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离别前所需的时间

  演奏从整齐划一的乐声中开始。这种踏实的感觉让原义昭松了一口气。

  合奏当中,最重要的就是最开始的那一个音。唯有起头就碰壁是绝对想避免的状况。因此为了让这个音整齐,大家至今都反覆练习了好几次。

  多亏如此,合奏有了好的起头。乐声也很安定。

  以小号跟长号为首的铜管乐器、萨克斯风及竖笛等木管乐器,再加上小鼓等打击乐器。

  演奏方法跟演奏者都不同的各种乐器的声音,在同一个时间点一齐响起。震慑于带著满满魄力的乐声,拿著指挥棒的手都不禁为之撼动。或许是觉得很紧张吧。感觉就像自己在参加社团活动一样。

  原在学生时代,并没有在社团活动中投注太多热忱。之所以加入管乐社也只是基于朋友邀请这样的理由,放学后比起练习,还更常跟社团的其他男生聚在一起玩扑克牌。那时的原每天都很乐于度过这样的生活。但就算现在想去回想,记忆的轮廓都显得模糊。

  就这点来说,接下来要挑战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学生们想必就不一样了。在社团活动投注了多少热情,这场演奏就会在他们的记忆当中留存多久吧。

  原对于如何看待社团活动这件事,至今还给不出一个答案。

  比起身为学生的时候,在成为教师之后,反而更加搞不懂了。

  正因为他身边有个在社团活动的影响下,让自己的未来变得狭隘的朋友,所以原至今才会一直都跟学生们说,比起社团活动要以学业为优先。

  尽可能不要让孩子们太辛苦,不让他们受到折磨,然而这样的想法其实也不太正确吧。

  自己还是学生的时候,那个社会及环境都跟现在大相径庭。既然如此,很有可能固执地限制他们参与社团活动,反而会限缩了他们未来的可能性。

  社员们带著认真的眼神注视著原手中的指挥棒。就等同于那些视线中流露出来,甚至更胜于此的,原也相当拚命。指挥的动作开始渐渐加大,也越加忙碌起来。

  这首曲子要表现出来的音非常多。这状况在乐曲刚开始的阶段又更为显著。必须让所有乐器都接连演奏出不同的旋律才行。

  学生们的心情一旦焦急,曲子的节奏也会跟著变快。而要管理这个状况并循序引导,正是原的责任。要将放纵地接连演奏出的乐声统整成形。

  指挥不会直接发出声音。

  但这对合奏来说,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职责。为了不让演奏产生破绽,就必须静静地引导全体。

  不能太抢眼,但也不能对演奏者太客气。这方面来说跟教师的工作满相像的。

  演奏才刚开始几分钟而已,原也开始流汗了。不同于慢跑时的汗水,这是带著紧张感的冷汗。

  演奏在这之后还要持续下去。

  在体育馆的演奏只有短短一小时左右,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之后还要继续演奏下去,预计要到明天晚上整首乐曲才会结束。

  前方还有很长一段艰辛的路程。

  不只是这场演奏而已,对于演奏著乐器的学生们的未来也是一样。

  永远只有回想起的当下可以决定回忆的价值。这无关当时自己是否乐在其中。

  原是几乎不可能给未来的他们助一臂之力。但是,他现在还可以协助让这场演奏化为一段美好的回忆。

  如果未来的他们可以不要为这段时间,以及练习〈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那些日子感到后悔,并走在自己的日常之中就好了。

  期许著今天这场演奏能够化为未来互相谈论起的一段美好回忆,原挥下了指挥棒。

  ***

  体育馆的演奏在原老师的指挥下,一小时之后顺利落幕。大石裕美明确地感受到这是一场很有魄力的演奏。她不禁在唇边扬起了笑意。

  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演奏还要持续下去。没有时间沉浸在下了舞台的余韵之中。

  时间是早上十点。

  大石抱著长笛快步离开了体育馆。虽然听众的掌声让她觉得依依不舍,现在总不能中断注意力。

  她在脑中响起接下来准备要演奏的乐谱,并在耳中反刍地回想著反覆练习好几次的音乐。一边让下一段旋律轻声地在舌尖流转,她便朝著音乐教室走去。

  她回想起在练习合奏时,大家决定要共享乐曲印象的事情。

  为了顺利演奏长达三十六小时的壮阔乐曲,还是先将整个社团对于乐曲的印象统整起来比较好。这样乐声也会比较容易配合。

  社员们集思广益的结果,管乐社决定以四季为印象进行演奏。将三十六小时分成四个季节,已确立各自的印象。

  起初的九小时是春天。

  开始演奏之后的将近两小时中,是以明快且带有节奏感的华丽曲调进行。一开始厚重且密集的乐声就像春季袭来的风暴,在那过去之后便缓和下来,仔细地演奏每一个音,让观众感受到犹如春天气候的变化一般。

  这场演奏不只是难在乐曲本身的难度而已。每隔几个小时就要轮替演奏者也是一大问题。

  在体育馆演奏途中有些先行离开的人员,将按照计画抵达音乐教室后接续著演奏下去,但还是想尽快跟大家会合。

  九月的空气还很闷热,沁湿的汗水让衣服贴上肌肤。

  走上楼梯的时候,听见从音乐教室传来的乐声,让大石松了一口气。但她立刻屏气凝神,在留心不发出太大声响的状况下轻步踏入音乐教室。椅子跟谱架在昨天都已经准备好了。坐上计画中安排好的座位后,调整了呼吸便加入合奏。

  演奏才刚开始一个小时而已。

  然而考量到后续的演奏要做好体力分配什么的,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做这种困难的事情。

  现在最重要的是夺回演奏的气势。

  为了不让人感受到人数变少所带来的影响,她像是要引导一起演奏的社员们一般,吹响了长笛的乐声。

  大石是从高中才开始接触乐器。新生欢迎会上听见的那场合奏演出,完全掳获了她的心。

  尤其长笛更是厉害。明明没有像是铜管乐器或打击乐器那般的音量,清晰又通透的乐声却完全不会被埋没,很是响亮。大石对那般凛然的存在感十分著迷,并选择了长笛。

  现在的自己,有没有表现出接近那一天憧憬的演奏了呢?她以长笛澄澈的音色,吹跑了转瞬间在心中来去的不安。

  不断练习的那些日子会累积成自信。以前会觉得不顺的运指动作,今天表现得十分顺畅,吐音也维持得很好。正因为是之前失败了好几次的地方,才能在正式演出时不带一丝阴影地漂亮吹奏出来。

  当演奏顺利的时候,很不可思议的是,都感受不到长笛的沉重。

  运用比说话时还更丰沛的呼息,接连将旋律吹送出去。

  现在这个部分担任指挥的是学妹宇佐见。她身为指挥的身影看起来更为美丽。何况现在的曲调也较为平稳,她的姿势看起来就像在跳一支优雅的舞似的。就连指尖的动作都会受到她的视线牵引。

  宇佐见指挥的节奏比大石所预料的还要和缓。或许是自己的状况太好,显得有些急躁了。

  顺从宇佐见像在晓谕般的动作,踏实地延续著呼息。接著再让长笛配合呼吸。

  平常总是行事冷静的宇佐见现在身为指挥,安抚著差点就要冲向前去的大石。虽然节奏轻快的演奏很困难,要将平稳的曲调延续下去也不简单。手指跟肺都快按捺不住地等待著下一个音。

  大石知道宇佐见这时压抑著自己的理由。为了凸显接在这段之后的连音,现在必须维持在沉稳的音色才行。所以大石也特别留意要吹奏出宛如融入整体的柔和音色。

  至今她一直想追求一个浅显易懂的结果。要是没有一个足以让别人称赞「你很努力了」的成果,就会感到不安。

  以这一点来说,这次的演奏是失败了吧。校庆上的演出既不会经过评比列出名次,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点也没什么特别值得表扬的地方。就算单纯从演奏的完成度这点来看,想必也没办法表现得值得受人称赞。光是可以顺利演奏到最后,就已经使尽全力了。

  但是,大石觉得这样就好了。

  在应该秉为目标的东西,以及获得的事物上并没有正确解答。不必绝对要执著于过去的身影。

  大石将在这场演奏结束之后退出管乐社。她不知道上了大学之后会不会继续接触乐器。说穿了,以现阶段来讲,能不能考上大学都成问题。

  所以这是自己跟乐器的一次饯别。

  宇佐见透过指挥棒,表示那一刻终于到来了。

  大石吹进一口气,让乐声展翅翱翔。已经没必要抑止了。像是一阵狂风呼啸下,落花如飞雪般四散的合奏之中,长笛的音色就像引导一般飞了出去。

  就是这个。

  即使是在许多乐器当中,也具备明显存在感的美丽音色。就是因为憧憬长笛吹奏出的这种音色,大石现在才会在这里。可谓称心之音。让人心情雀跃到不得了。

  音乐真是太开心了。光是如此就已足够。

  其他事情想必都只是附带的而已。

  如果这段快乐的时光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就好了。

  乘著喜悦,大石继续伴随著长笛高歌下去。

  ***

  大石的长笛气势没有一丝减退,吹奏出耀眼的乐音。

  宇佐见志保为了不被那道音色拋下,而以小号追随上去。尽管无法吹奏出像大石那样活泼的乐音,但她尽可能让自己的音色安定下来,并在指尖加重了力道。

  下午三点过后。

  宇佐见觉得撑著小号的手越来越沉重。就算不想去注意,疲劳还是持续累积。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像石头那样无法自由动作的感觉慢慢扩散到全身。

  自从开始演奏之后,过了大约六小时。

  虽然还不到整首乐曲的两成,但能听得出乐声的精准度及魄力都渐渐地比刚开始演奏时还要衰弱。

  宇佐见像是忘记疲惫感一般,专注地演奏。

  合奏最重要的就是乐声之间的配合度。整体当然是不用说,若是连乐器部门内的乐声都参差不齐就太不像样了。

  小号部门的组长是宇佐见。

  根据年功序列来说,照理是由三年级的相马担任,但他本人却果断地拒绝,宇佐见才会成为部门组长。因此她自认相当关注同一部门的社员。

  乐曲渐渐来到小号需要吹出一段长长高音的地方。这里必须让轻盈的旋律充斥著整间教室。千万不可以让人听起来觉得好像吹得很痛苦。

  宇佐见直直地吹进了呼息。

  不只是音程,就连乐音的强度也必须留意要保持在一定的强度。要在维持著吐音,同时持续漂亮地吹进呼息相当困难。这总是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没有吊钢丝的状况下跨越钢索一般。总不能摔落下去,因此她小心翼翼地将注意力集中在唇舌的神经。

  一年级中负责吹奏小号的女生三人组的乐声,由于经验不足,很难称得上洗炼。但她们已经学会要好好去听对方的乐声,因此以合奏必备的整齐乐音来说是及格了。

  由于小号在合奏当中经常会负责吹奏主旋律,因此无论好坏都会很引人注目。在这首〈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当中,这点也不例外。所以遑论漏掉一个音,只要些微偏离都会致命。

  相较于一年级学生的演奏,相马的演奏则有著一股安定感。

  要拉长乐音并维持安定的时候,就连宇佐见都会觉得呼吸困难。现在也是如此。不管再怎么小心翼翼,都还是会让乐音有些混浊。

  但相马的音色却没有一丝动摇。

  就算有复杂的连音,就算必须吹奏出连宇佐见都会感到痛苦的长音,他的音程都是既安定又持续。恐怕是肺活量的差异吧。

  相马的小号与他本人的个性很不相衬地吹奏著沉稳的音色。虽然他说将近四年没有碰过乐器了,但单纯以熟练度来说,他恐怕比这个社团的任何人都还要高吧。

  不过,常会有种尴尬的感觉。

  简直就像被迫跟已经分手的恋人共舞似的,带著像是尴尬极后悔那般的音色。而那也成了一种杂音。

  小号部门的短暂间歇总算到来。她暂时松开吹嘴,让嘴唇休息一下。

  一边听著四周的演奏,宇佐见无意间陷入沉思。

  有参加编曲的宇佐见,自认就算是跟其他社员相比,也更加理解〈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但相对的,这也让她一直抱持著一个疑问。

  为什么〈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演奏时间要长达三十六小时呢?

  宇佐见无法得知作曲者的想法。但她能从乐谱中读取出并不是自然而然变成这样的。

  例如乐器的数量。此时正在演奏的晚春部分,同时在进行演奏的乐器数量很少。就只有小号、长号跟低音号而已。全是以铜管乐器构成的乐音,沉重地演奏出春天的终曲。

  在〈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当中,像现在这样仅锁定极少数乐器同时演奏的地方,有时会很引人注目。在周遭流动的音乐节奏也很缓慢,让宇佐见也能像这样得到喘息的空间。甚至让人觉得,简直是刻意要让演奏者休息似的。

  但才这么想,接著又会让人见到像起头那样拋出无数个音符般残忍的一面。

  这是在混乱的状态之中,同时兼具带有常识一面的曲子。

  既然如此,演奏时间会这么长,应该也有著某种意义才对。

  尽管现在还搞不懂,或许只要再次重头演奏过一次,就能有不一样的看法了。

  与乐声一起降临的发想,让宇佐见起了鸡皮疙瘩。

  现在这场演奏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

  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本身却是可以演奏无数次。

  短短几小节的间歇时间结束,宇佐见再次架起小号。

  或许是心情觉得轻松许多了,直到刚才还显得僵硬的身体,现在可以稳稳地撑住乐器,肺部也能确实地膨胀起来。

  对自己来说,这场演奏并不是最后。事到如今,她才察觉这样理所当然的道理。

  她很明白演奏都还没结束,就去思考未来的事情也太心急了。

  但是,对于未来抱持希望这件事,就能成为持续进行这场演奏的动力。

  在缓缓远去的春天乐音中,不知不觉间,宇佐见便忘却了小号的沉重,轻快地吹奏著。

  ***

  接续下从白天延续至今的音乐,河合华的手还留有当时那种紧张的感觉。

  晚上九点半。

  止者们在充斥著满满活力的演奏中,华强烈地感受到不得失败的压力。但正因为如此,她告诉自己在演奏时更不能太过急躁。

  一起演奏的伙伴们无论连年龄还是经历都各有不同。而且身上带著的乐器也很多样,像是响板、直笛,就连口风琴之类的乐器也都参加了这场演奏。

  直笛伴随著长笛加入轻快的乐音,再加上口风琴点缀了丰富的音色。响板搭配著节奏,这让华也跟著悠哉地吹奏出乐声。

  开朗又快乐的演奏,抹去了华的急躁。

  一群人自己靠过来凑在一起完成的合奏,就是难以套进任何一种形式。在一片浑沌之中勉强统整出乐音,并维持在合奏最低限度的体制。

  跟伙伴们一起进行像是打翻玩具箱一般的演奏真的很开心。正因为如此,当乐曲中有间歇到来的瞬间,感觉就会包覆在一股寂寞及漂亮的余韵里。

  华甚至忘了放下小号,她沉迷地听著乐声,并一边回想起跟相马之间相处的点滴。

  跟相马的邂逅是一场偶然。

  当华悄悄在河岸边吹奏小号时,相马就突然现身,在那之后就一直听著她演奏。还不知道彼此名字时,相马的话总是很少,感觉有些寂寥,她还记得那就像是一只野猫一般。

  跟他之间的关系因为一份乐谱而产生了变化。以这份〈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为契机,他们比过去还更加熟悉对方了。

  后来,她知道了许多关于相马的事情。

  在跟华以外的人讲话时常会开玩笑、总是满脸笑容到令人觉得不自然的程度,以及他其实会演奏小号这件事。

  现在,她像这样在无缘毕业的高中音乐教室里,跟他演奏著同一首乐曲。在跟管乐社交替之后,已经过了半小时左右吧。

  短暂的间歇结束,下一段的演奏便再次加速。华也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乐器上头。

  合奏的印象是四季这件事,早已和相马他们共享了。所以华他们都知道,自己在演奏的这个部分,差不多就是夏季吧。

  就如同灼热地照射在大地上的太阳一般,低音十分显著。相对于高音,比起耳朵,肌肤感受到低音的部分还更加强烈。

  足以让全身从指尖到头发都微微撼动起来,像是沉吟般的乐声响起。不同于平常,华避免让小号的声音太过抢眼地相伴下去。

  华能在自己吹奏出的乐声当中,感受到相马的影响。

  相马的音色很平稳,不会太过突出。虽然没有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冲击,却有著让人想一直听下去的温柔。

  接续著演奏之前,她跟相马稍微说了几句话。已经连续演奏将近十二小时的相马,再怎么说看起来都比平常还要疲惫的样子。

  这样的相马在华的面前,迷惘般好几次都飘移了视线。就华的感觉来说,相马不太会说话。所以知道他在要说出内心所想的话语之前需要一段时间。

  「我可以问你跟弟弟之间后来怎么样了吗?」

  相马说得相当婉转,并露出伤脑筋的表情问道。

  华在那之后就没再跟相马提过弟弟的事情。

  以前跟他商量过弟弟的事情时,相马显得非常苦恼。所以才会为了避免给他带来负担而没再提起,看样子似乎造成反效果了。

  「我们在那之后谈了很多次,并跟他说我决定离开这个城市。虽然没有认同,但他对我说随姊姊高兴就好。」

  其实应该要早点分开比较好,这种事情明明心知肚明。但河合也很挂心留在世上的家人。即使发现了因为自己就近在咫尺,而妨碍到弟弟生活,她心中还是怀著一股难以割舍的感情。

  之所以会找相马商量,只是希望有人可以从背后推她一把。只是希望有人可以肯定自己跟家人分开是正确的选择而已。

  因为自己这样想,而害得相马苦恼不已的事情,让她到现在还觉得很愧疚。

  闻言,相马一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喃喃说著「那就太好了」,这让华不禁反问:

  「相马呢?你有开心地演奏了吗?」

  河合有发现相马对〈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抱持著复杂的感情。所以才会替他担心。

  「我不能感到开心。我是为了跟那家伙诀别才演奏的。」

  那个时候,相马沉著一张脸,这么说了。

  这时曲调改变了。

  原本平稳的乐谱又再次要求演奏出密度很高的音符,河合吹奏出生硬又冰冷的乐音,像一场急雨般落下。短暂却又没有止歇,是会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手指也自然跟著变得僵硬。

  华不知道相马抱持著过去。他没有对她坦言那些事情。但她知道他一直都在为了实现这场演奏而努力。

  所以河合对相马说了。

  「就算没有决定是为了什么而演奏,应该也没关系吧。既然那是一首这么优异的乐曲,即使是为了离别,还是一起开心地演奏吧。」

  华回想起相马在这番话之后,他露出的浅浅微笑。

  就连这段宛如一阵豪雨的演奏,华跟伙伴们还是很乐在其中。要是心情黯淡下来,喉咙也会跟著紧绷。为了回应这番乐谱,就需要柔软的乐声。因此,还是像现在这样开心地演奏比较好。

  在和家人分离时,以及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华都想尽可能开朗地道别。

  现在跟伙伴们一起演奏的这段时间让她感到很开心,也可以明快地演奏。

  不只是乐声,一同演奏的伙伴们,看起来也都神采奕奕的。

  河合至今也跟他们一起演奏了各式各样的曲子。自从变成幽灵之后度过的夜晚,要是什么事也不做就太过漫长了。

  然而〈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这场演奏,却比无所事事的夜晚还更长久。如果只有自己,遑论演奏,甚至无法听完这首曲子。

  这首乐曲改变了他们自己的夜晚。

  河合尽可能地仔细透过小号吹奏出音符。

  将乐音衔接处自然又顺畅地衔接过去,就像要将这个瞬间刻印在心头般吹奏下去。

  昏暗的音乐教室吸进了漫长又开心的演奏,就像要融进黑暗中一般。

  ***

  中井优子再次回顾了哥哥遗留下来的〈真空中听见的声音〉。

  虽然焦点老是放在演奏长度,但当中最具特色的是有很多段独奏。少的时候大概一小时有一次,多的时候每隔几分钟就会要求一次独奏。尤其在后半段特别多。

  像在确认演奏乐器可以发出的所有乐音似的,哥哥的乐谱会要求各式各样的音阶。简直在说演奏者可以完全掌控乐器具备的完整音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没有在管演奏者的状况般的乐谱,象徵著哥哥的个性。

  他应该是没有任何迟疑,一心相信著演奏者能办到这件事吧。那样的信赖究竟化为多么沉重的压力,站在跟相马同样是演奏者立场的现在,她稍微有点可以理解了。

  现在刚好是单簧管的独奏部分。

  此时唯一站起来的优子,练习时受到哥哥写的无机质音符不少的折磨。要从最低的音域缓缓攀升到高音域,而且在这段期间,哥哥的乐谱并不允许她换气。理所当然地要求她用循环呼吸。

  所谓循环呼吸是维持在嘴巴吐气的状态下,从鼻腔吸入空气的特殊演奏技巧。如此一来就能不中断乐音,并吸收新鲜的空气进到肺里。

  原理是很单纯,但实际做起来并不容易。不但要兼顾适当的运指及吐音,还要一边维持循环呼吸的技巧,不管练习了多少次,优子能撑到一分钟就是极限了。

  总算是顺利吹奏完独奏的部分。

  虽然浑身涌上想要倒下的无力感,但演奏还在持续下去。她静静地坐回位子上,并再次拿起单簧管。

  校庆第二天已经快要来到中午时间了。

  从开始演奏到现在大概经过了二十七小时左右。这首曲子的秋天也快要结束,最终迎接冬天的到来。

  昨晚在学校住了一宿。几乎所有社员都在多功能教室并排铺著床垫,就只有唯一一个男性社员相马,似乎是跟顾问老师原一起睡在值班室。

  虽然一点也不放松,但还是确实有休息到了。多亏如此,比起第一天尾声的时候,现在的演奏也取回了一定程度的气势。

  然而疲惫感也并非就此完全消除。尽管不至于漏掉哪个音,但整体来说,魄力都比不上昨天的表现。

  优子不觉得自己有睡得多沉。就算睡著了,也一直在作被音符追著跑的梦境,心情上完全没有得到放松。

  现在,持续在音乐教室里演奏的十几个人当中,也能看见相马的身影。

  孩提时期的优子无法理解哥哥为什么要将自己创作的乐谱给相马演奏。

  因为除了相马,其他也还有好几位会到母亲的才艺教室上课的学生,而且那些人还演奏得更好,在练习上也投注了更多热忱。

  当时的相马看起来不太喜欢小号,而且也不是很想来上课的样子。说穿了,甚至吹不太出声音。她无法接受哥哥的乐谱要给那种感觉马上就会放弃的的人演奏。

  「你为什么会想给那个人演奏呢?他明明就吹得不好。」

  面对年幼的优子提出的问题,哥哥没有停下继续写著新乐谱的手,只是简洁地答道:

  「因为他感觉对小号最没有执著啊。不然根本就不会想吹我的曲子吧。」

  既然哥哥可以接受,优子也无从反对。但她还是无法认同。

  那时的优子不太喜欢相马。

  虽然没有直接讲过话,但她看过好几次他来上课的样子。跟平常总是很沉稳的哥哥相比,相马不但是个大嗓门,情感表现也很夸张。感觉很幼稚。

  即使如此,她还是很想听哥哥创作的曲子,因此第二次要演奏的时候,她便偷偷来到了地下室。

  反正也不会多了不起。就算怀抱期待也没用。

  一边这样说服著自己,并悄悄打开隔音室的门朝著里头一看,就在那时。

  至今从没见过相马那样一脸认真地演奏著小号的身影,以及他吹奏出来的音色,轻而易举地就让优子改变心意了。

  回想起来,那大概就是初恋吧。

  然而,那也已经是久远以前的事了。

  〈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演奏依然持续著,在这当中,优子一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并专注地倾听周遭的演奏。

  现在的相马吹得绝非不好。音程有对到,也跟整个小号部门有著一致的表现。可说是无从挑剔的演奏。

  但是,相马过去吹奏小号的音色听起来是如此耀眼,现在却像是蒙上一层薄霭般。既平凡,又不刺耳的,缺乏魅力的乐音。

  这并非不好的印象。应该也会有人评价为无懈可击的演奏吧。

  像这样不会留在任何人的耳中,也不引人注目的乐音,深深地伤害了优子的回忆。

  以前相马的演奏并非如此。

  正因为优子知道他那个时候的表现,才更会因为缺乏了多大的东西而受到打击。

  那个人想必已经不喜欢音乐,也不喜欢小号了吧。就算没有明确说出口,透过乐声也能传达出来。

  当这场演奏结束的时候,我想必会得知自己的初恋也跟著结束。

  优子暗自有著这样的确信。

  这时,乐曲又换调了。随心所欲地滥用旋律玩弄演奏者,让人光是想跟上就要费尽心思。优子将投向小号的注意力转回到自己的乐器部门上。

  单簧管是会让演奏层次更为丰富的乐器。

  国中加入管乐社的时候,之所以没有选择小号是基于几个理由。

  单纯因为小号的竞争率很高,而且也不想请母亲教导,更重要的是,她当时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超越相马的演奏。这些全都不是基于技巧能力,而是心情上的问题。

  虽然是避开小号而选的乐器,但她也很喜欢单簧管。无论是黑色的外观,还是能吹出与之相反的,明亮又可爱的乐声都很喜欢。所以升上高中时,也选择了单簧管。

  演奏时的音乐教室随时都是敞开的。

  因此有些学生或家长都会站在门口旁边听著演奏。优子的母亲也正站在那里。

  她跟母亲之间的关系很复杂。

  优子自认理解母亲的判断是正确的。

  无论是跟相马约定好要跟自己保持距离,还是不继续在家里开小号的才艺教室,优子明白这些全都是为了自己而做的事情。即使如此还是无法谅解。直到现在也还不能理会。

  在这场演奏开始的前一刻,她跟母亲稍微谈了一下。尽管不是在难得的休息时间想见到的对象,既然碰上面了那也没办法。

  「无论是恭介还是你,都一样笨拙呢。」

  母亲的这句话,让优子很介意。哥哥应该是很灵巧的人。不然也不可能有办法作曲。

  「你不懂吗?〈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就正是笨拙的表徵吧。那孩子需要一个藉口。换句话说,这是为了跟朋友和好而写的曲子喔。」

  当时相马确实在跟哥哥闹不合。

  平常只是相马单方面在生气而已,但那对两人来说,确实是一场吵架。

  「那份乐谱,是一直以来都只会自顾自地作曲的恭介,为了第一次结交的朋友所做的曲子。是为得知了跟许多人一起演奏的喜悦的智成所写。所以既是唯一一首合奏曲,演奏时间也才会那么长。」

  她在演奏的时候,一直思索著母亲的这番话。

  与其在寂静的时间中独自思考,现在这样一边听著哥哥遗留下来的旋律,应该更能接近答案才是。

  每当优子去问正在作曲的哥哥「下次要做怎样的曲子呢」,他总是会仔细地回答。虽然他说的话都很抽象,也让人搞不太懂,即使如此优子还是很喜欢跟哥哥聊这样的话题。

  那个时候,她只听哥哥说这是合奏曲,长达三十六小时,而且是在真空中能够听见的声音。

  优子没能领会哥哥的想法。但母亲断言道:

  「演奏时间要是很短,那一个人就能演奏了吧。即使是合奏曲,只要改编成只追寻著主旋律走,也不是不能成为一首独奏曲。换作是我,会认为长达十二小时应该就十分足够了,但他应该是设想了各式各样的人及状况,才会变得这么长吧。」

  确实乐曲要是长达三十六小时,就必须借助许多人的力量。

  实际上,不只是管乐社,正因为有止者的协助,演奏才能持续到现在。

  「不过,说真的。那个时候没有考量到你的心情,是我的疏忽。对不起。」

  优子也没有考量过母亲的心情。

  她从来没有想过在那面无表情的背后,究竟潜藏著什么样的情感。她明明也同样因为哥哥过世而感到悲伤才是。

  「我可以去听你们演奏吗?」

  想听哥哥最后遗留下来的乐曲。

  母亲虽然给了很多忠告,起码优子也能想像她在心底其实是这么想的。

  所以优子才会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

  为了家人,更重要的是为了自己。

  论及对哥哥乐谱的理解,她有著不输给相马的自负。尤其不想输给现在的相马。

  面对哥哥对音乐残酷的要求,优子吹奏著单簧管以正确的音一一做出回应,并持续将充斥著哥哥脑内的音乐化为现实。

  ***

  耳机传来在演奏〈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乐声。

  在大石的提议之下,管乐社的这场演奏正透过网路进行直播。

  尽管得到广播社的协助,让演奏持续在学校的网页上播出,但有在听的人想必只有社员而已吧。这能让大家在休息的时候也能掌握现在乐曲演奏到哪一个阶段。

  尤其像现在这样离开演奏的时候,就更为便利。

  现在是下午五点多。

  自从开始演奏以来,已经过了三十二小时。

  我也很想说自己依然精神饱满,但其实已经是遍体鳞伤。肺部跟嘴唇都使用过度,甚至还眼冒金星。就算做了伸展,肩膀跟手臂依然酸痛不已。

  话虽如此,此时正在进行的是超乎常轨的演奏,因此只带来这点程度的影响,不如说已经算是幸运了吧。我负责的部分才刚结束,接下来预计可以休息两小时。

  演奏依然在音乐教室持续进行。

  在这种时候,我离开了学校,并在街上漫步。

  会这么做当然也是有著明确的目的。我得先走过一趟一条戻桥。每天要是不经过这里一次,就会看不到河合他们止者的身影。其实骑脚踏车过来就快多了,但我也为了转换心情而徒步走到这里。

  何况还有一个人同行。

  走在身边的优子也跟我一样戴著耳机。从她的侧脸看来,就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她应该也很累了,脸上却不见疲态,真的很厉害。我要是不带著傻笑敷衍过去,任何情感都会立刻表现在脸上,因此感到很羡慕。

  我们在一条戻桥上俯瞰堀川。细细的流水将会一直往南延续下去。

  白天跟优子两人一起跨越这座桥,总让我感到有些怀念。当我的背靠上栏杆时,过往的事情就像在眼前重现一般鲜明地回想起。

  国中开学典礼那天。

  身穿和服的老师跟我母亲热络地聊著,身穿全新制服的我跟恭介,还有优子三人便走在她们身后几步的地方。

  当优子说出「想去赏花」,就正好是经过这座桥的时候。她语气快活地说著要铺野餐垫,并摆上便当。还说想去圆山公园、御所跟植物园。

  对此,恭介只是用沉稳的语气回她一句「这里就可以赏花了吧」。一边说著「反正堀川也有这么多盛开的樱花啊」,便伸手捏住了落下的花瓣。

  于是优子闹著别扭地说「算了」,便跑著走过这座桥。直到现在,我似乎还能看见那道娇小的背影一般。

  我也记得恭介当时露出了伤脑筋的表情。那副模样看起来,他是真的不知道优子为什么会闹起脾气。

  所以我就笑著告诉他,「劝你今天回家时买个冰给她吧」。

  嘴上应著「好啦」,恭介又用纤瘦的手指夹住了落下的花瓣。

  那一天樱花盛开,但风也满强劲的,因吹散了许多花瓣。我也学他伸手做了一样的动作,花瓣却只是逃开我的指尖落下。

  跟那时不同,九月的一条戻桥边并没有樱花绽放。

  现在是恭介死后迎来的第四个夏天。天气热到令人厌烦。

  「优子。」

  我这么出声叫了她,优子便拿下耳机。

  「怎么了吗?」

  「我有件事想趁现在跟你说。」

  我一直很犹豫究竟该不该说出口。其实直到现在也很迷惘。

  既然直到现在都装作不知道了,我也不是没想过乾脆就这样别去揭发也没差。

  但我终究还是没办法继续保持沉默。

  隔著耳机传来的演奏展现出热闹的气氛。简直像是圣诞乐曲一般,轻快地响起闪闪发亮的乐音。

  我也拿下原本戴著的耳机。

  不断持续下去的演奏,就只有现在渐渐听不见了。

  「做出〈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人,不是恭介吧。」

  优子的脸色变得铁青。然而就在下个瞬间,那样的动摇也从表情上褪去。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虽然理由有很多,但最重要的是时间。恭介每个月都一定会作曲。直到那家伙过世前的一个月,我都还在演奏他的新曲。因此我不认为在那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他能写完一首长达三十六小时的乐曲。」

  更何况这对恭介来说,是第一次挑战的合奏曲。无论设想的乐音数量,还是要写下的音符及指示记号数量,都会比独奏曲还要更多。就算他是立刻想到这首乐曲,光是要手写出乐谱的时间应该都不够才对。

  「所以优子,那首曲子是你完成的吧。」

  优子为什么要在过了四年之后的现在,才想要演奏那首乐曲呢?应该是因为乐谱在恭介死后还没有完成的关系。

  优子有著足以编曲的能力。根据恭介遗留下来的乐谱,要将曲子完成也并非不可能吧。

  所以才会是现在。

  想要毫无破绽地完成设定好演奏时间长达三十六小时的乐谱,就算要花上四年的时间我也不会感到惊讶。不如说已经很快了。

  「相马学长,你是一开始就发现了吗?」

  「我一直觉得不太对劲。」

  毕竟在那之后过了四年,因此在练习的时候,这个想法一再于脑海中浮现。

  「但是,我也是直到最近才产生确信。直到实际演奏之前真的不会发现。」

  演奏至今三十二小时,尽管多少有些失误,还是顺利演奏到这个地步。而这正是铁铮铮的证据。

  「要是恭介拿出真本事来做,不管再怎么编曲,也绝对不可能有办法像这样演奏才是。」

  「是啊。应该会做成更超乎常轨,而且更有魅力的曲子吧。」

  优子无力地点了点头。

  「就如相马学长的推测,那是由我完成的乐谱。」

  就算推测出真相了,我也高兴不起来。

  但这是必须的指摘。

  如果〈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真是恭介的遗作,那光是演奏出来,我或许就能感到满足了。但若非如此,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哥哥在过世不久前,跟我说了他当时正在做的曲子的事。」

  「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是那家伙自己命名的啊。」

  「是的。他还说过,这首曲子必须很长。至少要有三十六小时。然而哥哥无法完成这首曲子。他的房间里就只留下写到一半的乐谱而已。」

  「而你是从那时开始独自完成的吗?」

  「反正我也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幸好哥哥还有留下许多范本,才总算有办法成形。」

  在空白的五线谱以及写到一半的乐谱之中,优子花了漫长的时间,完成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与此同时,她也在四处寻找成为止者的恭介吧。

  「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老实这样说呢?」

  「我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优子伸手紧紧抓著自己的麻花辫。

  那个动作看起来就像是在按捺著什么似的。

  「相马学长只对哥哥的曲子有兴趣吧。」

  「才没有──」

  「你别否认了。我一直都看在眼里。每当相马学长在演奏哥哥做的曲子时,看起来都是很开心的样子,所以我记得很清楚。而且哥哥也觉得很开心。」

  「这我倒是没什么印象。」

  就算翻找起跟中井兄妹共度的那十年份的记忆,我也不记得有听恭介说过可以称作感想的话。每次会在演奏会上坦率地称赞我的,总是只有优子而已。

  「就只有我被你们排挤。」

  「你是在闹脾气吗?」

  「我不知道。明明是自己的情感,我却有很多搞不清楚的地方。就连哥哥过世的时候,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感到悲伤。」

  优子就像在忏悔一般,垂下视线缓缓道来。

  「我一直很想相信,只要我完成〈真空中听见的声音〉,并实际演奏出来的话,哥哥就会回来了。但以结论来说,我只是拿这个藉口跟相马学长见面。或许我只是想利用哥哥来吸引你的注意而已。」

  我看著优子像在忍耐一般紧紧抿著嘴边的样子,这才总算发现四年前我做错的事情。

  恭介死掉的那个时候,我应该要跟优子一起悲伤才对。早知道就哭到顾不著面子,并拋开怕丢脸的想法,也不管别人会怎么说地陷入消沉还比较好。

  但是,我却办不到。

  直到现在也办不到。

  应该是因为我内心某处还无法接受恭介的死吧。

  所以取代安慰她的话,我这么说了。

  「谢谢你,优子。」

  「你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我可是一直都在说谎喔。」

  「但你完成了〈真空中听见的声音〉。我得好好感谢你才行。」

  优子为了接受恭介的死,必须写完〈真空中听见的声音〉。也必须演奏出来才行。这对我来说,想必也是一样。

  「你别担心,演奏结束之后,心情一定会变得很明朗。到时候只要痛快地哭一场就好了。」

  「什么跟什么啊。要是我哭不出来,那该怎么办呢?」

  「到时候我就连同你的份一起哭。我会嚎啕大哭一番,拜托你尽量对我温柔一点。」

  「只要跟相马学长待在一起,就会让我觉得这么苦恼的我像个笨蛋一样。」

  优子这么说著便垂下头。

  她的声音听起来像在颤抖,因此我拉近了一步跟优子之间的距离。

  对许多人来说,无论〈真空中听见的声音〉的作曲人是谁,应该都不具太大的意义。就算是恭介写的,就算是优子完成的,无论怎样都没差吧。

  但是,对我跟优子来说就不一样了。

  我如果就此装作没有察觉,就算最后顺利完成演奏了,优子的内心某处想必会一直抱持著罪恶感。既然如此,像这样当面指摘出来应该就是正确的决定。

  「不然,你要现在就哭也可以喔。」

  「我才不会哭呢。」

  优子毅然决然地断言,吸了吸鼻子之后,她用手掌擦了擦眼角。

  「现在要是哭了,就会对演奏造成影响。」

  这么说著,优子往后退了几步。

  「要将相马学长的玩笑话当真,还是晚点再说吧。」

  几小时后,时间来到晚上八点。

  这场漫长的演奏也只剩下一小时。

  多亏有许多演奏者一再接棒,才总算能演奏到这一步。多亏了所有前来协助的人,我现在才能身处在这段音乐之中。

  在演奏途中,进行了最后一次人员的轮替。优子从原老师手中接过指挥棒,并站上台。

  管乐社跟帮手共计几十个人,以及在旁守护著我们的原老师。对大多数人来说,这就是所见闻的一切。

  但我能看见另一支乐队。那是以架起小号的河合为首,止者的演奏队。他们也在音乐教室里,并会参与接下来的合奏。

  最**的这段是唯一由两支乐队同时演奏的地方。

  大家既看不到,也听不到。但他们确实就在那里。这比任何事情都更让我感到放心。

  但要指挥这场合奏的人,也必须是听得见止者乐声的人才行。最后的演奏是由优子担任的理由就在于此。

  刻划在乐谱上的短暂空白结束。指挥也顺利交接了。优子拿在手上的指挥棒像是划开空气一般锐利地动了起来。

  就这样,终于揭开了最后一幕。

  我对著自己的小号吹进一道绵延得很长,也很踏实的呼息。希望当年被老师一再叮嘱的「主干」,能在现在这个当下明确地寄宿在音乐上。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跟这把金闪闪的乐器一起演奏了。漫长的演奏即将结束。赶跑安心感及一丝寂寞,我将自己的注意力完全集中于这场演奏。

  首先能听见的是宇佐见的小号。吹奏出正确的音阶,引导著整个部门,那循规蹈矩的旋律相当可靠。

  河合的小号也吹响了悠哉又畅快的高音。小号的高音柔和地撼动著室内的空气。

  虽然这不是常会用于形容长笛的乐声,但让大石吹奏起来就像是沉吟般强力。就算音量被压过去,其存在感还是胜过所有乐器。虽然有点无视乐谱跟指挥指示的地方,但那跃动的乐音还是让人听得很高兴。

  优子像在跟这些横冲直撞的乐器们共舞一般挥动著指挥棒。

  管乐社员听不见止者的演奏。然而室内的乐音却整齐划一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这本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感觉就像一起练习了好几次的乐团,所有乐器的声音都合而为一地释放出来。这乐声就像具备生命一样充满活力。

  这时曲子开始加速,并终于来到了小号的独奏。

  在优子的引导之下,我抓准时机站起身来。

  此时此刻,在这个现场演奏的人就只有我而已。这让我感受到一阵孤独。或许是因为所有乐声都消失的关系。到了九月天气还是很热,社办里充斥著汗水及止汗剂的味道。然而我却感到一阵冰寒。

  管乐社给恭介做的〈真空中听见的声音〉赋予了四季。从春天开始的乐曲,理当是会在冬天结束。

  既然如此,在这首曲子降下并堆积起的白雪,不会迎来融化的那一刻。这种刺骨的寒冷也永远不会有回暖的时候。

  白雪像是要带走乐音一般,从我耳中夺去小号的声音。

  指尖就像感受到这股寒意般,感觉变得有些迟钝。

  空气变得冰冷又稀薄,让我快要喘不过气来。感觉就像忘记要怎么呼吸了一样。

  我听不见直到刚才还环绕耳边的其他乐器的声音。

  呼吸困难的感觉让我眨了眨眼。优子手持的指挥棒,以及站在门口的原老师,看起来全都变得模糊不清。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关系,在我看来,似乎有某个人就站在原老师的身边。

  感觉就像在作梦一样,轮廓模糊不清,视野也跟著变得幽暗不明。

  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可能看错。

  保持敞开的音乐教室门口,就站著一抹熟悉的身影。我根本不用思考,也知道那个人是谁。

  中井恭介就站在那里。

  现在正听著这场演奏。

  我无法判断他究竟是止者,还是我的幻觉。但恭介看起来依然是国中生的样子。所有光景全都褪色,我的视线无法从恭介的身上移开。

  全身都喷出了汗水。

  然而寒冷的感受却让我寒毛直竖。

  我渐渐就连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呼吸都不知道了。手指凭藉著记忆按下活塞,并从肺部挤出空气,但我不知道自己的小号吹奏出怎样的乐音。简直就像所有声音都离我远去一般。无论我怎么挣扎,感觉都追不上去。

  然而演奏依然在持续进行,我还不能停下呼吸。

  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很想问。当那家伙还活著的时候,我好几次都打算问出口,但每次都因为害怕而说不出来的话。

  就算只有一次也好,我有回应过你的期待吗?

  有让你实际听见想像中的音乐,在你脑海中的音乐了吗?

  我一直很想知道。

  要是演奏的人不是我,而是某个更厉害的人,你是不是就会再更听进别人说的话了呢?

  是不是就能与更多人接触,创作出除了小号以外的独奏曲,或是许多首合奏曲,并受到大众喜爱及认同,还能听见让你满足的演奏?

  不,不是这样。让我感到不安,而且真的想知道的事情,其实只有一个。

  我直到最后,都是你的朋友吗?

  其实我很想亲口确认这点。但要直接向朋友询问这种事,就算是死了我也问不出来。

  所以我才会吹响小号。

  如果至今从来都没能让你感到满意的话,也只能透过现在这场演奏洗刷污名了。

  这是我对于一起共度的十年,以及对你的乐谱的回礼。我将自己能吹奏出的音乐全都给你了。

  所以,就此告别吧。

  只要有这段音乐,就不会感到寂寞了吧。无论是你、优子,还有我也是。

  总有一天,我们再为了同一份乐谱吵架吧。

  双眼的乾涩感让我反覆地眨了眨眼。因为这样,我看不太清楚恭介的表情。

  但我只知道,什么话也不用说了。这样就够了。我跟那家伙的演奏,从来就不需要任何话语。从今以后也不用。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让我觉得好像比至今的三十五小时都还要漫长。

  室内的灯光反射在我手中的小号上。唯独那副闪闪发光的模样,就跟小时候映照在我眼中的一样。甚至刺眼到疼痛的程度。

  呼吸越来越痛苦了。

  吐出的量跟吸入的量不成正比。

  拉长的时间当中,我的意识渐渐被乐器吸了进去。我尽可能甘美地演奏出冰冷的旋律。

  独奏剩下最后四小节。

  一小节,只有三个人却很幸福的小小演奏会在我的眼底浮现。

  二小节,跟优子重逢之后四处奔波的日子,让我睁开了闭著的双眼。

  三小节,正在演奏的管乐社及止者乐队的小号绽放出光辉。

  到了四小节。

  在空气渐渐抽离之中,我觉得自己总算听见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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