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为了见斋藤琴美一面,佳菜子和浩二郎前往斋藤企划公司。

  浩二郎出差回来那天,花了半天以上的时间和茶川开会讨论,所以延后两天去找斋藤琴美打听情报。

  这段期间,佳菜子和真待在绢枝身旁,希望找出她的personal song。

  一开始,绢枝不愿意听真准备的曲子。为了缓和她的心情,他们陪在她身边话家常,再加上她最喜欢的护理师在一旁怂恿,最后她终于肯戴上耳机。但只听了两、三首曲子,她就摘下耳机,缩进棉被里。身形愈来愈消瘦的绢枝,似乎连像前阵子那样发狂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管是隔天,再隔天,她仍维持一样的状态。他们给绢枝听的音乐,包括〈思念你〉,以及该曲开始流行的昭和三十六年内发表的歌曲:渡边Mari〈东京咚咚啪女孩〉,石原裕次郎与牧村旬子〈银座恋爱物语〉,坂本九〈昂首阔步〉,越路吹雪〈留最后一支舞给我〉。

  另外就是认识善藏的昭和二十八年的流行乐:美空云雀〈津轻的故乡〉,织井茂子〈请问芳名〉,高英男〈下雪的城市〉,菅原都都子〈阿里郎哀歌〉等不到十首。

  绢枝听〈思念你〉、〈昂首阔步〉、〈请问芳名〉三首歌时,脉搏和血压上升。真分析,这毫无疑问显示音乐确实能够刺激绢枝的大脑。

  「平井很积极地帮忙,佳菜不必那么著急。」

  虽然浩二郎如此安慰,佳菜子心中仍充满不安。personal song的效果似乎没有由美或真形容得这么好,真的能从几千首曲子中,找出绢枝的personal song吗?就算运气好找到,也不保证绢枝的记忆会恢复。

  「我请平井把今天应该会送到的盂兰盆舞的曲子拿去试,就是佳菜发现的阿汐与龟松故事的念歌录音,期待能发挥效果吧。」

  「而且,里面还出现京都的地名。」

  「哥哥龟松和妹妹阿汐手拉著手离开远贺这个城镇。如果把此举解释为罪,某种程度上和绢枝女士写的诗就能互相呼应。」

  「再来就是听听念歌的感觉,古典艺能的念唱都十分相似。」

  说著,佳菜子心想,脚踏实地的调查方式果然比较可靠。

  「你还有继续分析绢枝女士的诗吗?」

  「读很多次后,不知不觉就背起来。」

  佳菜子默背出剩下的三首。

  抢夺。

  抢钱,抢命,抢心。

  钱被抢、命被抢、心被抢,

  面对黑色石头,将命运托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

  疼痛消失了吗?更轻松了吗?

  更辛苦了吗?更痛苦了吗?

  不,还是堕落了。

  堕落到原本黑暗、巨大的洞穴。

  再度成为开不了花的油菜籽的夜晚。

  恋可喜。

  爱可悲。

  早知道就不爱。

  不被爱好痛苦。

  说好要变成石头,

  不知何时错认为花朵。

  以为是舞动的蝴蝶。

  所以动了卑劣的念头,

  犯下罪过。

  心神向往的文字,

  谱出恋曲的歌词,

  成为联系两人的音信,

  杀死恋情,夺走爱情,连性命也不放过。

  那人永远不会原谅我,

  不可能原谅我,永远。

  热呼呼的蒸气。

  带著一种深度。

  盼望许久的温暖。

  不多话的人,

  不追问过去的人,

  没有**的人,

  可以继续做这个梦吗?

  可以过平凡的生活吗,

  可以不用再逃了吗?

  可以一直踩在地面上了吗?

  被埋在地底,隐姓埋名的我。

  「真厉害。」

  不知是赞美诗作本身或背诵者,浩二郎露出微笑。

  「在最后一首诗中,『热呼呼的蒸气。带著一种深度。盼望许久的温暖』指的应该是『久屋』,而『不多话的人,不追问过去的人,没有**的人』指的应该是赤城寿士先生。最让人在意的,是末尾的『可以不用再逃了吗?可以一直踩在地面上了吗?被埋在地底,隐姓埋名的我』这个部分。」

  「她笔下的『逃』,应该是指逃离来自下关的那个男人。」

  「就是她前男友的债主吧﹖我也是这么认为。然后,我注意到这首以『恋可喜。爱可悲』开头的诗。假如这是在陈述对下关前男友的心情,『早知道就不爱。不被爱好痛苦。说好要变成石头,不知何时错认为花朵。以为是舞动的蝴蝶』应该算是后悔的表现。若只是单纯的后悔,不值得大惊小怪,毕竟后悔是恋爱的副作用……」

  「你觉得她的心情不只是后悔。」

  「对。『卑劣的念头』、『犯下罪过』,这些心情在恋爱小说中也看得到,但『杀死恋情,夺走爱情,连性命也不放过』……」

  「希望这是比喻。」

  「或许这样的推论跳得太快,但假如这是她逃跑的原因,就很可怕了。」

  佳菜子说,幸好还有『心神向往的文字,谱出恋曲的歌词,成为联系两人的音信』等充满诗意的表现。

  「佳菜说的没错,完全没有血腥残酷的画面。『成为联系两人的音信』,这种老派的说法会让人联想到情书。」

  「我也是联想到情书。这么一来,就可解释为因情书破坏恋情。」

  「恋爱的终结吗?然后逃走,从下关到冈山,在冈山遇见三宅善藏先生。刚才佳菜从『热呼呼的蒸气』联想想到赤城先生,却没有想到指的或许是善藏先生。」

  浩二郎说出对这两人的印象。他认为,不讲究过去、没有**是善藏和寿士的共通点。

  「我是从『可以继续做这个梦吗』这一句判断的。她协助餐饮店获得成功,直到美铃女士出现化为泡影。假如经营餐饮店是绢枝女士的梦想,那么,她和赤城先生齐心协力打拚,不就是在持续这段美梦吗?」

  「原来如此。换句话说,绢枝女士的诗作,从头到尾都和她实际的人生有所连结。」

  「所以,我才对『抢钱,抢命,抢心。钱被抢、命被抢、心被抢,面对黑色石头,把命运托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这段文字感到忧心。真实的状况还不清楚,如果可以概略掌握内容,就能在会议上报告……」

  「不必著急,照你的步调来。我认为佳菜已在相当的程度上,掌握绢枝女士的心情。」

  「是真的就好了。」

  佳菜子希望今天能从与琴美的谈话中,找到解读诗作的灵感。

  「不过,意外的是,斋藤琴美女士居然毫不犹豫地答应我唐突的邀约。」

  浩二郎向琴美表示,关于曾根崎的小酒吧「MIYAKO」的前店主冈田母女,有一些事情非问不可。没想到,琴美二话不说,立刻约定下午两点到她办公室谈。

  「嗯,看来,她和冈田女士之间的关系不单纯。」

  浩二郎说完,露出锐利的眼神。温和的浩二郎每次露出过去当刑警的眼神时,总让人有些不寒而栗。同时,佳菜子有种预感,案件的发展似乎要露出曙光了。

  斋藤企划公司,就位于与京阪中之岛线「渡边桥」站十二号出口共构的办公大楼七楼。

  这栋大楼从地下到地上五楼都是商业设施,沿途摩肩接踵,人声鼎沸。抵达七楼,走出电梯,刚才的纷乱宛如假象,整层楼静悄悄。擦身而过的女性踩著一双正式场合穿的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格外响亮。

  两人走在明亮宽敞的走廊上,从头数来第二间办公室就是斋藤企划公司。

  浩二郎一敲门,门随即打开,一名年轻女子出来迎接。两人跟著她进入,经过四个隔板屏风办公座位,最深处是社长室。

  这名女子打开门,两人就看见琴美已坐在里面。她身穿浅红色套装,短发圆脸,戴著两个大耳坠,看上去大约五十多岁,比想像中年轻。

  「敝姓实相,这是橘小姐。感谢您今天拨出宝贵的时间跟我们见面。」

  琴美微微点头,一语不发地过名片后,示意他们在沙发坐下。她涂著艳丽的粉红色口红的厚唇仍保持紧闭。

  「如同我在电话中的说明,我想询问关于曾根崎的『MIYAKO』酒吧前老板冈田女士的事情。先跟您说一声,我们只是寻找回忆的侦探,如果有与生意相关、不便告知的部分,请不用勉强。」浩二郎表情柔和地解释。

  「寻找回忆是吗?」

  琴美哼笑了几声。

  「是的,我们靠寻找回忆维生,很奇怪吗?」

  「没有。只是我一直认为,回顾过去根本毫无用处。」

  琴美伸手拿桌上的香菸盒,问道:

  「要来一根吗?」

  浩二郎摆出谢绝的手势后,琴美叼著菸,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火。顷刻,室内弥漫著菸臭味。

  「某位女士因硬脑膜下血肿住院中,目前还分不清楚她是记忆障碍,抑或是认知功能不全,处于卧床不起的状态。她的家人希望能透过讲述回忆帮助她复原,于是委托我们调查。」

  「这和『MIYAKO』可以扯上关系啊?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毕竟对方是八十五岁的老太太,必须追溯她过去几十年的人生。」

  「八十五岁?」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只是觉得年纪真大。」

  「她本来挺健朗的。」

  「发生意外吗?」

  「这不能说。」

  听到浩二郎强硬的语气,琴美有些讶异。

  「这、这样啊。我只是在想,她跟我婆婆差不多年纪。」

  「请问,社长从冈田女士那里接手那家店,是几年前的事?」

  「有二十五年了吧,细节我不太记得。」

  「当时,你继续使用『MIYAKO』这个店名吧。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浩二郎边问边翻开记事本。

  「你们回忆侦探专门问这种奇怪的问题吗?」

  琴美又发出哼笑。

  佳菜子怕自己忍不住鼓起脸颊,故意相反地噘嘴吐气。她鼓起脸颊时,由美会趁机调侃「好可爱的脸」,所以她现在生气都故意这么做。

  「我以为社长肯空出时间见面,是因我提到『MIYAKO』的店名,难道不是吗?」

  「……我只是听到『回忆侦探』这个名称,好奇是做什么生意而已。商机变化快速,我们做生意的人得尽快找到下一个会赚钱的东西才行。」

  「你对『MIYAKO』毫无留恋吗?」

  「没有留恋,只是单纯的同情,才把店名保留下来。」

  琴美撇过头,气势十足地吐出烟雾。摇摇晃晃的耳坠是琥珀做成的。

  「为何会同情?」

  「看她跟我差不多年纪,都是二十几岁,还是个天真的小姑娘。就只是这样。」

  「真是敷衍啊,至少我听起来是如此。所以,你到底同情冈田女士哪一点?况且,经营『MIYAKO』的,是冈田女士的母亲才对吧。」

  「这我不清楚。」

  琴美把香菸捻熄在菸灰缸里。

  佳菜子看不出浩二郎发言的意图。

  她想起前几天铃木说过的话。首先,绢枝在募款活动中认识冈田,两人意气相投。冈田向绢枝诉说「MIYAKO」经营的窘况,于是绢枝离开长年工作的「象牙色」,去她的店里帮忙。后来,绢枝开始在「久屋」进出,并与寿士同居。

  琴美接下冈田的店时,绢枝已不在那里帮忙。琴美与绢枝并没有接触。

  这些事情浩二郎应该也很清楚。

  佳菜子窥望浩二郎的侧脸。

  「请你看一下。」

  浩二郎从提包中拿出装著黑色羽毛的塑胶袋,放在桌上。

  佳菜子觉得很眼熟。原来,是附著在绢枝房间壁橱中的保险箱上的东西。浩二郎交给茶川,做为参考资料。

  「这是什么啊?」

  琴美连碰也没碰,只丢下这句话。

  「橘小姐从过去在『象牙色』打工的学生铃木先生口中得到情报,并向我报告时,我忽然想到它可能是某种东西。于是,我请外聘的伙伴,前科搜研的专家进一步调查。」

  浩二郎说明自己以前是刑警,并简单介绍茶川。

  「原来是刑警先生……还有这样的员工,这部分和外面的侦探业者比起来,倒是专业不少。」

  浩二郎介绍茶川的经历,似乎是为了告诉对方,他们是有组织地在调查这件事。

  「我最在意的,就是绢枝女士与冈田女士在募款活动上认识这一点。」

  「然后呢?」

  琴美松开跷起的双脚,放在地板上。

  「这只是我的推理。冈田女士与绢枝女士唯一的连接点是你,斋藤女士。你就是原点。」

  「什么意思?」

  听著两人的对话,佳菜子感到一头雾水,忍不住插嘴:

  「那个……实相大哥,连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

  「很抱歉,这纯粹是我个人的推理,本来是想见过斋藤社长,确定后再告诉你。但透过刚才的交谈,我有十足的把握,所以请你先耐心听我说完。」

  「搞什么,你们没有套好招啊?不对,你以前是当刑警的,该不会这是某种盘问的招数吧?」

  琴美流露诧异的神色。

  「这不是盘问。」

  浩二郎否定,并继续说:

  「这是附著在绢枝女士保险箱上的东西。」

  他的视线落在塑胶袋上。

  「什么意思?」

  「我们不知道保险箱的内容,但推想里面的东西,她应该拿出来看过很多次,久而久之,东西老旧后,其中一部分掉了出来。」

  「什么东西需要这样珍藏?」

  「调查的结果显示,这是鸡的羽毛。把整理好的羽毛洗乾净,并用黑色墨水染色。于是,我联想到募款活动。募款活动上,最常见的是红色羽毛。那种红色羽毛是鸡的羽毛,同样地,它也是洗乾净后用红色墨水染色。绢枝女士在一九五八年从冈山搬到大阪,后来在募款活动上认识冈田女士。我去图书馆查阅那个时期举办过的募款活动,发现有一个活动的举办时间是从一九五九年到六〇年,就是黑羽毛募款。」

  「黑羽毛?」佳菜子问。

  「这是救助矿务失业者生活的互助运动。据说,活动发起人认为,既然红十字会的联合劝募是用红色羽毛为象徵,救助矿务工作者的募款,就用符合煤炭意象的黑色羽毛为象徵。」

  「原来还有黑羽毛的募款啊。」

  佳菜子从煤炭联想到绢枝的诗句,『面对黑色石头,把命运托付给不可靠的白色岩石粉末那天』。

  「一九五九年,国家能源政策的主力从煤炭转变为石油。受此影响,煤矿封山,失业人口有人说七万人,有人说八万人。也有研究者认为,这只是纪录上的数字,实际的失业人口更加庞大。」

  「由于国家的政策,那些人的工作突然就没了,未免太过分。」

  「尤其是中小型的煤矿影响甚巨。据说,以福冈县筑丰地区的煤矿工作者受到的影响最大,当地的女性为了救助这些人,自动发起这个运动。后来,慢慢扩散到住在东京和大阪的亲戚,以及福冈出身、出外打拚的思乡人。」

  琴美一句话都没说,嘴上叼著菸,却没点火。

  「半世纪以来,绢枝女士慎重保存这根黑色羽毛,即使脱落掉毛,变得破破烂烂也一样。为何她如此重视这根羽毛?我很想知道原因。藉由黑色羽毛结缘的两人,保持非常密切的往来。绢枝女士曾对那名打工的学生说『正因你是没有头衔的打工学生,我反倒能看清楚你这个人』。这表示她看人时,是看对方的本质。我猜想,她见到拿著募款箱的冈田女士后,就认为她是值得信任的人。所以,冈田女士病倒后,即使她有机会晋升成店长,也甘愿辞职,向冈田女士伸出援手。她就是这么重视与冈田女士的关系。这段关系的重要象徵,不是别的,正是这根黑色羽毛。」

  说完,浩二郎拉近桌上的塑胶袋,问道:

  「如同你刚才所说,什么东西需要这样珍藏?我再问你一次,请告诉我不更改『MIYAKO』店名的理由。」

  浩二郎的双手轻轻放在膝上,直视著琴美。

  不知过了多久,佳菜子没有勇气看手表,怕自己不经意的行为会影响现场的气氛。

  约莫是按捺不住,琴美发出「嗯……」的低吟,又抽出一根香菸。

  浩二郎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点火,递上前。

  琴美的手显得有些迟疑。

  「真没办法,看来我的预感应验了。」

  她一边碎念,一边点燃叼在嘴上的菸。

  佳菜子完全摸不著头绪,视线在两人脸上来来回回。

  「你愿意说了吧。」

  浩二郎极为冷静地说。

  「实相先生,你真的是回忆侦探吗?」

  琴美慎重地确认。

  「刚才提过,我不属于任何组织,也不是来谴责你。」

  琴美凝视浩二郎半晌,对著半空说:

  「看来,只能相信你了吧。」

  「谢谢。我们真的只是想瞭解绢枝女士的过去。」

  「怎么可能改掉『MIYAKO』的店名?我的旧姓是冈田,曾以『琉璃』这个花名在那里工作。我就是冈田的女儿。」

  琴美粗鲁地捻熄抽完的香菸,丢进菸灰缸。

  佳菜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紧盯著琴美。

  「当整个社会因岩户景气注8显得朝气蓬勃,煤矿聚落却是陷入谷底般萧条。从祖父那一代起,我们家就从福冈的筑丰地区搬到大阪,但不管是祖母或母亲都对故乡难以忘怀。乡下的婶婶捎来消息,说地方政府和工会组都织希望我们能举办黑羽毛的募款活动。我才一岁左右,什么都不懂。刚好那时景气复苏,离婚的母亲开了『MIYAKO』这间店,经济上逐渐变得宽裕,便接下募款活动的工作。虽然母亲身体并不健朗,毕竟是三十四、五岁,还年轻,想必就逞强了。」

  据说,琴美的母亲会在梅田一带募款,直到下午五点前,才赶回去开店。她不只募款,也替失业的家庭募集衣服和学用品。

  「令堂现在呢?」

  「在我接下店的那年就去世了。平成元年,算一算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她叫登纪子。琴美第一次说出母亲的名字。

  「这样啊。」

  「不过,她能坚持到最后,实在不简单。你刚才提到的铃木先生,我有点印象。他常带一大群学生来光顾。那时候,母亲的身体就不太妙。」

  「所以才向绢枝女士求助吧。」

  「她们在募款活动上认识后,一直非常要好,维持了二十二年的友情。他们认识的时间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很容易记。母亲和绢枝阿姨恰恰是在我一岁的时候认识。」

  那时经过梅田车站前的绢枝,自愿参加活动。

  「绢枝女士也是福冈出身吗?」

  插话的是佳菜子。

  「不,她告诉我母亲的理由是,她恩人的小孩住在矿宿。」

  「是指矿工宿舍吗?」

  浩二郎怕佳菜子听不懂,特意反问。

  他向佳菜子说明,当时煤矿公司替矿工盖了大量的连栋长屋。尤其是远贺川流域有非常多中小煤矿,所以那一带有大量密集的木造住宅。

  「你知道摄影家土门拳吗?」

  浩二郎问佳菜子。

  「我曾在图书馆看过他的摄影集。」

  「绢枝女士的房间里也有土门拳的摄影集。茶川先生想起这件事,便去图书馆借来看。那本摄影集叫《筑丰的孩子们》,等我一下……」

  浩二郎翻著记事本,接著说﹕

  「在摄影集里,野间宏写了这段文字来描绘失业矿工的生活。『破烂空洞的榻榻米是榻榻米,没有配菜的一餐是一餐,没有玩具的游戏是游戏』。」

  「是啊,这是昭和三十六年左右出版的摄影集,我母亲也有一本。长大后我翻过。虽然里面呈现的都是悲惨的生活,但孩童的眼睛圆滚滚的很可爱,而且闪闪发亮。可是,绢枝阿姨提到的那个孩童,只比她小四岁,那时应该也二十七、八岁了。由于一直联络不上对方,她非常担心。」

  「从年纪来看,如果对方已结婚,可能正抱著婴儿喂奶或养育幼童吧。」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即使黑羽毛募款结束,绢枝阿姨仍持续募捐学用品。」

  「捐款活动只维持半年就结束了吧?」

  「黑羽毛的募款活动没持续很久就结束,不过,母亲和绢枝阿姨都很快把钱送到田川市、嘉麻市等地的市公所,还有母亲的故乡犀川町。母亲对『MIYAKO』这个店名有很深的执著。」

  「怎么说?」

  「就算用罗马拚音表示,在大阪用『都』注9感觉就很不搭。如果像你们的事务所一样,是在京都还说得过去。总之,母亲的状况开始恶化,由我继承这家店的时候,我本来要改掉店名。但母亲说,这是她唯一的遗愿,希望我不要改店名。」

  「令堂这么坚持,是不是有什么理由?」

  「她希望用故乡的名字当店名。反正一提到犀川大家就会想到金泽,再加上后来我们这边的犀川被合并成『郡』,还改了名字。MIYAKO郡,汉字写成京都。」

  「写成京都,但念成MIYAKO吗?」

  浩二郎转头看佳菜子。

  「实相大哥,京都町不就是……」

  佳菜子想起浩二郎的报告书。

  我从今治市冈村岛分所的今井先生那里,拿到〈阿汐龟松物语〉的原稿影本,原文如下:

  「在筑前远贺的城镇,身为坪卫村长的太郎兵卫大人啊,有七间仓库,五间酒铺,三十五间店出租,掌柜七十五人,住家三层楼八连栋,后有泉水筑山……」

  我问今井,有没有什么歌曲的内容出现阿汐或龟松,他回答:「一首念唱的歌谣有提到,听起来很像净琉璃和歌舞伎中的念白在述说心情的场面,有一种独特的韵律,不是用唱的也不是用说的,这部分我也不太清楚,但前辈曾告诉我这是盂兰盆舞的曲子。像是八木节、炭坑节,或是河内音头之类的。」

  「筑前远贺的城镇,就是指筑丰地区吧。京都町指的不是京都,而是京都郡,也在筑丰。」

  佳菜子劈哩啪啦飞快地吐出这句话。

  「怎么啦,你们干么一副惊讶的表情﹖如果这是演戏,你们真的很会演,乾脆请你们来我店里工作吧。」

  琴美说完,兀自大笑。

  「请问,令堂在故乡跳盂兰盆舞时,念唱的曲调是不是炭坑节。」

  浩二郎转身问琴美。

  「咦,为何这么问?」

  「有人常听到绢枝女士会半哼半唱某一首曲子,我们猜想歌词很可能出自炭坑节之类念唱的曲调。」

  「母亲曾带我回故乡替祖先扫墓,就那么一次。刚好是盂兰盆节,顺便去看了盂兰盆舞。那时我不断反覆听著炭坑节的曲调,听到快反胃,所以记得很清楚。他们念唱的炭坑节和我们一般听『月亮出来了出来了,月亮出来了』完全不一样,速度更快。」

  「有点像饶舌,节奏很快是吗?」佳菜子问。

  「对啊,相当有节奏感。」

  「那歌词中有出现『阿汐』、『龟松』吗?」

  浩二郎在记事本写下这两个名字,递给琴美。

  「我没有印象。对了,我把当时的画面录下来。大概觉得这辈子都没机会回到故乡了吧,所以拍下妈妈跳舞的画面。」

  琴美说到「妈妈」时,脸部线条变得十分柔和。

  琴美拿起后方桌上的手机。

  「美衣吗?之前我不是请你整理妈妈的相簿?对,在开放式书柜那边,有古早以前的录影带。对对,其中有一片的标签写著『祖母的故乡犀川』,里面有跳盂兰盆舞的画面。你找出那个画面,只要跳盂兰盆舞那一段就好,帮我拷贝一份。」

  琴美挂断电话,对浩二郎说:

  「希望有录到炭坑节的部分。」

  「真是帮了大忙。对了,你刚才提到预感应验了吧?」

  「喔,这没什么。绢枝阿姨和我们母女的关系后来有些紧张,我没有脸再见她。旧事重提也没意思,只是我有点害怕,不晓得你到底知道多少……所谓不好的预感,就是这样而已。」

  「是嘛,那我们的调查就到此为止吧。」

  浩二郎阖上记事本。

  浩二郎似乎早就知道琴美所谓的「预感」为何,但佳菜子仍是满头雾水。

  「谢谢你。对了,实相先生,如果绢枝阿姨身体康复,请帮我带一句话『方便让我去探病吗?琴美很感激你那时候的帮忙』,好吗?」

  「我会如实转达,今天非常感谢你的协助。」

  浩二郎低头行一礼,起身准备离开。佳菜子匆忙道谢,跟在浩二郎身后离开社长室——

  注8:指一九五八年七月至一九六一年十二月之间,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第二次日本经济发展高峰。

  注9:MIYAKO的汉字为「都」,有京城、首都、都市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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