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当晚的会议结束后,佳菜子在回家的途中打开手机,拨给因与赞助商有饭局无法回来开会的由美。

  如她所料,电话转接语音信箱。

  「我是佳菜子。由美姊,你今晚有空陪我吗?」

  她只留下这句话,便走进一家常去的超商。

  由于她婉拒三千代的晚餐邀约,只好在超商买饭团和冲泡式味噌汤。这阵子她没时间采买,就算要自己做菜也没食材。冰箱翻找一下或许勉强可凑出一餐,但今晚她一点也提不起劲。

  看见住处大楼的玄关电灯时,手机铃声响起。直到去年她还在用《第九号交响曲》,现在已改为坂本冬美唱的〈我依然爱恋著你〉的器乐演奏版。

  「我也有话想对你说,到我家聊吧?」

  佳菜子一接起电话,由美劈头就这么表示。

  「可以吗?」

  「不过,早熟小公主也在就是了。」

  「由真在没关系啊,我完全没问题。」

  「好,就这么决定。我正要搭计程车回家,大概二十分钟后到。佳菜在哪里?」

  佳菜子回答在住处的大楼前。

  「这样啊,佳菜如果早到,我会叫那个任性小姑娘好好招待你。」

  「不好意思,麻烦了。」

  「那就这样啦。」

  听到由美的声音,佳菜子不禁松一口气。由美和三千代是不同类型的人,但只要两人在身边,就能带给她安心感。

  佳菜子经过大楼前面,向东转后,在乌丸大道上拦下一辆计程车。

  由美年底从住家大楼搬进一幢独栋独院的房子。据说是锁定许久的目标,突然有机会用物超所值的价格入手。

  路上空荡荡的,十分钟左右就抵达由美家。

  从府立植物园对面的马路往北走约一分钟,遇到的第一条巷弄内,一幢全白的双层楼房就是由美的家。陡峭的红色屋顶是最大的特徵,一目瞭然。由美第一次看到这幢房子,兴奋地说像是盖在雪国的家,但在不同世代的由真眼里,觉得太过显眼,评价不高。由美没有先和由真商量,似乎踩到正值叛逆期的女儿的地雷。

  佳菜子首度造访时,不禁称赞「好漂亮」,还拍了好几张照片。

  「佳菜姊姊,看到这个你有什么感想?」

  佳菜子随由真走进客厅,刚往沙发一坐,由真就指著充满怀旧感的圆筒型暖炉间。

  「之前好像没有。」

  佳菜子望著暖炉上方的热水壶。

  「明明有空调,也有燃气暖风扇,她却从古董店买了这个回来,说她其实最想要的是烧煤炭的暖炉,很奇怪吧?」

  「我倒觉得挺可爱。」

  「可是,这个颇臭,又不会马上变暖和。最近妈妈常浪费钱。这幢房子也一样,我觉得住原本的大楼就好啦。」

  由真把瓶装奶茶倒在杯子里,拿去微波炉加热后,递给佳菜子。

  「谢谢。」

  「搞得跟山上的小木屋一样。」

  由真坐在沙发上,抬头看天花板。

  屋内装潢走小木屋风,天花板很高,使用圆滚粗厚的原木当横梁。

  「她应该是想走乡村风吧。」

  「土毙了。」

  由真背靠沙发,脚往前伸。

  「我觉得满有个性。」

  「个性太强容易惹人厌。不管怎样,这个暖炉根本没必要。总之,妈妈就是怪。佳菜姊姊知道为什么吧?」

  由真坐起身,露出老成的眼神,望著佳菜子。

  「咦,我不知道。不喜欢演艺工作吗?」

  佳菜子摸不著头绪。

  「嗯,可能是原因之一啦。她也在硬撑。尤其是遇到晚上需要应酬的饭局,她那天的心情就会特别糟。」

  由真说,由美会不停发牢骚,一边打拳击球。

  「由美姊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啊。」

  由美看著客厅角落的红色拳击球,和放在下方的黑色拳击手套。

  她无法想像总是面露笑容的由美,站在拳击球前的姿态。

  「佳菜姊姊真的不知道吗?」

  由真手肘撑在桌上,凑近佳菜子。

  「什么?」

  「实相叔叔。」

  由真说完,像反弹似地,仰身摊在沙发上。

  「实相大哥是原因?」

  她知道由美仰慕浩二郎,但不知道这会成为她心情郁闷的原因。

  「当然,之前她还是会冲动购物、过量饮酒,但自从上次员工旅游回来,就变得更怪了。」

  「员工旅游怎么了吗?」

  她记得旅途中,总是和由美、三千代三人一起行动,似乎没有特别不对劲的地方。

  「我最近不是常去侦探社吗?」

  「三千代姊准备的点心很好吃吧。」

  「我最喜欢和果子,所以满开心的。然后,我觉得不愧是实相叔叔的老婆,真是温柔。」

  「由真的妈妈也很温柔喔。」

  「唔……不太一样。三千代阿姨是会在一旁静静守护的类型,妈妈是看不下去,老爱插手多管闲事的类型。」

  「两人个性不同,没办法。」

  「可是,我觉得实相叔叔还是比较适合在一旁静静守护的类型。」

  「欸,由真,你在说什么?三千代姊本来就是实相大哥的太太,现在这样就很好啊。」

  「上个星期,我不小心听到妈妈和雄高叔叔的通话。」

  「本乡?」

  本乡雄高是前年离职的回忆侦探社调查员。他立志成为时代剧演员,从九州来到京都。但如今无线电视的时代剧逐渐退潮,这类的戏剧大量减少。虽然偶尔接到一些临时演员的工作,仍无法糊口,所以兼差回忆侦探的工作。

  没想到,从事这份工作后,他被浩二郎的人格与工作内容吸引,逐渐把重心转移到替人寻找回忆。神奇的是,正当他从任何角色都愿意演的心态,转为以调查工作优先,甚至决定将来要从事这行时,竟接到当大河剧男主角跟班的邀约。同时,尽管只是配角,最后他终于被选为大河剧的演员,正式踏上演员之路。

  「目前他在演反派。」

  「战斗突击队,对吧?」

  佳菜子听说雄高仍在演BS时代剧注5,主要的收入来源却是饰演特摄片的反派。

  「他也有演英雄的替身,不过反派角色从头到尾都是自己上阵。他曾自嘲,由于都不用露脸,算是固定班底。」

  「这样啊,会不会容易受伤。」

  「好像全身是伤。」

  「本乡本来就是满会忍耐的人。」

  佳菜子脑中浮现,强忍疼痛继续拍片的雄高身影,只能暗暗祈祷他不要太勉强自己而受重伤。

  「妈妈告诉雄高叔叔,她有意思的人却对她没意思,而追求她的尽是一些没感觉的人。难得听到妈妈说出丧气话,然后,她就变得很焦躁。」

  「不过,她对实相大哥的恋爱感情,一开始就知道是不被允许的,不是吗?」

  「所以啊,陷入热恋的人就是不懂,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由真嘻嘻笑道。

  「什么,未免太过分了吧,由真。」

  「不行啦,没有比禁忌的爱情燃烧得更旺的东西了。那个暖炉不是装有透明的玻璃窗吗?可以看到火燃烧的情形。她会盯著里面的火,一边喝酒。身为她的女儿,看到她这副模样都忍不住起鸡皮疙瘩。」

  由真夸张地摩挲双手,连动作都十分老成。

  「还有……」

  正当由真想说下去的时候,玄关传来由美响亮的声音。

  「佳菜,抱歉,大迟到。」

  「打扰了。」

  佳菜子对著尚未现身的由美说。

  「佳菜姊姊,关于这个话题的后续,就留待下次啦。」

  由真动作迅速,不发声响地躲进二楼。

  由真提著袋子走进客厅。袋子上印著京都车站前某饭店的名称。

  「咦,由真呢?」

  由真看著桌上的马克杯问道。

  「她招待我喝奶茶。」

  佳菜子拿起杯子解释。

  「我明明吩咐她要端蛋糕出来。佳菜,吃过了吗?」

  「我买了饭团,但还没吃。」

  「肚子饿了吧?我们一起吃。全是上等料理,不过一遇到需要应酬的场合,根本食不知味,一点胃口也没有。你等我一下。」

  由美走进房间换上牛仔裤和休闲服,再穿上围裙,走进厨房。约十五分钟后,由美把生姜炒牛肉、青菜豆皮汤、玉子烧摆在桌上,随后又端来九条葱、豆腐味噌汤、腌渍白菜和白饭。

  「久等了。」

  由美递筷子给佳菜子。

  「好丰盛。嗯,由真呢?」

  「她在我妈那边六点就吃过了,而且她不喜欢京都的家常菜。」

  「是喔,我觉得很好吃。」

  「算了,我似乎也有过这一段时期。京都的家常菜颜色比较单调,整体看来都是棕色食物。其他像是红萝卜,虽然是红色的,但不会大量使用,顶多就是葱或菜叶的绿色,和鸡蛋的黄色吧。那个小姑娘正著迷义大利料理。」

  「伯母会做义大利菜啊。」

  「好像还为了这个吵架,所以我妈最近在网路上找菜单学著做。总之,叛逆期的女儿就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坚持,不要跟她过不去就好了。」

  由美拿起筷子,耸耸肩。

  桌上都是合佳菜子胃口的清淡料理,非常美味。

  「今天浩二郎大哥都和你一起行动吧?」

  由美准备餐后咖啡时,开口问道。

  佳菜子怀疑由美在意浩二郎今天和她一起行动,不自然地瞄了由美一眼。

  「咦,不是吗?」

  「不,我们一起行动没错,只是途中茶川先生过来帮忙,就变成三个人。啊,对了,由美知道这件事,是你载茶川先生过来的。」

  「佳菜,怎么啦?是不是太累?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

  「由美不是也有话要说?」

  「没关系,先听你说。」

  由美替佳菜子倒第二杯咖啡。

  「今天,我们获得允许,进入绢枝女士的房间。」

  佳菜子完全不知道,浩二郎打一开始就对绢枝跌倒造成的伤起疑。

  「从下巴到脖子的擦伤,不是跌倒造成,而是上吊自杀失败时绳子拉扯造成。」

  「想不到绢枝女士居然企图自杀。」

  「为了从科学层面证实这个推论,浩二郎大哥找来茶川先生。」

  「茶川先生虽然好色,但专业程度没话说。」

  茶川在机车后座直呼害怕,趁机紧抱由美的腰。由美笑说,不知道打了他手臂几次。

  「结果呢?」由美又问。

  「可以确定的是,自杀未遂的现场,就在绢枝女士的房间。」

  佳菜子从凸窗桌的凹痕和上门框的绳痕,说明茶川的模拟分析结果。

  「这表示寿士说是在客厅跌倒的证词,百分之百是谎言。」

  「围裙也是。」

  佳菜子补充说明,到处都找不到围裙。

  「真是的,没有一句话是可信的。」

  「实相大哥知道伤痕不是跌倒造成,于是改变调查方向,从绢枝女士的私人物品找寻她的过去。最后找到一只保险箱,绢枝女士曾交代,万一她发生意外,就打开箱子。」

  「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可是……」

  「上了锁?」

  「没错,不过是三组密码的转盘式保险箱,实相大哥表示有方法打开。」

  「这对浩二郎大哥来说轻而易举。所以,里面到底放了什么?」

  「嗯,毕竟是私人物品,还是希望得到当事人的允许再打开。」

  他们在寿士的儿子——寿一医师的陪同下去见绢枝,表达希望能打开保险箱。

  「对方可是一句话都不肯说,完全不理人的病患耶。」

  由美颇为惊讶。

  「是啊。从结论说起吧,绢枝女士突然变得狂暴起来,赤城医师看不下去,只好指示停止会面。」

  「『狂暴』大概是怎样的情形?」

  「实相大哥一问『可否让我们看保险箱里的东西』,她就发出尖叫,抢走保险箱,钻进棉被不断发出哀号。实相大哥对缩成一团的绢枝女士说:『我是寻找回忆的侦探。我明白这对你很重要,但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看里面的东西。如果你不愿意,就告诉我们吧。让我们分担你的痛苦。』」

  「我知道浩二郎大哥的用意了,他想确认绢枝女士的认知功能有没有问题。她认为保险箱是自己的,存放著重要的东西,绝不可以给别人看。这表示她的记忆、意志和感情是一致的。」

  「只是,后来……她躲在棉被里,拿保险箱敲打自己的头。」

  「自残行为啊,难怪医师会下令停止会面。」

  由美叹一口气。

  「我觉得好可怕,耳边不断传来咚咚咚保险箱敲头的声响。八十五岁的老奶奶变得像小婴儿一样……」

  佳菜子为了掩饰鼻音,端起咖啡啜了一口。

  佳菜子心想,由美以前当护理师的时候,应该也照顾过这样的病患。年纪都老大不小了,还如此容易激动,让人很想骂醒她,劝她不要这么任性,甚至想直接把真相全盘托出。虽然知道这么做不妥,可是佳菜子觉得如果不这么做,或许就无法再踏进绢枝的病房一步。

  「保险箱呢?」

  「赤城医师和护理师联手回收。」

  「绢枝女士有没有抵抗?」

  「她有大叫,倒没奋力抵抗。」

  佳菜子回想才发现,绢枝似乎比想像中顺从地放开保险箱。

  「浩二郎大哥说了什么吗?」

  「在回程的电车中,我想问他的意见,于是先试著开口『说没想到绢枝女士居然会自杀』。但他只表示,接下来必须重新整理想法,拟定新的战略才行。今天的会议上,也没有多说。」

  佳菜子前往茶川的工作室领回分析结果,然后将今天发生的事写成详细的报告。真回来后,大家一起开会,浩二郎只确认其他案件的状况。

  「哦,没要平井报告﹖」

  「嗯。是关于『Pasonal Asia』研究所宫前所长的说明吧。实相大哥应该知道这件事。平井本来打算报告,但被实相大哥制止,似乎刻意避开与绢枝女士相关的所有事情。」

  佳菜子老实说出感想。

  「这就怪了。」

  由美送茶川去雄琴社区时,大大抱怨真的所作所为。

  「发生什么事?」

  「那位少爷和宫前所长意气相投。」

  「平井吗?」

  「他还靠过来跟我说,你不是还有别的工作吗?赶快去忙吧,帮忙介绍完就可以走了。」

  由美狠狠把抹布甩在桌上。

  就像由真描述的,佳菜子从未看过如此焦躁的由美。

  「真是不敢相信。」

  佳菜子机械性地回应。

  「还有,这件事佳菜先知道比较好。从明天开始,那家伙大概就会不顾一切地寻找personal song,反正就放手让他去做。」

  「绢枝女士或许是有意识地拒绝所有人。」

  「至少保险箱一事就是如此。但有时病情会起起伏伏,也不能断定她完全没有失智症。」

  「如果是失智症,personal song也有效吗?」

  佳菜子仍然无法完全相信音乐的力量。

  「宫前所长认为相当有希望。连那个专攻脑外科的少爷,都难得露出灿烂的笑容,认为应该有效。」

  由美冷言冷语地说。

  「由美姊也这么认为,对吧?」

  「是没错啦。不过,就算是人生过得最开心、最辉煌的时期听的音乐,对一个企图自杀的人来说,到底能产生多少作用,我也有点担心。浩二郎大哥究竟想怎么做呢?」

  由美双肘撑在桌上,脸颊放在掌心,似乎在遥望远方。

  「噢,我想问一个问题。跟绢枝女士接触的时候,如果又发生相同的状况怎么办?」

  「注意机器萤幕上的心跳次数,超过一百二十就要缓和她的情绪。可以请绢枝女士中意的护理师,引导她做深呼吸。」

  「我知道了。对了,忘记说今天最大的收获。实相大哥交代我分析这些资料。」

  佳菜子从包包拿出绢枝的笔记影本。

  「这是诗吗?」

  由美翻著影印纸问道。

  「应该是,据说是最近才开始写。全是短诗,共有六篇。」

  「我不太懂诗,不过,诗就是用文字表现人的内心世界,对吗?」

  「大概没错,但不代表诗所写的就是事实吧?」

  「也对,像是比喻什么的。可是,这些诗是瞭解绢枝女士最好的文本。」

  「所以,实相大哥才会要我分析吧。」

  「好,那我们一起解读吧。佳菜,今晚住下吧。」

  「那多不好意思……」

  佳菜子虽然这么说,但她的确不想走寒冷的夜路回家。

  「去泡个澡流流汗吧,我也想卸下这副面具。」

  由美做出卸妆的动作,微笑著说。其实,她的妆一点也不浓。

  「我洗好了。」

  佳菜子洗完澡打声招呼后,换由美走进浴室。

  由美要她先去客厅旁的房间躺一会。西式房间内摆著榻榻米床架,尺寸为六张榻榻大,床下约莫是用来当收纳空间,床上已铺好棉被。

  佳菜子轻巧地坐在棉被上,忽然想起以前寄居的生活。

  由美也是亲切善良的女性,完全不输给三千代。

  佳菜子身上那套借来的睡衣超出她手脚的长度,让她看起来像个稻草人。她把衣襬和裤脚往上折,擦完化妆水,便扑倒在床上。

  她把枕边的台灯拉近,准备好诗的影本。

  过了十分钟左右,由美从浴室走出来,扑倒在佳菜子身旁的棉被上。

  「好,我们从第一首看起。」

  「要不要从最新的一首往回看。听说,这是绢枝女士自杀未遂前两天,元旦的晚上写的。」

  佳菜子从影本中拿出那首以「迷惘」起头的诗,接著说:

  「我觉得她的动机就隐藏在这首诗中。」

  「迷惘。依然迷惘。明明就在眼前,却抓不到。该再往前伸出手,还是缩手作罢﹖明明看得见,却抓不到。没有勇气,所以抓不到。没有勇气,所以放弃。结果就是半吊子。什么也没得到。我想放下这颗心。从这里——构不到那里。我依然迷惘。」

  由美悦耳的嗓音念出诗句。

  「『什么也没得到』,实在想不到这样的诗,是出自住在那么好的地方,悠闲自在地过生活的人之手。」

  佳菜子向由美描述,从凸窗望出去的琵琶湖美景。

  「光是看佳菜拍的照片就觉得是景观绝佳的房间,而且还附温泉。这是人家辛苦工作打拚得来的,没什么好眼红,不过确实是令人羡慕的养老生活。」

  「可是,绢枝女士似乎并未感到满足。」

  「她应该有其他希求的事物吧。我对『我想放下这颗心』这一句特别感兴趣。」

  「放下这颗心,就是忘记的意思吧。」

  佳菜子的手放在胸口,倏地往由美的方向做出解放的动作。

  「也可能是想消除芥蒂。要消除芥蒂,就先要抓住芥蒂,然后丢掉,大概是这种感觉吧。」

  「『从这里——构不到那里』,『那里』指的就是芥蒂的所在之处吗?」

  「可是,要不要伸出手,她依然觉得迷惘。这个迷惘促使她自杀未遂,是长年隐瞒无户籍这件事吗?可是,他们都一起生活了二十八年,即使不知道对方的过去,应该也建立相当稳固的信赖关系。还是,她正迷惘要不要向对方坦承没有户籍?但寿士先生得知后,大概只会说『这样啊,辛苦你了』而已吧。」

  由美认为,和绢枝女士的功劳相比,「无户籍」这个事实简直微不足道。

  佳菜子有同感。不管是什么芥蒂,也不至于会企图自杀。话说回来,很难想像比「无户籍」更大的芥蒂。

  「我们再看看前面的诗吧。」

  这次换佳菜子朗读。

  「幸,不幸。行走于薄冰,快步走。在我的体温热度传向冰之前。一步,又一步。在我的心跳鼓动震出微小裂缝之前。在我的汗水、眼泪落下之前。下方是不幸,上方是幸福,我还在冰上。」

  「虽然不清楚这是描述在哪个时间点的心情,但应该是诉说过去的人生没错。怀著秘密,快步通过。光从现在掌握的情报来看,她已从下关到冈山,再移动到大阪、滋贺。」

  「听说,她最想住的地方是京都。」

  佳菜子说出从寿子口中得知的事。

  「京都啊,有没有出现在诗里?」

  「有,只有一次。」

  佳菜子翻著纸本,抽出其中一张。

  罪行累累。

  那个罪,这个罪,都是罪。

  遥想京都町的阿清与龟松,

  京都帝大的法学士与陪葬的女人,

  都染上莫名的病,

  踏上前往名胜的旅途。

  这个报应、那个报应,全是报应。

  总有一天会报应在我身上。

  逃出无福可言的城市,

  逃离梦想之家,

  漂流至吃到破产的城市,从桃色到象牙色。

  再也不会得那种病了,

  我的心如铁石。

  希望不会遭到报应——

  「京都町的阿清与龟松,写得真具体。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就像江户时代的恋人或夫妻。不,应该是有不伦关系的情侣。」

  「真的耶。这首诗也充满负面情绪,又是罪又是报应的。由美姊,你觉得这个『莫名的病』是什么意思?」

  「把京大称为『帝大』,要是我记得没错,应该是到昭和二十二年为止。那个时期的流行病大概就是肺病,会不会是肺结核?」

  「没想到由美姊知道这么多关于帝大的事。啊,你以前是K大医院的护理师。」

  「那个时候,我们医院里还有帝大毕业的医生喔。」

  由美望著天花板回想。

  「意思就是,至少是在昭和二十二年,也就是一九四七年前的某个学生与陪葬的女人?」

  「很像是戏剧里的登场角色,有种大正时代浪漫剧的味道。染上肺结核,踏上旅途,一场以悲剧收场的恋爱。可是,『踏上前往名胜的旅途』有点奇怪,是不是想写冥界。」

  「不,这两个字差太多。」

  佳菜子会写书法,即使从铅笔字迹也看得出书写者的运笔。「名胜」是一气呵成,连「胜」的最后一笔都没松懈,透著一股自信。

  「那么,会不会是染上疾病死亡?还是,单纯的旅行?但这样和『这个报应,那个报应』合不起来。」

  「吃到破产的城市,指的应该是大阪吧。」

  「大阪啊,之前是在冈山……佳菜,从桃色到象牙色,表面是描述颜色,会不会其实是店名?她在冈山的时候,是在『Peach & Peach』工作,所以是桃色,而在吃到破产的城市,也就是大阪,会不会有一间叫『象牙色』的店?」

  由美又翻过身来趴著说。

  「你的意思是,她从冈山换到大阪工作的店,店名恰巧也与颜色有关,才会放进诗里﹖」

  佳菜子拿出粉红色的麦克笔,分别在「京都町」、「京都帝大的法学士」、「都染上莫名的病,踏上前往名胜的旅途」、「漂流至吃到破产的城市」、「从桃色到象牙色」旁边画线。

  「佳菜,假如吃到破产的城市是大阪,那福(fuku)指的就是下关,尤其是做生意的人会把河豚(fugu)的浊音拿掉,念成fuku。」注6

  「『梦想之家』,毫无疑问就是与善藏先生一起生活的家吧。」

  绢枝以诗来表现她的人生足迹。

  「我知道浩二郎大哥请佳菜分析这些诗的用意了。」

  由美猛然起身,坐在棉被上。

  「这些诗浓缩了绢枝女士八十五年来的人生回忆。解读这些诗,等于在爬梳绢枝女士的过去,浩二郎大哥一定是这么想的。」

  「可是,她为什么要把回忆写成诗?」

  佳菜子也坐起身。

  「我们刚才只读三首,便处处感受到死亡的阴影。她一直努力与死亡的诱惑奋战,直到上个月的三日,她的忍耐终于到达临界点。」

  佳菜子再次翻开最后一首诗。

  「没有勇气,所以抓不到。没有勇气,所以放弃。」

  这意味著,她没有自杀的勇气吗?

  佳菜子瞥见枕头旁的闹钟,凌晨一点多。

  「由美姊,我明天再更深入挖掘这些诗的意义。」

  「时间差不多了。我手上有其他案子,再加上电视台要录制四月的节目,会愈来愈忙碌,可能不太能帮你了。」

  「我会努力,今天真的很感谢。」

  「其实我超想睡的,晚安。」

  由美一说完,就把羽绒棉被盖在身上躺平。

  佳菜子轻轻道声「晚安」,关掉台灯——

  注5:日本放送协会(NHK)BS卫星放送系统的电视节目。

  注6:下关的名产即为河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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