黑谷。尤其是希娅,希娅在睡着的时候浑身都是破绽。但是迷雾魔人没有那么做,而且还特意和希娅他们一起登〈塔〉……这是为什么呢?再说,迷雾魔人为什么要占据人类的身体,来到〈塔〉的外面呢?

  魔物是危害〈升降者〉的存在,定性就是如此。希娅探索到二阶层,对此从未怀疑。不论〈升降者〉如何求饶,魔物依然会若无其事地下杀手。所以,〈升降者〉也会杀死挡在面前的魔物。双方语言不通,无法进行交流,也从未听说过那样的先例。

  因此,这个迷雾魔人或许与以往的魔物截然不同,或许是足以颠覆以往〈塔下镇〉、〈塔〉以及人类与魔物之间历史的新物种。

  「希娅小姐」

  「经过交谈,可能就能相互理解,我们,不一定非战斗不可——」

  ——就算是那么回事,希娅依旧不肯抛弃甜美的幻想。

  「这个人啊~,真~~是个大笨蛋呢~~~~?」

  魔人纤细的手臂环住了希娅的脖子。从外表来看,这臂力令人难以置信。希娅有种被粗麻绳之类的东西狠狠提起来的感觉。另外论身高,希娅比魔人要高。

  希娅双脚缓缓离地,视野忽明忽暗。

  「希娅!这家伙……!!」

  「区区魔人,竟然知道挟持人质」

  「请不要轻举妄动喔~,否则我就直接折断她的脖子啰~?啊,我们没法把人类修好,所以像这样把颈骨折断是最好的方式~。因为,人类身上有被刺被砍的伤口却还在动,一看就很奇怪对吧~~?」

  「……、……啊」

  天赐和黑谷都停了下来,希娅头上的白原也不敢贸然行动。现在形势完全被迷雾魔人所主宰。

  在占据的情况下,应该能一定程度上无视**——尸体的损伤。因为迷雾魔人只是在操纵尸体,不论骨骼是否折断都能让身体动起来。但是,皮肤的损伤则无法掩盖。就好比人偶破了,身体里的棉花会漏出来,人体内的部分也会漏出来。通常来讲,其他人看到那样的人一定会认为是重伤员,投去各种异样的目光。

  迷雾魔人选择折断脖子来将人杀死,因为外表上那样看上去最像活着的。

  「……你放开希娅。你想要的目标不是我吗?你先来杀我啊」

  「太好啦~~!」

  「天……赐……」

  帕洛玛的臂力稍稍减弱。希娅稍稍能够呼吸了,但这足以令她重新唤起思考。与此同时,她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冒失与肤浅,同时又想到那位儿时玩伴或许会为自己这一念之差而牺牲,强烈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

  「那请你快过来吧~!我会反向折断你脖子!啊,请不要使用武器喔~?你要是敢做过分的事情,就别怪我做过分的事情喔~~」

  「……我知道」

  『小、小哥!』

  「你去制造破绽,我来设法解决它」

  黑谷嘀咕了一声。

  天赐当然不是去送死。用不着黑谷提醒,他早已看出只要设法制造出破绽,黑谷肯定就会行动。

  为了营救被俘虏的希娅,天赐朝着迷雾魔人上前一步。

  迷雾魔人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这家伙懂得语言,拥有知性和感情。

  天赐对她感到毛骨悚然。刨除这毛骨悚然之处,白原和这东西确有相似之处。但是,为什么会如此不同呢?不,想也是白想。那恐怕是发自本能的厌恶。

  「好了,你放开希娅。我找你说的,果然送死——」

  「————那么阁下首级,就由在下收下了」

  浓重的雾气被一举撕裂。

  这不是比喻。刀刃自空中挥下,连那小小雾珠在被触及之际都被切断,消灭。紧接着,空间之中被划出垂直一线。

  随后是一阵余波。就像有扇子猛地一扇,周围的雾被猛然吹散,视野豁然开朗。

  之后,天赐总算明白这刹那间发生了什么。

  「〈艾克塞斯〉的,赦夫……!?为什么你在这里……!?」

  突然出现之人是赦夫。他披着染有干枯血迹的外套,一只手中握着带弧度的细长的剑,另一只手里紧紧抓着〈探探石〉。他衣服上的血应该是来这里的路上溅到的,但那剑刃之上此时滴落的却是鲜血。

  看到这里,天赐才发觉自己正跌坐在地上。

  他缓缓移动目光,只见开朗的视野中有个像是枯树枝的东西掉在附近。

  「黑谷……!」

  『大哥!!』

  另外还有雨声。那是大颗的雨点啪嗒啪嗒敲在地上的声音。

  ——那雨是,红色的。

  鲜血正从断面哗哗地往外流。

  被砍了。但被砍的不是天赐。那又是谁?当然是那枯树枝的主人。

  啊,那个掉落的枯树枝是黑谷的右臂,然后天赐——又一次被保护了。

  「这算是第二面了吧,同道中人啊。我等相互吸引,真乃必然也」

  「……我不觉得跟你这家伙有什么缘分」

  黑谷努力维持着冷静,但他额头上已满是油汗。这也难怪,天下间哪有人胳膊被砍掉还能保持平静。

  如果有,那也只有——脸上挂着惊愕表情的人外之物了。

  「怪、怪物……!!」

  「……!赦夫!我不清楚你怎么回事,但总之那女的是魔物!快来帮忙!」

  「无妨。当斩则斩,待完事之后」

  「别判断不清状况,天赐……!」

  黑谷剩下的一只手抓住天赐的后颈,和天赐一起跳向侧旁。

  赦夫银光一闪,在那里扫过。这一击威力之强,连黏在剑刃之上的血肉被弹飞出去,就像被舔过一样干干净净。

  「……!?这家伙,要杀我……!?」

  「第一下瞄准的……就是你。我只掉一只胳膊……都算是万幸了。你的,或者我脑袋被砍飞都……一点不奇怪……」

  黑谷提着让天赐站起来后,自己单膝跪地。他呼吸紊乱,看上去摇摇晃晃。失去手臂的影响已碍及全身。

  天赐咽了口唾液,但又像是发泄烦躁一般吼过去

  「你开什么玩笑!〈先驱者〉竟然放着魔物不管先瞄准〈升降者〉!?我知道我有嫌疑,但根本原因是那个魔物!你别搞错了!!」

  「三猿也」

  天赐不懂他这耐人寻味的说法,总之赦夫完全不听天赐说话,对魔物魔人看都不看一眼。

  如果他是增援,又或者是同样以解决异变为目标的竞争对手的话,那该有多好。

  然而此刻出现的却是——砍人魔。

  那微睁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说出话没有任何含义。

  那是只把砍人放在首位的令人费解之物。

  换一种角度来看,那东西——与魔物根本毫无差别。

  「……!等死后再见啰~~!」

  「唔、咕——」

  『这、这家伙!?』

  浓雾以魔人为中心卷起漩涡,将手中的希娅和自己一起掩盖,然后以不顾**损坏的速度立刻脱离现场。

  「……!天赐!那家伙要逃!!」

  「希娅!白原!!」

  ——逃走。这同样是寻常魔物所不可能做出的选择。

  人会逃走,但魔物(只要对魔物有攻击意图就)不会逃走。总而言之,魔物直至生命耗尽都会一直紧盯〈升降者〉。尽管在战斗当中也会有畏惧的反应,但不会夹着尾巴逃走。

  但迷雾魔人对赦夫有强烈恐惧,面对远比自己强大的存在时会选择不去正面对抗,而是转身逃走。

  (现在不是跟这家伙纠缠的时候……!)

  天赐立刻制造出显示希娅所在方位的箭头。天赐成长后,已经能够在确定对象方位的同时根据箭头大小来大致判断距离。那个箭头越来越小,这就表示目标正以极快的速度远离。

  天赐立刻准备追赶。他不敢保证希娅没有危险。可是——

  「休走。待在下收下汝之首级再走」

  「……!滚一边去……!」

  ——赦夫挡住了去路。天赐设想从他身旁钻过去,但脑中闪现的却只有身体被一刀两断的镜头。

  天赐也已积累一定的经验,能够推测这个将魔人放跑的存在有多强。

  这个砍人魔,强到令人震惊。

  甚至比刚才压着自己打的黑谷还要强。

  天赐手心冒汗,但他依然拔出双剑摆开架势。

  「出剑了吗,那么在下也出剑」

  赦夫说着,将剑收回鞘中。他行为与说法并不一致。

  但这只是因为天赐不了解赦夫。赦夫摆出大幅向前的姿势,手握剑鞘中段,另一只手置于剑柄末端。他的步幅跨度很大,立刻上前一大步便是近身,显得与众不同。以这种姿势真的能够立刻行动吗?天赐十分怀疑。

  「接招」

  〈职业·醉狂修罗〉——前卫,使用以特殊工艺锻造而成的名为刀的武器,专心斩杀眼前的敌人。所拥有的〈技能〉略异于其他剑士,刀鞘用以攻防,亦可在入鞘状态抽刀时使出神速一击。

  用刀之人在〈塔下镇〉十分罕见,为数不多,但往往都很优秀。但通常的用刀职业不会冠命〈醉狂修罗〉这一名称。

  〈醉狂修罗〉与黑谷的〈无谋之拳〉一样,是唯有赦夫一人拥有的独占职业。

  那么,赦夫为什么得到这个职业?他和其他用刀者究竟有何不同?

  答案非常简单。

  「咦」

  就是强,没有别的。

  「天赐!!」

  双臂的感觉突然消失了。与此同时,身体前倾险些栽倒。本来维持住的平衡突然被打乱了,然后两件东西掉了下去。

  天赐双臂手肘以下的部分掉了下去。掉落的双臂就好像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依然紧紧地握着双剑的剑柄。

  眼前就是赦夫。不知道他何时接近,也不知道他何时出刀,不知道那刀何时挥来,也不知道何时斩断的手臂。

  天赐只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全都超出了自己的知觉范畴。

  另外他还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下一刻就会被斩首。

  「阁下也要来吗」

  黑谷奔袭而来,一踢重重地命中赦夫腹部。赦夫大幅跳向背后,但那只是主动后撤而已。刀已出鞘的赦夫完完全全防住了黑谷那一踢。

  天赐感觉到缭绕在自己身上的死亡气息一时间远去,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正剧烈颤抖,连呼吸都忘记了,竟然像突然回想起来一样重新吸起气来。

  「……能治好吗」

  「…………必须、碰到杖。要直接接触到、身体某处……」

  天赐好不容易回答出来。这次攻防不足几秒,消耗却异常激烈。

  黑谷轻轻颔首,替失去双臂的天赐把杖递过去,让天赐用嘴叼起杖。

  「你把自己治好后赶紧去找希娅,这玩意我来对付」

  「等一、下。你也有、一只手……!」

  由于刚被砍下,而且是自己的身体,天赐能够立刻就治好了双臂。他用手握住掉在嘴里的杖,提议先给黑谷治疗伤势。

  「我的伤事后再拜托你。现在最担心的是希娅——你能探知,你先去吧」

  砍人魔不可能给时间让天赐把两个人都慢慢治好。

  黑谷以独臂,而且是不断失血的状态主动与赦夫缩短距离。他认为自己应该尽可能与天赐拉开距离。但是,黑谷原本就没有探知能力,没办法离开这里去找到希娅。他让天赐先走,意思也就是——

  (你想干什么……!你是要送死吗……!?)

  ——也就等于准备在这里放弃自己的命。

  「……喂,砍人魔,你先来砍我啊」

  「说来容易,做来亦容易。就先斩了阁下吧」

  赦夫再度收刀,同时摆出前倾姿势。黑谷刚才在稍远的距离之外观察到了对天赐释放的拔刀术。然后,他明白了一件事。

  ——那一招,看不穿。

  黑谷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易便放弃了。一旦被施展——不,一旦对方摆出了架势,受伤将不可避免。如若斩首便是当场死亡。臻至极致的技艺就如同诠释着不合理。武者正因为想要达到那个不合理,所以才穷极此道。

  「接招」

  彼此之间的距离对黑谷来说意味着绝望,对赦夫来说却毫无意义。

  距离在神速的出刀之下毫无意义,攻击自如。对手手无寸铁,不在手臂长度所及范围则防守自如。

  相反,黑谷根本无法缩短距离。向前则备战,不上前同样被斩。上前就能出拳,不上前连招都出不了。

  黑谷究竟会如何行动——

  「唔」

  ——不上前,出招,不被斩,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因此,黑谷原地一踢的行为令赦夫措手不及。在那瞬间不得不以拔刀术斩掉飞向自己的东西,这又成了一大破绽。

  「手臂。在下所斩是——」

  黑谷朝赦夫踢出了自己掉落的断臂,攻击赦夫。

  虽说是断臂,但那毕竟是自己的身体,黑谷竟以如此粗暴的方式对待自己的身体,赦夫始料未及。而且最关键的是,赦夫也曾料到黑谷竟有办法从射程之外展开攻击。原本该拔刀斩掉的是黑谷的身体,但却只斩掉了断臂。

  这正是〈醉狂修罗〉在这死斗之中所露出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破绽。

  ——黑谷的拳头由正面直贯其面门。

  「唔嗷」

  (太轻了吗……!!)

  赦夫被击飞,翻仰倒地,最后像个小孩子一样摊成了大字。

  「天赐!快走!」

  放走天赐的机会只有现在。黑谷朝天赐大吼过去。

  「等、等一下!我马上就把你找好,然后两个人一起——」

  「你连我都赢不了,能奈何这家伙!?还不快走!!」

  黑谷表现出明确的焦虑。同样的招式无可能在对这个斩人魔起效,对方也不可能给他们时间制定对策。如果两个人一起逃,这个斩人魔肯定会追上来,到头来还是必须由其中一人出面绊住他。

  「……」

  「不用担心,我很强。这点你现在是最清楚的」

  「……我去去就回…………千万别死」

  「刚才还拼命嚷着要杀我,亏你有脸这么说。……去吧」

  天赐咬紧牙关,飞奔出去。继续对话只会消耗黑谷的集中力。

  要是双手都在就好了……二人想到了同一件事。

  「该死」

  天赐嘴里咒骂。

  「没了就是没了」

  黑谷强忍着鼓舞自己。

  「快起来,砍人魔。休息时间结束了」

  看到天赐已经消失,黑谷向赦夫大喊。赦夫应该不是那种爱偷懒睡觉的人,一直瘫着大字显然不正常。

  黑谷呼喊后,赦夫的身体起来了。只不过,起来的只有**的一小部分。

  轰轰轰,衣服被顶了起来。

  ——赦夫只有股间一柱擎天。

  「…………」

  「甚好」

  此时此刻,哪儿有一丝股间勃起的必要。黑谷完全看不透他的意图,但眼前这个砍人魔竟干出更加疯狂的举动。

  继**之后,赦夫上半身也直了起来。

  「甚好,甚好」

  他用舌头舔掉流个不停的鼻血,一边发出响声地享受着那味道,一边站了起来。

  「甚好,甚好,甚好,甚好」

  然后撒开一大步,摆出前倾姿势,手放在刀柄之上。

  「甚好!甚好!甚好!甚好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于是,疯狂的修罗凶残地笑逐颜开。

  「——疯子」

  爆发式加速——赦夫往地上猛地一踢,地面被刨掉一大块。他勃起的地方萎了下去,取而代之股间湿了一片。

  黑谷有生以来所遇到的最强也最烂的敌人,以痴笑之态挽刀挥砍——

  *

  提着自己的魔人突然放松了力量,希娅滑了下去摔到地上。

  由于魔人正在全度奔跑当中,滑落的希娅狠狠地撞在地上滚了起来,陷入整个世界以自己为中心天旋地转的感觉。

  『姑……姑娘!你没事吧!?』

  「咳、咳……。还、好……」

  倒在地上的希娅,看到似是从自己头上下来的白原。希娅浑身摔伤,因缺氧而严重眩晕,但并无大碍,便以尽可能平静的声音作出回应。

  『脏一点也没办法,额头擦破了啊。姑娘你等一下』

  白原的脸颊蠕动起来,之后把什么东西咽了下去,接着像吹蜡烛一样向希娅额头上呼了口气。那气息散发着香草一样的芬芳。

  「这是……?」

  『是〈愈油种子〉。吃下它,咱能提高自己的回复力,同时一定程度能给别人止血止痛。尽管充其量只能算应急处理,但总比没有好对吧?』

  「……嗯,谢谢你」

  白原吃下特定的种子或果实后,身体能产生特殊反应,因此白原时常在连家里储藏几个种子和果实。〈愈油种子〉便是其中之一。希娅感到身体的疼痛与眩晕得到缓解。

  『你被魔人带到了向党员的距离,必须赶紧和大哥他们汇合才行呐』

  「……明白。那么白原,到我肩上」

  希娅准备慢慢起身,但又是一阵头晕目眩。正如白原所说,她连这里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虽然看不到魔人的身影,但肯定就在附近。他们必须赶紧回到天赐他们身边。那个名叫赦夫的男人非常『呀啊』危险,不知道他们要如何对付,但沟通肯定不会有效。以不听人说话这点来说,搞不好比天赐还糟糕。

  「…………咦?」

  想到一半,希娅感觉听到了像是临死惨叫的声音。那就像老鼠被踩扁的声音。

  说起来,白原并没有来到自己身上。他平时总会灵巧地顺着衣服爬到肩上或者头上,他到底在磨蹭什么?

  希娅再次感到眩晕,东倒西歪了几下,看向地面。

  那里有只脚,不知道是谁的,死死踩在地上。

  那里是白原之前所站的地方。

  如果有果子掉在那里被踩下去,果汁肯定会呈放射状喷洒开来。

  「为什么」

  「真是的,没什么⑩间了疒~」

  ——魔人正站在那里。站在小小同伴的,尸骸上面。

  「白、原——」

  希娅浑身失去力气。要是天赐在的话,是不是就能立刻用葵菈的力量去治疗白原?白原在那只脚下成了什么样子?如果被踩成肉酱当场死亡就治不好了。不,天赐根本就不在这里。这里远恩就只有希娅,还有白原。

  而现在,这家伙出现了,然后白原牺牲了。

  这是本来能够防范的损失。如果自己能更可靠一些,赶紧把白原回收,就不至于演变成这样。既然知道伤得不重应该先放下,而且敌人就在附近,就应该立刻站起来警戒周围。

  不,说到底。如果能够早断定这家伙是魔物,是危害人类的存在……如果自己不抱那种滑稽的幻想,也不至于演变成现在的地步。

  所有一切都是希娅的错,而代价就是同伴的死。

  「希哑小劫,把审题,给倭⑧~」

  估计是喉咙已经溃烂了,魔人的声音缺乏弹性,变得就像沙哑的老婆婆。现在不止一只眼睛,两只眼睛都已经掉落,右臂肩膀之下的部分也被扯掉。这些大概是突然飞奔所造成的反作用,魔人所说的『坏掉』已经开始了。

  时至此刻,不论谁都能看出那是一具汇东的尸体吧。

  但不论对方究竟是什么,希娅都无所谓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希娅只想把那张脸轰飞,在大汗的同时掀起爆炎。愤怒使得构术以前所谓的速度完成,换做寻常魔物定然在这瞬间化作焦炭。

  「可~~惜~~」

  但这个对手了解希娅的招式。因为它总是在看得一清二楚的位置,和他们一起探索。魔人熟知希娅发动构术需要时间,而且不擅长近身格斗。

  不论构筑速度有多快,构术在不顾**崩溃强行驱使**的魔人面前都不起作用。

  魔人的手深深陷入希娅腹部。换做荆棘魔人的话,希娅已经肠穿肚烂当即死亡。但是迷雾魔人似乎只继承了宿主尸体的性能。不论它运用得再怎么粗暴,帕洛玛那纤细的胳膊本来就没什么力气,不至于一击致命。

  充其量,希娅的内脏受到了极大损伤。

  「……咳,呕」

  希娅跪在了地上。她胃在翻滚,有什么东西从喉咙用到嘴里,溢了出来。

  不禁吐出来的希娅有生以来头一次看到带血的呕吐物。她不禁惊讶,怀疑嘴里吐出的就是内脏。

  「不能迫坏得胎厉害疒~」

  「噶」

  下巴被奋力一踢,希娅后脑着地倒在地上。刚才的眩晕跟这次根本没法比,简直就像大脑直接被双手抓着使劲摇过一样。明明恶心得想吐,挛缩的内脏却连吐都吐不出来,只发出阵阵剧痛。

  帕洛玛就像爬到睡着的父母身上玩的小孩子一样,嗖地一下骑在了希娅身上。

  它身体也没多重,但希娅没有余力把它摔下去。

  「脖子,脖子,得者断裁行」

  魔人仅存的独臂伸向希娅的脖子。

  一旦被那个碰到就完了。希娅感觉到了死亡,但强烈的愤怒却未曾冷却下来。就只是剧痛,岂能浇灭她对自己,以及对这个魔人的愤怒。

  她挣扎,挣扎,甩动脖子,手脚乱端,就像被翻了个底朝天的虫子一样,凄惨地,可怜地,只为苟活下去拼命地乱动。

  「瘪卵咚压~」

  ——咕唰。

  右半边的视野顿时变得一片漆黑。

  魔人的手指滋溜一下拔了出来,冻状的血液黏在上面。

  希娅的右眼,翡翠色的团块被魔人的手指插进去,挖掉,破坏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噫。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者鸽布能农槐德疒~?」

  希娅全身颤抖起来,然而这不是抵抗,而是痉挛。变得滚烫的右眼之中汩汩地流着液体,但那恐怕不是泪水。如果现在让希娅照镜子,她搞不好会直接晕过去。不成话语的惨叫伴着大量唾液从嘴里溢出。

  魔人笑了起来。它嘴角撕裂,原本看不到的牙齿想爬虫类一样露了出来。

  那应该是放下心来的笑容吧……

  ——这样总算可以掰断猎物的脖子了,得赶紧占据才行。

  魔人再次伸出手,它纤细的手指————被希娅咬下两根。

  「……?」

  「…………呼……呼…………」

  右眼被戳烂,内脏也被打碎,下颚被踢造成了脑震荡。

  就算这样,在希娅剩下的左眼之中,光芒完全没有消失。

  经历令她强大起来。摧垮内心的经历已经体验过好几次。

  就算这里是葬身之地,至少也不能让魔人全身而退。

  于是,不屈不挠的心孕生绝地反击,把令人发疯的剧痛抑制下去。

  「…………」

  魔人见此情形,心中萌生的是难以言喻的不悦。

  它不顾终止及无名指缺失,捏起了拳头。倘若它此时合理行动,就应该不顾一切直接折断目标的脖子。但是,魔人没有那么做。

  它脑子里被一种不合乎任何道理的想法所占据。

  ——只要不把那光芒抹消掉,自己就不能侵占她。

  「…………」

  魔人一言不发,拳头重重揍向了目标右脸。只是手指少了两根而已,竟然使不上力气。魔人这时吸取到经验,人体竟然是这么不方便的东西。

  光芒没有消失。

  魔人朝右脸又揍一拳。目标依然紧紧咬住咬下来的手指不放。它本想打断目标的牙齿看看,但要用少了手指的拳头把咬紧牙关的人的牙齿打断又谈何容易。

  光芒没有消失。

  那就再打第三次。这次是鼻子,结果轻轻松松就打断了。人的鼻梁被打折肯定会流眼泪。但是,就算不把鼻子打断人也会流泪,所以魔人不太明白这个功能。不过目标早就在哭了,所以弄出来的只有鼻血。

  光芒没有消失。

  该打哪里呢?已经搞不懂了。对了,把剩下的眼睛戳烂的话,这光是不是就消失了?魔人想到这里,又笑了起来,但转念一想又放弃了。要是那么做,弄成尸体之后用起来会很不方便,何况还有那个怪物在场,转移到新尸体上之后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人类绝不会对双目失明的人类置之不理,太过显眼会令行动不便。不行,不能再破坏眼睛了。

  光芒没有消失。

  那该怎么办才好?魔人混乱了。要杀……但舍不得了手。怎么会有这种事?莫名其妙。事已至此,魔人得出的答案只有一个。

  ——光芒,无法抹消。

  这一刻,魔人发觉有什么东西触碰到自己的身体,紧接着被爆炎轰飞出去。

  「!?」

  「呼……呼……」

  对象——希娅吐掉了咬在嘴里的手指,在呼吸依然紊乱的状态下慢慢站了起来。

  她满身疮痍。右眼被戳瞎,脸肿起来,鼻梁也被打断,鼻血流个不停。明明只能用嘴呼吸,但嘴里却总是有血溢出来,顺着下巴滴下去。

  但是,她站起来了。不,在这绝境之中重新振作起来了。

  (抓住、了……)

  希娅在被打的时候,一直在思考。

  为什么自己这么弱?这是自嘲,也是自省,但她认为,自己现在还能那么去想,恐怕恰恰是自己的本能还能够发现曙光。

  希娅之所以弱,是与生俱来的体格,也就是**方面的原因。但这方面都是所谓的天赋。既然是先天不足,当然难以扭转。

  对那种事唉声叹气根本毫无意义。希娅就是个个头小又没力气的女人。

  但是,她拥有足以颠覆先天不足的构术。爆炎的生成不受体格性别之类要素影响,不论对象什么来头,被那火红的浪涛所吞噬都将灰飞烟灭。希娅认为,那是极为公平的力量。

  (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啊,黑谷)

  但是,那个力量虽然公平,但也要以使用者而论。到头来,身体羸弱的希娅想要十足地发挥力量,有同伴充当前卫这一前提依旧不能少。正因为她一旦遭到攻击便束手无策,所以黑谷锻炼希娅,为了让希娅至少能够闪避,能够等待同伴援护。黑谷所教的也就是,用来苟活的技术。

  (能行。我的话,已经能办到了)

  没错。为了活下去,她吸收了经验。构术发动需要时间,受到攻击时根本无法施展。这个弱点在她身上分外明显而且巨大。黑谷正因为对构术不甚了解,所以才着急于无法克服那个弱点。他说过,不要去思考,用直觉去解决。

  ——这样就对了。以理论来规范凭感觉执行的行为,就能依靠原理去执行。但真正重要的在那之后——那就是,让感觉再把理性置换掉。

  「你作乐神me……?」

  「……。带着杀我的气势上吧——否则你会没命」

  一只脚轻轻后撤,抬起双臂。现学现卖,这就是黑谷的架势。

  希娅借黑谷说过的话,向魔人展露出这个架势。

  「……看倭折了,你的博子」

  希娅在承受猛烈攻击的过程中使出了构术。魔人认为,那种事本来不可能办到,所以刚才那一击是希娅在面临死亡时误打误撞弄出来的。

  魔人近身。雾并不太浓。看得见。眼睛绝不移开,视野将一直捕捉对手。对手攻击手段并不多,只有一只手,而且会瞄准脖子。要躲开,轻而易举。

  魔人手臂蓄力到极限,接着希娅扭转身体。魔人手臂刺了出去,然而没有命中任何东西。希娅当即捏紧了拳头,而这才是手套的本来用法。

  她击打对手侧腹。尸体硬得完全不像是人体,但没有问题。

  希娅的目标并不是殴打,而是对击中的置换。

  (用感觉,把理论置换掉……!!)

  ——构术要经过计算才能释放。必须观察状况,确定术式的种类威力范围等,规定对象目标,准确推测与对象间的距离以及同伴的行动——

  这是希娅自己对黑谷他们所做的讲解,也是构术基础中的基础。

  正因为这些在自己心里早已是理所当然,所以才一直都没有发觉当中所隐藏的陷阱。

  不,〈构术师〉本来就一路登〈塔〉却从未发现那个陷阱。

  希娅会所已能发现,是因为她得到过黑谷这个破格存在亲自启蒙。

  「噶——」

  希娅拳头命中的地方发生拳头大小的爆炸。虽然规模威力都不足,但完全直接命中,将默认的**重重地轰飞出去。

  ——构术成功发动。

  (术式从最开始就只使用一种,无所谓种类……!威力就定为拳头命中的强度,范围就定为拳头大小就好……!对象就是殴打的对方,距离就是自己手臂长度,近身格斗中不需要顾虑同伴……!所以,全部都能置换掉!)

  构术发动遵循诸多原理,希娅将其绝大多数置换成与**和体术关联的要素。

  模糊的感觉是明确的指标,省略了原理部分。名为构术的技巧乃是原理的堆砌,而希娅的这种战法可谓是对〈构术师〉这一〈职业〉的否定。

  因此,这一否定究竟带来了什么?答案非常简单。

  就好比乘法计算不需要刻意经过层层累加,以感觉置换后的构术发动也无需麻烦的构筑。

  此乃经过黑谷熏陶的希娅所编制出的,近战格斗式构术发动法。

  也就是说——〈构术师〉×〈无谋之拳〉的组合技。

  「开神么完笑,凯什么丸校,凯深末——」

  对手抬脚划出一个大大的圆弧,向希娅的侧腹横扫而去。而这一招也被希娅冷静躲过。

  魔人虽然身体能力卓越,但因为是魔物,根本上没有技巧。希娅虽然总被黑谷撂倒在地,但对希娅来说,体术不如黑谷的人都不足为惧。

  ——一边和对方交手一边吹笛子什么的不就行了。

  希娅心中不禁失笑。

  黑谷当时半严肃地开了个玩笑,结果却一语中的。

  希娅闪过魔人的踢击后,反而回以一记前踢。

  这一踢在命中对手腹部的瞬间,脚底迸发出爆炎,再次将魔人轰飞出去。

  拳头与手臂置换的部分,同样能够应用在脚上。希娅在命悬一线之际重新振作起来,并将原理、感觉与经验全部结合在了一起。她现在正义可怕的速度成长。

  一边交手,一边吹笛子。这差不多就是自己正在做的。

  「……要是你也和我一起跟黑谷修炼,这招恐怕就行不通了。一想到我从他身上学到了什么被你知道,我就感到不寒而栗」

  「你说神么——」

  魔人倒伏在地,空洞的两个眼窝忿恨地瞪向希娅。

  希娅的成长也随之带来副产物。迷雾魔人的攻击手段只有近战格斗,希娅由近战格斗释放的反击构术令它感到犹豫,不敢随意接近。

  但是,希娅绝不会忘记自己〈构术师〉的本职。

  也就是说——

  「烧吧」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对于戒备下不敢靠近的对手,释放常规构术就够了。

  〈构术师〉在距离远近之上存在弱点,但近距离方面的问题克服之后,远距离的优势就得以充分发挥。不通过与同伴间相互配合便能够单独斩获战果的〈构术师〉,纵览全体〈职业〉都微乎其微。

  能做到那种事的〈构术师〉可以说实力不下〈准先驱者〉。

  希娅在天赐闭门不出的那段时间里已经单独在一阶层探索,早已突破了〈构术师〉的界限。她自身拥有着那样的潜质。

  再加上她的性格,如今这样的决裂改变或许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她必然抵达的一个境界。

  (能将二阶层魔物烧成灰的火力,准确无误地直击。但是——)

  「呜……呜……」

  爆炎平息之后所飘荡着的并不是灰烬,而是升腾的水蒸气。

  迷雾魔人正如它的名字,似乎在瞬息之间生成浓雾从火焰中保护了自己的身体。然而就算这样,爆炎将整团雾吞噬进去,其威力依然将它浑身烧焦。

  「还差一击——」

  「就因为、看得见——……呕、呕唔」

  魔人的动作比希娅的构筑更快,抢先吐了出来。

  随后,从魔人张开的口腔内吐出——不,喷出了雾气。

  那雾十分浓重,浓到就像夏日天空中的云朵,就像是塞满了填充物,给人一种抱上去软乎乎的感觉。

  云一样的雾爆发式地膨胀,然后扩散开来——

  「……!」

  ——魔人生成并展开前所有为的浓雾。

  之前仍能保证最基本的视野,但在这次的浓雾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希娅本来就失去了一只眼睛,而现在另一只眼睛也像视网膜上被涂了纯白色的颜料。

  她突然之间就被扔到了乳白色的世界之中。

  二阶层原本令人联想起大山与森林的景色都已无法分辨。

  上下左右全都是白色,浓雾替换掉了所有一切,感觉已模糊到就连自己有没有在走都分辨不清。

  寻常的人类在这样的环境下无法正常战斗。

  尤其是希娅,她的近战格斗术尚且完全依赖于视觉。很不巧,魔人打破了她的战法。不知道魔人是不是故意为之,总之情况急转直下。

  (连声音都,几乎听不到……!)

  希娅过去从书上学到过,声音好像是波。

  书上说,那个波传到耳朵里,人类将其辨识为声音。

  这个浓雾甚至将微弱的波都吞噬抹消了。

  希娅本以为视觉不能用就用听觉,可以探知对方的脚步声,但希望早被碾碎了。

  (怎么、办……?然后,对手的目标是——)

  雾晃动了。就像有人在烟雾中奔跑,烟雾会随之晃动是一个道理。

  希娅条件反射地转向那边。如果来的迷雾魔人,那就立刻迎击。

  只要碰到就直接施以猛击。

  没问题。黑谷传授的技巧正在自己身上不断成长提升。

  「————咦」

  但过来的不是迷雾魔人。

  对手把一团压扁的红色东西扔了过来。

  (白、原……)

  魔人拿白原的尸体虚晃一枪。魔人拥有一定程度的智慧,但最重要的是,这个行为会令希娅的精神产生极大动摇。她脑子变得一片空白,比眼前的迷雾还要白。

  「啊咕」

  有什么硬硬的东西从背后触碰到脖子。从触感知道,那是牙齿。魔人可以不用在意颌关节,把嘴像野兽一样大大张开,然后咬住可希娅白皙纤细的脖子。

  为什么魔人会采取这种攻击手段?恐怕是它剩下的那只胳膊也在之前的爆炸中烧掉了。那样一来,它认为咬断希娅的脖子来杀掉希娅了。

  不论自己还是对手都嘴不饶人。野蛮地,为了活下去拼尽一切。

  (该死——)

  希娅没有余力去确认对方的身影。她在被咬住的瞬间条件反射地向后伸手接触对方,然后释放爆炎。如果这一击没能将对方打倒,那么颈动脉就会像绳子一样被咬断。

  「……!?」

  可是——希娅的手挥空了。

  对方拥有智能,也有知性。因此,对方知道希娅的手牌只有两张,近战格斗式构术以及常规构术。

  正因如此,魔人竟简简单单就松了口,不等希娅碰到就再次消失到迷雾中。

  而另一边,希娅的脖子上被留下深深的齿状伤口,鲜血汩汩地往外流。

  (这是要……慢慢折磨)

  对手是雾,对迷雾中的希娅了若指掌。相反,希娅的听觉和视觉都被封锁,不知道对手会从什么方向咬过来。如果贸然攻击,不用多久宝石就会耗尽变成石头。是到那个地步,就真的结束了。

  魔人的行为就好比拿石头慢慢砸死栅栏里的小动物。

  这需要耗费时间,也需要忍耐力和体力。

  但是,小动物迟早肯定会死。

  (不能放弃思考。脑子转起来,思考起来)

  迷雾魔人没有选择立刻袭击。

  它慢慢地消耗时间,盯准希娅的脖子。

  希娅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若不时刻保持紧张,在大意的瞬间就会被咬。

  浓雾之中的一分钟,对她来讲能够匹敌一小时,甚至于一天那么漫长。

  (……时间……?)

  在这暂时的胶着转太重,这个词忽然引起希娅的注意。

  说来,迷雾魔人现在之所以袭击希娅,正是因为魔人没有时间了。魔人当前的**正走向崩溃,所以必须尽快弄到新的尸体。

  希娅大胆做出推测,寄生的**一旦崩溃,迷雾魔人是否就会死亡呢?不过那应该不是当场死亡。打个比方,被弄到岸上的鱼会慢慢衰弱,没有尸体寄生的迷雾魔人会不会变成那个样子呢?它之所以拼命地想要得到希娅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存活下去。

  那么,它为什么现在却刻意悬着这种耗费时间的战术呢?以对方的立场,明明应该尽快收拾掉希娅才对,把时间拖长有什么意义?

  (多半,对方其实也是在……赌博?)

  没有退路的不止是希娅,迷雾魔人其实也一样。

  这个战术强得无可挑剔,保证能够杀死猎物。但是,魔人却没有立刻使用。

  (是不是该认为不能用,或者说不想用……?)

  魔人有性格,不妨假设魔人的思维一定程度上遵循性格。以那个魔人的性格,应该是不想用。如果能用肯定马上会用,明明能用却不用的话,一定是不愿意用。对于不喜欢的事情就会直接说不喜欢,『帕洛玛』就是那种性格。

  (『帕洛玛』。她说过……『我们』)

  不清楚『帕洛玛』真正的第一人称,但『帕洛玛』称呼自己的时候说的是『我』。但魔人在显露真身后,多次用到了『我们』。

  (这么一想就发现,『帕洛玛』明明就在身边,却还有人遭到魔人毒手)

  希娅过去光顾的商店里所发生的事件就是例子。『帕洛玛』是和希娅一起的现场。但是,经黑谷确认得知受害者的死亡方式与迷雾魔人的手法一致。

  迷雾魔人一直以『帕洛玛』的身份留在希娅身边,所以可想而知,应该同时存在不止一只魔人。『帕洛玛』所说的『我们』应该就是指的这件事。

  (迷雾魔人,不是个体,是群体。但是——)

  既然这样,为什么『帕洛玛』这么执着于活下去?

  被其他魔人占据的尸体并没有给人那样的感觉,它们**坏掉后也就结束了。虽然不知道进入诉诸的个体最后会怎样,但应该没有像『帕洛玛』现在这样拼命地渴望生存。另外,迎来终点的魔人只要进入残酷杀死的死人身上应该又能继续活动才对。

  (——『帕洛玛』是,特别的?)

  假设迷雾魔人是群体,『帕洛玛』这一个体在其中处于特别地位。那么它就是好比蚁后和女王蜂那样,维持群体所绝对不可或缺的存在。

  所以,『帕洛玛』不能死。它已死便意味着迷雾魔人这一群体的终结。

  身为女王的『帕洛玛』面临死亡的威胁,于是现在使出了珍藏的本领。这一招的代价是耗费时间,但能够稳稳地解决对手。

  (但是,它恐怕不愿去使用。那是因为……)

  位置为何,希娅在这瞬间联想到了荆棘魔人的身影。

  那个是怎样的存在?不,当初是如何将其击破的?

  ——天赐和黑谷拼了命,破坏掉了那个心脏一样的核心。

  然后,那个核心原本在荆棘之蛋那严实的铠甲之中,后来魔人化时埋在胸口深处,是人体中相对安全的地方。只不过,在安全性上蛋状远比人型更加优异。因为当初希娅就算全力去烧也没能触及到核心。

  也就是说,荆棘魔人的那个『魔人』形态就是它的王牌,以暴露弱点的风险为代价换取超人的强力形态。

  且把这些套用在这个迷雾魔人身上。

  (平时操纵尸体的状态是荆棘蛋,这个超浓雾状态是荆棘魔人形态。然后,这些雾是魔人从嘴里吐出形成了。所以说)

  恐怕『帕洛玛』和荆棘魔人一样,有着生命的核心。

  魔人们出于生物本能,会试图保护核心。但反过来,暴露核心的时候就是紧急情况,而且是极具攻击性的状态。不愿意使用的原因就在这里。

  一旦被破坏就会死亡的重要器官,谁也不愿轻易暴露出来。

  天底下没有人能够把心脏露在外面昂首阔步,但魔人毕竟不是人类。

  (——现在,魔人正把心脏暴露在外)

  那时魔人从嘴里突出得来恐怕就是核。但是那颗核原本就在浓雾包裹之中,如今迷雾又扩散开来,阻挡了视野。阻断猎物的视野一方面是为了让猎物不知道魔人从哪里发起攻击,同时也是为了不让核心的位置被识破。

  (之所以不惜处在那么危险的状态还要多花时间——)

  肯定不是为了折磨猎物来享乐。既然心脏已经暴露,应该尽快把猎物收拾掉才对。但是,魔人却没有一鼓作气发起攻势,这是因为希娅对魔人来说极具威胁。

  现在的希娅拥有一旦触碰对手就能将对手烧掉的力量。

  也就是说——魔人不愿『帕洛玛』被破坏得更厉害。

  这是为什么?因为对方的攻击手段只有那个『帕洛玛』。希娅如果活下来,而『帕洛玛』又被破坏的话,魔人便只能坐以待毙,暴露在外的核心要么慢慢消亡,要么就被希娅破坏掉。

  没什么好说的。迷雾魔人只是制定了一个保障自身安全的策略。

  (将致命弱点暴露在外,而且只能用其它弱点发起攻击。这么说,真正被逼入绝境的不是我——而是魔人……!!)

  从结果来说,这个慢慢虐死猎物的战法相反留给了希娅整理信息进行推理的时间。她翡翠色的独眼之中焕发出更加强烈,更加灿烂的光芒。

  没有方法获知核心与对手的所在位置,但那个核心恐怕很脆弱,稍加攻击应该就能破坏。而**部分也已经濒临极限,只消一击应该就能打倒。

  于是乎,希娅只用注重范围,不管三七二十一放出火焰。不管核心在哪里,只要命中就行了。

  「…………!!」

  魔人最开始的设想就是让希娅胡乱发起攻击,面对被玩弄致死的恐惧之下胡乱挣扎。

  那样正好,一旦气急攻心把宝石耗尽,猎物便不再构成任何威胁。

  之所以故意放松攻势避免反击,最大的理由是不让自己的**遭破坏。但是要让整套体系不被识破,首先需要给目标以虐杀致死的假象。

  刚才把踩扁的白原扔过来,目的就是削磨希娅的精神,煽动恐惧心。

  可是,魔人看到了迷雾中希娅的眼睛。

  ——光芒,没有消失。

  「啊吖啊吖吖啊阿!!」

  那火焰确实是一通乱射。魔人到此为止都判断准确。但是,如果眼睛里的那个光芒没有消失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

  那是怀着某种明确意图,故意乱射一通。这哪还能算是乱射。

  魔人瞬息之间明白,猎物已经发觉到了核心的真相,然后条件反射地扑向了希娅。

  (上钩了……!)

  刚才的火焰要是命中核心或是**固然最好,但希娅并不真心认为能够命中。她反向相信对手的知性,相信对手会发觉自己的目的。

  希娅的真正目的是破坏**。

  她认为,与其期待命中不知方位的核心,不如准确地破坏掉一定会发起攻击的**。

  「只要、碰到……!」

  希娅不知对手会攻击自己的什么部位。如果自己站在魔人的立场上,面对已将安全策略识破的敌人,肯定不会再慢慢折磨下去。

  瞄准的会是脖子,而且会是刚刚咬伤过的地方。瞄准那里就能确确实实地干掉猎物。

  正因如此,希娅预判出敌人的思维,行动起来。

  魔人确实瞄准了希娅的脖子一跃而去,希娅在交错之际挥出拳头。

  「咦——」

  希娅的前头挥了个空。当她出拳之际,魔人再度张开大嘴——

  「噶唔」

  ——乒铃。响起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魔人的上下颚将希娅手套上的宝石连同手背上的肉一起钳住。

  那声音,恐怕是希娅的手骨、对手的牙齿,以及——宝石破碎的声音。

  「!」

  在剧痛造成的反射之下,希娅立刻把手收回来。对手的咬合力似乎也到了极限,几颗牙像砂石一样散落。

  如果不是这样,希娅的手恐怕现在已经被撕烂。

  不过,手怎样已经根本无关紧要。

  对方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一下咬断脖子,因为真正的目标把希娅的攻击手段——已然成为生命线的宝石破坏掉。

  (没有备用品……!)

  今天入〈塔〉的目的原本不是讨伐魔人,主要是找到天赐。所以,希娅并没有像上次对战荆棘魔人那样携带多颗宝石。

  想来,荆棘魔人也曾优先瞄准希娅的宝石。魔人的知性之中拥有一些构术知识。所以,这个迷雾魔人同样也有。

  (预测……错误……)

  「嘻嘻嘻嘻,噫嘻嘻嘻嘻!咦嘻嘻哈!!」

  魔人拖着雀跃的笑声消失在雾里。

  接下来,魔人这次真的只需要把希娅折磨致死就行了。

  希娅已经没有了攻击手段。魔人虽然失去了双臂和牙齿,但至少脚还在。它可以踢下去,踢下去,不停地踢下去,把希娅踢到死就够了。

  「…………」

  〈构术师〉没了宝石就是凡人,一无是处。

  希娅所学习的体术,也是用来活用构术。就那点拳脚功夫,无非只是比镇上的普通姑娘打架强一些罢了。虽说魔人已经负伤,但希娅远远无法与之正面交锋。

  结束了。没有料到魔人会优先破坏宝石。相反,魔人在这最后关头,只要夺走猎物的攻击手段便胜券在握。

  「……帕洛玛……」

  希娅已无计可施。要在这浓雾之中找出小小的核心,破坏掉吗?

  那就好比闭着眼睛走出迷宫,根本不现实。最关键的是,对手也不会允许她这么做,她注定会被杀掉。

  砰

  希娅跪在了地上,脑袋垂下了下去。然后,她就像一只蜷缩的虫子,在地面上缩成一团。

  ——请不要杀我。

  那是可怜巴巴乞求对手饶命的,投降的姿势。

  「——啊——」

  看到这一幕,魔人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东西向自己袭来。

  成就感、幸福感、征服感……以人类语言,应该就会这样来形容吧。

  但是魔人并不知道。因为,魔人不懂感情。

  魔人无从知晓,自己现在浑身上下的颤抖,其实是源于感情。

  「眼睛」

  所以,魔人就呢喃了这么一声。眼睛,那只眼睛,那只翠绿色的眼睛。

  那颗充满光芒的眼睛,现在是什么样子?想看,这怎么能够错过。

  光芒肯定已经消失了,所以一定要看。

  魔人极力消除脚步声,同时还消除了气息。它不想被发现自己正在靠近。首先朝蹲下的猎物侧腹突然踢过去,然后不断重复,看清她的脸,注视她的眼睛。这样就可以了。

  魔人缓缓靠近。其实它赶紧冲过去把猎物踢飞就够了。但是,她却有种莫名的焦躁感。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它同样不知道。

  还差一步,这样就到达了能踢到的距离了。魔人大幅把腿抬起——

  「!?」

  ——还没抬起来,猎物……希娅竟从下蹲的姿势突然站起来,手伸向了魔人。

  魔人会顾忌那个爆炎。

  可是宝石已经破坏掉了,恐怕也没有备用品。所以,那根本不构成威胁。不,还有更根本的问题。希娅为什么知道自己靠近了?明明应该几乎听不到声音才对,而且根本不可能知道从什么方位——

  「探探石——」

  ——〈探探石〉就掉在希娅所蹲的地方。

  这个道具能够探知升降机和〈升降者〉的位置。

  希娅蹲下去是为了不让魔人知道自己在使用那个道具。即便深陷绝望,她依旧没有向对手摇尾乞怜。她之所以轻轻喊出帕洛玛的名字,是为了明确探知对象。

  〈塔〉根据**来分辨人类。

  魔人现在操纵的**就是『帕洛玛』。可是,使用〈探探石〉就能知道『帕洛玛』所在的方位。然后希娅蹲下去,也是为了拼命探寻脚步声。这一切都是为了通过方位和脚步声看穿魔人正在接近。

  「蛋⑩、枚永de!枚永de枚永de!」

  然而希娅所做的也仅仅只是这样而已。如果他能更早一些想到这个策略,或许还能够打个措手不及。不,突然蹲下去本来就值得怀疑才对。

  总之,希娅的手只是在魔人胸口掠过,没造成任何伤害。不过就算直接命中,以希娅的臂力想打倒对手同样是痴人说梦。

  魔人在放下心来的同时把希娅踢飞出去。希娅在地上滚了两三下,但这样肯定还杀不掉。所以,必须继续踢下去。

  「——咦?」

  在这一刻,魔人回想起自己想做的事情。

  是眼睛,它想看希娅的那只眼睛。

  「…………」

  希娅以被踢翻在地的状态抬着脸。

  『帕洛玛』空荡荡的眼窝,与希娅的那只光芒仍未消失的眼睛相互交错。

  「那、是——」

  为什么光芒没有消失?说来很简单,因为希娅还没有死心。

  她蹲在地上,使用〈探探石〉,并不是为了给对手出其不意的一击。

  她现在所对阵的敌人是迷雾魔人,而且也是——

  「————……」

  ——被称作帕洛玛的,〈共存派〉少女的尸骸。

  希娅的嘴里含着闪耀银光的那个东西。那是方才她出其不意从魔人身上抢过来的。

  含在嘴里的,是『帕洛玛』一直挂在脖子上的,做成吊坠形式的犬笛。

  那是落单的〈共存派〉帕洛玛生前订购的东西,是用来和搭档相互配合的道具。

  希娅如深深祈祷一般,吹响了那个笛子。

  (你从一开始就全知道,只是你无法用言语来告诉我们——)

  「泥感,神末」

  希娅已经束手无策。没错,束手无策的是希娅。

  (——利加,请你为主人报仇吧。我已经,无法替你做什么了)

  知晓一切真相后,最初与帕洛玛相遇时那个情况的含义发生180度转变。

  一边是血泊中的少女,一边是浑身浴血的犬狼。

  在场所有尸体全出自犬狼手笔,少女是最后的幸存者。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少女『帕洛玛』就是迷雾魔人。

  也就是说,将〈霰〉团灭的其实是『帕洛玛』,利加才是〈霰〉的最后幸存者。主人死亡,被某种东西操纵,然后屠杀同伴。利加也在这个过程中受了伤,但依然怀着憎恶与复仇心朝披着主人外皮的敌人扑去。

  『帕洛玛』对利加的执念感到恐惧,连忙呼喊求救,所以希娅他们才会出现在现场。利加最大的疏忽,恐怕就是希娅他们。

  那么,利加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呢?

  犬狼最终也没有在〈塔下镇〉现身。

  它为了报仇,孤身潜伏休养伤势,然后——

  『噶吼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专心致志地在〈塔〉中等待,等待那笛声传进耳朵的一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颗乌红的炮弹撕破浓雾,一击撕下了魔人的脑袋。

  利加知道这只犬笛是专门为帕洛玛和利加定制的,而且她们还在闽菊的店里试听过笛子的音色。然而,主人还没拿到这只笛子便撒手人寰。

  利加非但不能为主人悼念,主人的遗骸还受尽了亵渎。

  既然这样,首先应该潜伏下来治疗伤势,然后再去把死人杀掉。

  与此同时,那个笛子被吹响或许是对她们最大的亵渎,也就表示敌人就在附近。

  这种情况下,利加应该会不顾身上的伤,抱着必死的决心杀掉敌人。

  『帕洛玛』对这只犬笛不曾表现出丝毫兴趣,甚至从未吹来玩过。但就算这样,『帕洛玛』仍将它当做帕洛玛的东西,寸步不离地戴在身上。

  而最终,头一个吹响那只笛子的却是曾经妨碍过利加复仇的希娅。这实在是造化弄人——

  「脑、袋……!掉、了」

  「雾——」

  浓雾渐渐变淡。掉了脑袋的魔人却还在拼命地让身体动起来,朝希娅过去。

  希娅已动弹不得。利加压低了姿势。仔细一看,这只犬狼身上也是满目疮痍,伤势根本没有恢复。

  「还、没……」

  魔人继续向前一步。瞬间,有什么东西飞了过了,把**弹飞。

  「噫」

  「啊……」

  那是〈镖〉。〈镖〉运用得如此娴熟的人,希娅只认识一个。

  「希娅!!」

  气喘吁吁的天赐过来增援了。这个声音是那么令她感到怀念,她感到内心被填满,不禁笑逐颜开。

  「你——……!」

  但是天赐态度截然不同。他一看到希娅的样子就露出像是心脏被手攥住一样的表情。希娅心想,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呢?

  希娅一直拼命战斗到最后,身上不知多了多少伤。

  但是,天赐正因为不希望变成那样,所以才不让希娅靠近〈塔〉。

  希娅现在的模样,肯定把他的心伤得很深了吧。

  「……雾太浓了,探知完全不起效。我明明就在你附近,却没办法马上赶过来。但是,我刚才把一个蓝色像是核心的东西破坏掉了,从那一刻起雾就开始散了,然后这家伙应该会死」

  「这家、伙……」

  雾并不是因为破坏了**而消散的,是因为天赐破坏了核心。这么说,只要自己再撑一会儿就能得救了。

  呼喊利加是希娅所能下的最后赌注。如果利加不在楼层,恐怕一切都是枉然。希娅一边在地上慢慢地爬,一边深深感慨自己绝境中的强运。

  「喂!我马上给你治疗,别乱动!」

  「等一下,天赐……。先别管我,治疗利加……。我……还想说说话」

  倒下的躯体已经一动不动,但脑袋又怎样呢?脑袋上空洞的两个眼窝里正缓缓腾着黑雾。

  希娅靠近那颗脑袋,硬是坐了起来,把它抱在怀里。

  「……倭……布想、死……」

  「…………」

  「搞宿倭……我……为什么……出生在、这个世上……?」

  声音很虚弱。从那张嘴里漏出的,是『不想死』——生活『想活下去』的本能欲求,以及想要自己存在意义的理**求。

  它没有对杀死自己的希娅她们投以憎恨之类的感情。

  它们之所以去城镇上,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或许理由非常简单,只是因为它们对一切都一无所知,所以想要去了解罢了。

  希娅抱得更加用力。她自己都不清楚要对这一存在做到这种地步。

  那应该是更加更加可恨的东西才对,就算把这颗脑袋狠狠摔在地上也无可厚非。

  但是,希娅搞不懂了。希娅连自己的行动理由都不明白,对魔人临死之际的哲学提问又岂能答得上来。

  「那种事,谁都不知道。肯定……到死都不会明白。不光是你,包括我也是,都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诞生」

  「……怎么、会……」

  「所以……我能告诉你的,只有我知道的事」

  希娅心想,至少要把心中所想诚实地告诉她。希娅,结结巴巴地讲出来

  「你和我一起吃饭,和我一起睡觉,和我……在一起……谢谢」

  「…………欸…………?」

  「…………」

  这便是希娅对她或是他要说的,所有的话。

  「啊——」

  没有眼睛的眼睛再次看向了眼睛。翠绿色中,绽放着强烈的光芒。

  ——光芒,就在那里。

  有什么东西顺着脸颊落了下来,打湿了干枯的脸。那个光芒到底是什么?这个时候稍稍能理解了。然后,它非常肯定——在这最后的弥留之际能看到这个光芒,一定是种自己本来高攀不起的美妙幸福。

  「…………利、加…………」

  ——然后,『帕洛玛』变回了帕洛玛的遗体。

  「……永别了……」

  希娅小声道别,把她的脑袋轻轻地放在地上躺下。

  明明不想再在他的面前哭泣,希娅却还是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

  「……别乱、动啊」

  天赐也在拼命压抑着肆虐的冲动,让光之雪花淡淡地落在她身上。

  这个儿时玩伴负了伤,坚持到最后,并且存活了下来。她的身影是那么令人痛心,却又美丽,惹人疼爱,恨不得让他想扔下所有一切紧紧拥抱上去。

  他紧紧咬住嘴唇,深深地体会到,果然会把自己打破的人就只有希娅一个。

  「我就是不想看到你变成这样,所以才……」

  「…………」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但是……还是让我说几句。你到底为什么必须做到这种地步来追我啊。我不能保证你的眼睛能治好啊。我,没有那家伙……没有葵菈那么能干。要是他们看到你现在这样——」

  治疗的构术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使用者的天赋。天赐葵菈『吃掉』了的力量,能够使用原本无法施展的构术,但和原本身为〈星光雪华〉就很优秀的葵菈相比,在术式精度上逊色不少。虽然自己的身体总归能够治好,但治疗其他的人时就算能够治好规模较大的伤势,对于眼睛、内脏器官等精细部分就没信心了。

  再说,现在的天赐本来就很少有机会对别人实施治疗。因此,他专门磨炼双剑与幻刃等战斗技术,唯独对这个力量有所懈怠。

  但是,希娅确认到身上的疼痛得到缓和后,立刻摇了摇头。

  「别在意。基本治好了。还得赶紧回去找黑谷」

  「……对啊……你说的没错」

  「回去之后,必须道歉」

  「……?」

  一场战斗结束了,然后希娅慢慢重新审视现状。

  希娅很清楚天赐想要表达的意思。她也知道,这次无视天赐的想法去行动,结果再次把他的心逼得走投无路。

  另外——她再次是去了重要的同伴。

  「——白原被,魔人杀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对黑谷开口」

  「咦……?这家伙吗……?」

  『在说咱吗……?』

  「坟墓………………………………不需要了」

  希娅以音速把天赐肩上突然冒出来的东西一把抓在手里。

  虽然浑身都是血,但暖烘烘的,看来自己不是撞见了妖怪。希娅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但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谢天谢地……」

  「这家伙在那边被踩扁了掉在地上,最开始我也以为它死了,但结果还有气,就直接完全治好了」

  『幸亏咱吃了〈愈油种子〉,回复力提升了啦。不过在被小哥救下来之前,一直都昏迷不醒呢』

  「但是,你都成肉饼了」

  『咱的身体可柔软啦。姑娘你现在就抓着咱,知道大哥同样动不动就抓住咱对吧?但是以大哥的握力,照理说咱早就被捏扁了。但咱到现在都没事……』

  似乎就是因为,白原的身体超级柔软。白原做了一番人类常说的柔软体操,接着让自己变成了松饼的形状。

  希娅彻底释怀了,把白原放在自己肩上。

  『姑娘,这一战你一定拼了命吧。不能帮上忙,对不住啦』

  「……没关系。不用让黑谷伤心就好」

  「说到黑谷,应该正在和那个疯子在打,回去之后立刻增援」

  「明白。但是,我,已经用不了构术了」

  「……我看也是」

  「另外,稍等一下」

  希娅把白原交给天赐,看向于危难中拯救自己的英雄。

  它不会哭,也不会流泪。犬狼不会说话。

  它只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早已面目全非的主人的头。

  「……利加」

  希娅把依然拿在手里的权力挂到了利加的脖子上。

  她特别轻松地就挂了上去。制成吊坠的形状一方面是为了方便帕洛玛使用,或许也可能是为了能够挂在利加身上。

  希娅摸了摸那乌红的毛皮。那全都是已经凝固的血,有同伴们身上的血,也有利加受伤后自己的血。这只犬狼原来的毛皮颜色已经不知道了。

  利加到此为止都完全没有清洁身体。它是认为把这些血冲刷掉,也就意味着把复仇心也冲甩掉了吧。希娅觉得,如果说只因为它是一只不在乎身上被弄脏的动物,那就太无礼了。

  「谢谢你。多亏有你,我得救了……保重」

  犬狼没有回答,只是看了眼希娅的眼睛,然后就再次来到主人身边。

  这样道别就足够了。希娅与正在等待的天赐与白原汇合。

  二人加一只十万火急飞奔而去——过了一会儿。

  赶往黑谷身边的他们耳朵里,听到了一只野兽的远哮。

  那声远哮明明只是普普通通的嚎叫——但就像在,放声痛哭一样。

  *

  「十年。若在下晚生十年,或阁下早生十年——」

  刀一挥,挥掉粘附在刀上的血,从鼻子和嘴巴里流的血也随这一身体动作飞撒出来。赦夫再次一边品尝着血的味道,一边慢慢将刀收回刀鞘。

  「——在下断言,结果定然不同」

  赦夫在冷静分析。他所讲的是双方之间的决定性差距。

  疲劳程度,有未断臂这些都不是多大的差距。

  活过的年份才是决定二人命运的关键要素。

  双方的天赋和努力平分秋色,只因为赦夫出生得更早,因此斩过更多的魔物,也斩过更多的人。

  这经验的差距乃是不论如何挣扎都无法填补的鸿沟。唯独时间,莫可奈何。

  「就算这样,这十年来能以血肉人身令在下如此雀跃的,阁下尚属首次」

  这个男人就像背靠大树一样,岿然不动。

  除了最开始被斩下的右臂之外,左腿大腿部以下也非斩飞。

  「阁下以命相搏,在下致以由衷感谢」

  赦夫双手贴在大腿上,把腰弯成直角向对方致意。

  这是赦夫独有的表达敬意的方式,让他如此相待的人屈指可数。

  他的对手——黑谷就是如此强大。

  「黑谷!!」

  「怎么、可能……!」

  『大哥……!?骗人的吧,喂……!?』

  此时,其他猎物出现。不,归根究底,正赶过来的这个男人才是当初的目标,与黑谷之间的死斗不过是顺势而为。但是,这顺势而为却令赦夫无比满足。赦夫认为,这是二人命运的安排。

  「甚好也」

  「你这,家伙……!」

  目标——天赐拔出双剑,然而赦夫不以为然。

  「阁下有治愈之本领?阁下双臂应被在下斩去了才是」

  「……是又怎样」

  「生乃定数,死亦定数。仅此而已」

  赦夫用目光指了指黑谷后,旋踝离去。

  将后背毫无防备地暴露给已经拔出武器的对手,这里面的含义就是——

  「在下此刻已心满意足。斩杀杂鱼无非扰在下之余韵,不斩也罢,不如归去」

  ——对手根本不足挂齿。

  「——但阁下若执意上前,绞杀之」

  赦夫头也不回,只用话语斩杀了天赐。这个男人原本常用「斩」这个字眼,而此刻却没有对天赐使用,只把手指弄得咯吱作响。

  这也就是说,天赐不配让他拔刀。

  天赐冷汗直冒。虽然刚才嘴上强硬,但他还是正确理解对方的实力。而且,他的双臂本来就曾被对方斩下,自己又岂是对手。

  可是——着眼未来。既然天赐的目标是继续向上,那么终有一天一定会再次遇见那个〈先驱者〉。

  如果不能将那玩意打倒,就无法第一个登上顶点。

  他必须想尽办法,赶紧消除自己的弱小。

  (我……为什么,这么……弱啊)

  「天赐!快救黑谷!他快、没气了……!」

  希娅的声音把天赐从深深的绝望中拉了回来。

  此时此刻该考虑的是过去的同伴,以后的事至少还能重新打算。

  天赐将双剑收回鞘中,拿起木杖。此时赦夫已不见踪影。

  「……把砍下来的手和脚拿到附近来,那样我才知道要怎么治。但是,我不知道能不能治好。杖也快要不行了——最关键的是,凭我这点本领……」

  天赐治好了自己的伤和希娅的伤,杖已经快要枯死。构术只能再用一次。另外,天赐虽然对自己的**了若指掌,但面对黑谷却不是那么回事。而且希娅避开了致命伤,黑谷却已奄奄一息。就连治愈能否成功都不知道。

  万一失败了怎么办——白原对钳口不言的天赐气势十足地说道

  『放手去干吧,天赐小哥。现在只能靠你了啊……!』

  (我不是葵菈,如果是那家伙的话,什么伤都能治好。但是,这么重的伤我能治疗吗?就算能治疗,黑谷能醒过来吗?而且——)

  换做是一般人,伤得这么重早就死了。丢了一只胳膊,持续失血,而且还跟那个怪物交手那么长久,这早已超出人类极限。

  天赐痛彻地感受到这个男人真的非常厉害,是自己遥不可及的存在。

  ……因此,不妨自私一点

  (——我这时候是不是该放水,任黑谷自己死掉?)

  那样一来,希娅就不会再登〈塔〉了。

  身为前卫的黑谷一死,就意味着身为后卫的希娅跟着功能停摆。

  「天赐……求你了……」

  希娅眼睛里冒出泪花,央求天赐。希娅的个性没有天赐所想的那么冷静、坚强,她本质其实是个脆弱无力的少女。

  黑谷知道这件事,并且支持着希娅。除非是算上天赐在内的〈同温圈〉成员,希娅很少对别人寄予如此之深的信赖。

  ——你和希娅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竟然还不如只短短相处没几天的我了解她。

  (闭嘴啊,可恶。你以为和我希娅一起生活了多少年)

  但是,天赐其实早就完全理解了。

  就算黑谷不在了,就算失去了所有可以依靠的人。

  ——这个儿时玩伴也绝不会放弃自己。

  (既然这样,有你在身边肯定对希娅更好)

  希娅被逼入与迷雾魔人一对一的战斗中依然存活了下来,她早已不是天赐所熟悉的〈构术师〉希娅了。在强大的对手面前不放弃,对脑中所有闪现的灵感勇于尝试,不断前进。她和天赐现在的差别仅仅只有理外之力的有无而已,本性却如出一辙。

  天赐今后还要继续独自前行。既然这样,希娅肯定也会那么做。

  然后,最重要的根据就是——希娅从小就非常顽固。

  (如果是葵菈,她一定能够救你。虽然你已经不记得了,和荆棘魔人战斗的那次,把踏进鬼门关的你拉回来的就是她)

  这样一看,这时对黑谷见死不救就还是背叛葵菈。天赐现在自私地使用着她的力量,不能容忍自己违背她生前的准则。

  (我一定会救活你。你才不是会死在这种鬼地方的男人)

  天赐重新握好杖,回忆伴着黑谷拳头砸来的话语。

  (是啊——你说的全都没错。只要希娅还活着,她不论如何都是我心灵的归属。但是,我要是让她陪在身边,我肯定会难以继续前进。既然打消不了想撒娇的念头……索性让我无处撒娇才好。所以,我不能接纳希娅。我说啊,事情都这样了,以后你就继续替我保护希娅吧。拜托了……回来吧,黑谷)

  天赐在心中默念,落下的光之雪花不知为何分外闪耀。

  只能在一旁眼巴巴观望的希娅,看到那个光辉,心想——

  (就像是,葵菈在用一样)

  ——这就是那位儿时玩伴的本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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