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天的来园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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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相浩二郎和妻子三千代,及调查员橘佳菜子,三人坐在回忆侦探社的待客用沙发,吞著口水注视大型电视的萤幕。

  「现在是下午一点,又到了《今日的午后时光,主题万花筒!》的特别单元,面对面人生谘询〈有请由美姊〉!那么,就请我们熟悉的那一位,拥有不输柳枝的柔韧,无论何等强风吹袭都不会屈折,骑著750cc的机车来去如风,驰骋于交通干道的京都女子,回忆侦探社的主任侦探,我们的由美姊——一之濑由美。」

  地方电视台「古都TV」的女主持人以固定的开场白介绍由美后,现场响起掌声。

  由美从十一月开始上电视,至今已过整整一年,但未知的谘询内容仍让节目有种新鲜的紧张感。

  藉著与生俱来的胆量,及曾身为护理师的经验,由美总能从容回答观众的提问。

  身为侦探社的调查员,三十六岁,离过一次婚,是女儿将满十一岁的母亲——由美综合自身经验给出的大胆答案,相当受到观众的欢迎。前几天,侦探社还接到V电视台的邀请。对方耳闻节目的好评,看中由美的外型与明星气质,想邀请由美上全国播放的节目。

  一头绑在脑后的乌溜长发、端正的长相,即使面对颇为棘手的难题,也能快刀斩乱麻解决,让观众看得神清气爽。此外,她有一口京都腔特有的语调。比起地方节目,说不定她的个人特色更适合全国播放的节目。

  由美甚至收到制药公司、重型机车厂商及机车用品店等的委托,邀请她担任形象代言人,可说逐渐成为京都的崛起之秀。

  当初由美接到上电视的邀约时,浩二郎并不赞成。尽管调查的对象是「回忆」,依然是如假包换的侦探业务。浩二郎认为公开亮相有百害无一利,或许还必须将由美排除所有调查行动。

  自从名为本乡雄高的调查员辞职,踏上演员之路,至今已过八个月。若是连填补雄高空缺的由美都脱离第一线,侦探社实在难以承受。

  「如果要答应,便得抱持离开回忆侦探社的觉悟。」浩二郎给出狡猾的回覆。由美非常重视回忆侦探的工作,认为追溯委托人名为「回忆」的人生足迹,意义重大。一旦无法担任回忆侦探,由美应该会拒绝上电视吧。

  然而,由美的回答与浩二郎的想法背道而驰。

  「我就是喜欢回忆侦探社,才打算上电视。尽管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不过现在也差不多该是大家重视内心的时代了。总有一天,大家会察觉回忆的重要。」由美慷慨激昂地说道。

  「所以,我需要你的力量,不希望电视夺走宝贵的战力。」不希望继雄高之后,连你也被电视夺走——浩二郎吞下这句话。

  「我认为电视拥有惊人的力量。」

  浩二郎马上明白由美的意思。

  在他和由美谈话的一个月前,电视节目报导了雄高的故事。那是一部纪录片,内容聚焦于当今这个缺乏梦想的时代中,各自怀抱梦想、离乡奋斗的人。

  报导中的一人,就是以时代剧演员为目标,从九州来到京都的雄高。当时节目的旁白如此介绍:「历经籍籍无名的船夫角色,以个性派演员为目标的本乡雄高,他的骨干来自『回忆侦探』这个听起来有点陌生的工作,培养出的善体人情的心。」

  雄高的话题仅约五分钟,介绍回忆侦探社的时间也不过十几秒,电视台却接到无数的观众询问。

  七年前辞去警职的浩二郎,绝大部分的退职金都用在侦探社上。从草创时期就助他一臂之力的由美很清楚这一点。

  此外,由于失去独生子,浩二郎的妻子三千代从酒精成瘾症陷入忧郁,虽然病况有所好转,但三千代目前仍在接受治疗。考虑到背负的各种经济负担,浩二郎深知由美的担忧。尽管最近终于顺利出现盈余,经营状况依旧艰辛。

  担心侦探社经营状况的不单是由美,连佳菜子也表示不需要加班费或奖金。一个人过生活,用不到那么多钱——看著她面带微笑这么说,浩二郎一阵心疼。

  谁会花钱找回忆?当初申请创业融资,银行方面提出质疑时,浩二郎便对经营上的困难有所觉悟。

  不过,浩二郎认为,人们为了认识现在的自己,必定会迎来检视一路走来的足迹的时刻。有了过去才有现在,而现在会连接未来。

  尤其是战后埋头苦干的世代,一路勇往直前,无暇他顾。怀著想尽快迈出脚步的心情,步幅自然加大。大步流星之下,必然存在著漏看的风景、错过的事情、未能道尽的思念,及无法传达的话语。

  这些就是所谓「人生的失物」。浩二郎抱持著「一定会有人想找出这些回忆加以确认」的信念,开始这份工作,替委托人寻找回忆。

  曾有一位高龄妇人带著护身符的袋子,希望找到在战后动荡时期,将自己从美军手下救出的少年。

  参加集团就职的少年,在工作上与人发生冲突,为此自暴自弃时,受到一名女子的鼓励。他希望藉由女子当年折的纸鹤,找出对方。

  透过这些案子,浩二郎和侦探社成员益发确信回忆的重要。

  「浩二郎大哥是为了自己,才著手替人寻找回忆吧。我也是为了自己才上电视节目。」

  听到由美的话,浩二郎哑口无言。

  他明白这不是由美的真心话。约莫是知道不这么说,他绝对不会赞成,由美才会吐出这番违心之论。尤其是强调「为了自己」,让浩二郎毫无反对的余地。

  为了挽回因儿子死亡崩坏的家庭,在浩二郎心中,寻找他人的回忆是一份不可或缺的工作。不是追逐犯人,而是追寻回忆;不是破解犯罪案件,而是解开人生的谜团。这样的工作滋润了他乾涸的心灵。

  「为了你自己吗……」

  「是的,所以请你赞成吧,不然太不给茶川先生面子。」

  由美提及的茶川,是浩二郎任职刑警时期十分活跃的科搜研1所长,现在则向回忆侦探社提供各方面的协助。茶川退休后,在大阪的工业大学担任讲师,由于老家就在祇园的烟花柳巷,他认识不少艺能界的相关人士。

  茶川接下刑警剧的监修工作,与当地电视台的导播熟稔起来。正是这位导播向茶川提议,希望邀请回忆侦探每周上午间节目两次,回答「人生谘询」单元的观众提问。

  茶川欣赏由美,私下似乎也对由美颇为倾心。

  「如果是为了由美自身,我没话说。」

  「浩二郎大哥,谢谢你。」

  「不过,通告费全归你。」

  「可是……浩二郎大哥,这样就没意义了啊。」由美一脸困扰,望向浩二郎。

  「接下来,由真也到需要用钱的年纪。电视台看中的是你,站在侦探社的立场,发挥宣传效果已足够。侦探社方面不会碰通告费,这是我答应上电视的条件。」

  面对浩二郎开出的条件,由美不情愿地接受。

  由美开始上电视后,不仅充分达到宣传侦探社的效果,还有数家企业表示愿意成为侦探社的赞助商。然而,浩二郎不希望侦探社受到任何影响,拒绝了提议,却再次体认到电视的力量。

  与此同时,出现决定请由美当代言人的企业。其中之一是制药公司,贩卖以女性为主要客群的健康饮料。虽然藉饮料广告获得曝光的是由美,不过所有宣传品都加上「回忆侦探社」的字样。

  委托的案件数量有著飞跃性的提升,收益渐趋稳定,这一切毫无疑问是由美的功劳。

  怀抱著感谢之意,侦探社众人只要没什么事,每逢由美上节目的日子,就会守在电视前。不,应该说是守著由美比较贴切。

  只是,身为一名侦探,长相却家喻户晓,此一缺点依然不容忽视。自从由美开始上电视,浩二郎就尽量替她安排文书工作。由美一向乐于在调查过程中邂逅形形色色的人,想必相当郁闷。

  为了纾解压力,只要一有空,由美就会跨上心爱的750cc重型机车「KATANA」 2,绕市内一圈。最近,她这么做的次数似乎增加了。

  用来纾解压力的搭档KATANA的车身上,也贴著回忆侦探社的标志。由美努力宣传的心意,浩二郎十分感激。

  「那么,今天的问题是——」女主持人从观众透过电话、传真及电子邮件送来的问题中,选出一个。

  「来自电子邮件的投稿,笔名『肉桂烘焙』。与其说是人生谘询,其实是向身为回忆侦探的由美姊,请教有关回忆的问题。」

  「这是我的本职呢,请尽管问。」

  萤幕上映出由美在近距离特写下的笑容。据说茶川向摄影师强烈要求,希望节目中至少要有一次由美的特写画面。浩二郎的眼前,彷佛浮现茶川那一头光滑的脑袋高兴得泛红的模样。

  「所谓的回忆,就是指记忆吧。那么,有办法帮失去记忆的人找回忆吗?这是问题的内容,由美姊认为呢?」

  「失去记忆的人的回忆吗?」由美微微垂下目光,眨了两三次眼。这是由美烦恼时的习惯动作。

  「回忆的确可说是人的记忆吧?」大概是想避免沉默,女主持人出声询问由美。

  「我认为即使失去记忆,也不代表记忆从脑海中消失,只是找不到提取记忆的线头而已。」由美谨慎回答,「只要对方在眼前,表示对方一定留有一路走来的脚印。就算对方想不起来,也能找出那些足迹。」

  「意思是,要观察失去记忆的人吗?」

  「没错,简单来说,对方目前的状态就是最大的线索。要做的就是一点一滴地搜集,例如口头禅、行为举止之类微小的情报。不管是多琐碎的细节,我们都能从中找到线索。我相信回忆侦探社一定能帮上忙。欢迎鼓起勇气,到侦探社来一趟。我们有像三浦友和与渡濑恒彦3,充满男子气概的负责人恭候大驾。」

  现场扬起观众的笑声。

  「真是败给由美啦。」浩二郎不禁脱口道。

  「不晓得实相大哥比较像哪一位?」佳菜子莞尔一笑。

  为了掩饰难为情,浩二郎连忙拿起遥控器,调高电视的音量。

  「不过,说不定会遇上即使找到线索,当事人依然想不起来的情况吧?」主持人的话声随之变大。

  「有人是为了自我防御,刻意不让自己想起来。这种时候只能靠我们找出那段记忆是什么了。」

  「真有可能办到吗?」

  「当然这纯粹是我的推测……如果对当事人有害,我们也可能选择不报告。」由美对著镜头说完,响起单元结束的音乐。

  主持人宣布时间到了,一如以往地做出总结,并进入广告。

  「提问的人应该很苦恼吧。」佳菜子拿遥控器关掉电视,向浩二郎说道。

  佳菜子似乎对由美抱持憧憬,连发型都模仿她,将一头长发束在身后,只是身材和丰满的由美形成对比,十分纤瘦。

  「实际上,要寻找失忆的人的回忆,恐怕非常困难。」应声回答的不是浩二郎,而是浩二郎的妻子三千代。

  尽管四十六岁的三千代在侦探社的女性之中最为年长,却留著学生头,看起来简直年轻得可说和由美同世代。三千代烫鬈发时,浩二郎还没什么感觉,如今仔细一瞧,他才发现妻子有著一张娃娃脸。

  「真的,让人不禁思索起到底该怎么找才好。」同样顶著一张娃娃脸,看不出已二十九岁的佳菜子微微偏头。

  此时,电话铃响,佳菜子接起。「您好,这里是回忆侦探社。」

  佳菜子听著对方的话,一边做笔记,似乎是新的委托案件。

  委托人是住在滋贺县大津市,名为白石贡继的男性。他是位于滨大津的「HAMA游乐园」的经理,预定今年底退休。委托内容与一台游客遗失的拋弃式相机有关,目前由园方保管,希望见面后再详谈。

  翌日上午十点,浩二郎和佳菜子一起造访HAMA游乐园的办公室。浩二郎在儿子浩志还是小学生时,来玩过一次。

  只是,眼前的游乐园似乎已整修到全无昔日风貌。整修作业仍在继续,门口立著「目前停止营业」的告示牌,几乎所有游乐器材都盖著塑胶布。前往办公室的路上,他们看到好几台重机械。

  在孩童之间想必大受欢迎的动物造型电动车,也惨遭分解,残骸散落一地。

  即使知道这些不过是人工制品,但在一片枯叶飞舞的景象中,见到少了鼻子的大象,仍让人不由得心生哀戚。

  「整修得很彻底呢。」寒暄落坐后,浩二郎开口。

  「整修……也算是吧。」白石回应的语气颇为沉重。他顶著七三分的发型,还有著严肃的长相,却一身与经理职称不太相符的蓝色工作服。

  「难道不是整修吗?」

  「嗯,负责营运的公司撑不下去,决定关闭HAMA游乐园。」

  「游乐园会消失吗?」

  浩二郎眼前浮现大象凄惨的模样。

  「不,该说是游乐园吗……这里会成为游乐设施,继续营业。」

  HAMA游乐园的经营者将公司持有的土地卖给外资娱乐公司,新公司决定在这块地上建造全新的设施,雇用部分老员工。

  「目前正在施工,预定明年春天开幕。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我将在今年底退休,也算是做个了结。」

  「这样啊……」浩二郎应著,环视室内。

  墙上贴的照片,拍的是不同游乐设施。几乎都不是大型设施,适合孩童玩的居多。即使如此,浩二郎依然能从照片中,感受到彷佛要满溢而出的阖家欢笑声。

  「我曾来这里玩,感觉有点寂寞呢。」

  「实相先生来过我们游乐园吗?」白石高兴得倾身向前。

  「是啊。话虽如此,也是十五、六年前了。内子和小犬大概来过很多次。」

  浩二郎只来过一次。然而,他不止一次听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浩志,向三千代央求到这里的鬼屋玩。

  浩二郎的眼前,浮现当时浩志有点肉肉的脸颊。

  高中一年级的冬天,十五岁的浩志去世。他被人发现溺死在琵琶湖。由于浩志留在电脑里的文字,警方以自杀结案。

  我需要坚强的心灵

  遭遇困难,宁大勿小

  遭遇艰难,宁深勿浅

  负责此案的警官认为这段老成的文章,与当时浩志就读的高中里,发生的暴力霸凌事件有关。明知朋友受到欺负,浩志却无力阻止,想必非常懊悔。

  浩志的正义感太强了,刑警对浩二郎这么说。

  确实,浩二郎从小就不断教导浩志正义的重要,但他应该也同时告诉过浩志生命的可贵。

  浩志不可能自杀,浩二郎抱持这样的想法,私下调查浩志死亡的真相。

  于是在两年多前,浩二郎得知儿子可能是为了从湖中救起一个女孩才不幸身亡。

  三千代相信那就是真相,表示不需要再追查下去。听到妻子的想法,浩二郎打算就此了却一桩心事。他认为唯有这么做,才不会白费浩志搭救少女的那份勇气。然而,每当忆起浩志的身影,浩二郎的胸口仍有如灼烧一般发烫。

  与其说是悲伤,更多的是想再次亲手抱紧浩志的冲动。因为他与浩志的回忆实在太少,无法好好感受浩志的存在及温暖。

  身为刑警的浩二郎忙于案件、几乎不在家的期间,浩志逐渐成长,并突然离开他们。

  跟同为警察的父亲一样,浩二郎认为正义是美好的,不料儿子却因此付出性命,让他的心情十分复杂,苦恼不已。

  为了逃离这些烦恼,性格开朗的三千代精神渐渐失衡,沉溺于酒精。在浩二郎与社会上的邪恶对峙之际,妻子自暴自弃地酗酒。换句话说,本应倚靠的浩二郎缺席,酒却在妻子伸手可及之处。

  认识到此一现实,浩二郎察觉心中的价值观崩坏了。他不禁思索著,最重要的其实是人心。

  辞去警职,回忆侦探社开张后,他尽可能陪在三千代身边。他们去找专门的医师,实行戒酒,如今三千代终于能够滴酒不沾。

  「看到即将废弃的电动车,内子恐怕会比我更不舍。」浩二郎摇摇头,彷佛要把浩志的事甩出脑袋。

  「您是指大象吧。我也很怀念大象电动车大受欢迎的日子。在那之后,我们游乐园就进入转换期了。」比起可爱的电动车,园内开始导入刺激的游乐器材,白石解释道。「我们不断引进在国外颇受好评的种类。」他举出几个冠著吓人名称的游乐设施。

  浩二郎顶多听得懂两个,见身旁的佳菜子频频点头,想来是有具体的印象吧。

  「刺激的游乐设施一开始很受欢迎,但人们习惯的速度快得可怕,不久游客就渐渐流失。」

  随著刺激的游乐设施的出现,相较于孩童,大人的游客明显增加。当这些大人离去,来园人数便急遽减少。

  「会不会是那些游乐设施,跟游乐园本身的纯朴感不合?我们这种游乐园,可能需要讨人喜爱的要素吧。」

  「纯朴感和讨人喜爱的要素……」浩二郎点点头。

  「是啊。像橘小姐这样的年轻人,喜欢的是刺激感十足的尖叫型设施吧,你说对吗?」白石问佳菜子。

  「我不太喜欢恐怖的游乐设施。」佳菜子沉稳回答。

  自从十七岁时父母惨遭杀害,她就怀著心伤封闭自我,约莫三年前加入回忆侦探社。

  两年前,杀害双亲的犯人时隔十年再次袭击,她险些丧命。浩二郎担心她精神上会受到打击,不过她在由美的支持下重新振作,似乎还变得更坚强。以往的佳菜子总是声如蚊吶。

  「这样啊,真是我理想中的客人。」白石露出微笑。

  「白石先生喜欢朴实的游乐设施吗?」佳菜子问。

  「请看贴在这里的照片。」白石指向墙上的照片。

  「我刚才就看到了,全家福的照片好多。」佳菜子表达感想。

  「没错,上面都是昭和时代4的家庭照片。怎么样,不觉得孩子和父母之间的距离很近吗?」白石环视墙上的照片。

  「这么一提,感觉大家都紧紧靠在一起。」佳菜子在胸前合掌。

  「没错,我猜这种情形,恐怕是游客与游乐设施的距离造成的。」

  「『与游乐设施的距离』是什么意思呢?」佳菜子问。

  「惊险刺激类或造型特殊的设施,玩的人和看的人之间,一定会规定安全距离。于是,假如是一家人来玩,爸爸和孩子搭乘游乐设施,必须分别就座、系上安全带,目送的妈妈只能隔著一段距离在安全的地方挥手。家人之间的距离便由此而生。」

  「确实,会引发尖叫的设施,大多是在高处搭乘。」佳菜子微微抬起头。

  「进入昭和年代的后期,社会上的风气变成亲子之间即使出现距离,也毫不为奇。不过,这也是无可奈何。我很喜欢这种围绕著游乐设施,家人笑著互相依偎的照片。只是,时下的年轻人应该不太喜欢这样的亲昵感吧。」

  「原来如此,亲昵感吗……这边的照片,都是白石先生拍的吧。」浩二郎重新审视墙上的照片,感受到白石投注的心思。

  「是的,用自豪的单眼相机。我可不是一味乱拍来玩的家庭喔。」白石拍摄的主题是亲子,希望将父母被孩子的欢笑声勾起笑意,孩子看到父母微笑后再次绽放笑容的一连串瞬间收进底片。

  「其实,我家从祖父那一代便经营照相馆,所以我从小就喜欢拍照。」

  白石照相馆坐落在京都的山科区。山科区地处京都市内的东方,与滋贺县的大津市相邻。白石表示,当时他主要是拍摄琵琶湖。

  「上国中前,我便深深为琵琶湖的魅力著迷,净是拍在湖面闪耀的晨光。」

  以前的白石似乎就这样一路骑著脚踏车到大津。

  「照相馆在我上国中时,关门停止营业。」即使如此,白石也没停止拍照。「因为能担任社内报纸的编辑,我才进入这家公司。毕竟我想做拍照配文的工作。」

  「原来如此,怪不得大家的表情都很棒。」浩二郎仔细观察照片,并将话题导回正题。「所以,白石先生才会为客人遗落的拋弃式相机提出委托?」

  透过前面的对话,浩二郎明白了尽管是拋弃式相机,白石仍这么执著的理由。

  「没错,我的最后一项工作,就是编纂以『再见了,HAMA游乐园』为题的闭园纪念号杂志。自从我当上经理后,社内报便没再出版,这等于是我暌违十年的编辑工作。我打算藉著长年累积的照片,回顾游乐园的全盛时期。」

  白石想从众多的亲子照片中,选出最灿烂的笑容。挑选的过程中,他忆起一对亲子。

  「那一年,三十八岁的我当上经理的助理。回溯记忆之际,想起形形色色的插曲。」

  白石有一本作为日记的相簿,一翻开相簿,当时的点点滴滴就会鲜明地浮现在眼前。他一边解释,一边将厚重的相簿和拋弃式相机放在桌上。

  「这就是我提到的即可拍相机。」白石拿出的东西,连浩二郎都不禁感到怀念。

  「跟一般的拋弃式相机不一样吗?」佳菜子拿起小小的盒子。

  「是的,这叫即可拍相机。橘小姐可能不知道吧,这是初期款式,几乎是装著底片的盒子,再加上镜片而已。失主就是这对父子。」白石向佳菜子微笑,翻开相簿,指著上面的照片。

  「确定是这对父子的失物吗?」佳菜子打开记事本问道。

  「不会错,他们每次必玩的棒球游戏机是在室内,相机就落在游戏机旁。此外,其实我十分在意这对父子。」

  「是指当成拍摄的对象吗?」浩二郎望向白石手边的相簿。

  「没错,我拍下不少张照片,也写下纪录。」白石将相簿转向浩二郎。

  「那我就拜见一下。」浩二郎将相簿拉到身前,让佳菜子也能看到。相簿格外沉重。

  相簿的页面上,均等地贴著四张L尺寸5的照片,每一张拍的都是约三十几岁的男子和小男孩。两人戴著同款棒球帽,跟白石描述的一样紧紧依偎。旁边附上整齐得如印刷字的手写说明。

  「雨天的来园者。」浩二郎念出第一张照片的说明文字。

  「是的。其实,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我的相簿日记中登场。这一页,还有这一页,然后这一页也是。」白石逐一往前翻,停在相簿的第一页。「这是我注意到他们的日子。昭和六十二年五月十一日,星期一。」

  「当初他们就是在这一天到来,记得风雨很强。」

  男孩披著塑胶雨衣,下襬随风飘扬。即使会淋湿,他仍从雨衣下露出脸。

  「雨衣是我看不下去借给他的。不过,小孩一兴奋起来就不顾天气,瞧他整张脸都被雨水打湿了。」

  「每一张都是在雨天拍的吗?」浩二郎确认著相簿内容,一边问白石。

  「总是在风雨很大,营业可能都成问题的平日。当时,园内还没有惊险刺激类的游乐设施,但有照片中这个年纪的孩童会喜欢的云霄飞车。只是,雨天云霄飞车也会暂停开放。连摩天轮都不能搭,却还购票入园的游客,实在非常罕见。」

  「这张是在户外拍的吧。」

  从男孩和父亲的身体缝隙之间,看得到塑胶布覆盖的游乐器材。两人搭乘的似乎是小火车。

  「那是在刮风下雨的日子,唯一开放搭乘的设施。设施本身是模仿蒸汽火车外型的电动交通工具,速度不快,而且有车顶。」

  「他们真的是父子吗?」虽然觉得两人外貌相似,浩二郎仍再度确认。

  「请看这一张。」白石翻开另一页。

  白石指的照片,也是搭乘蒸汽火车的男孩。火车上只有男孩一人,朝著镜头的方向挥舞棒球帽。旁边附注「大喊『爸爸!』的男孩」。

  「表情很棒吧?看我当年这么写,想来男孩的确这么喊了。」白石解释写照片日记时,秉持著据实描写的原则,不会凭空想像。「他们每次都会玩这台游戏机。」

  那是一个桌上型的大棒球盘。仔细一瞧,棒球盘的玻璃表面上,孤伶伶搁著一台即可拍相机。照片下方注记「回忆竟遭遗落……」。

  「回忆竟遭遗落吗……原来如此,确实可以这样说。」或许是取景的角度好,照片中的相机散发一股寂寥。日期标示为,昭和六十二年七月十七日星期五。「这一年的五月十一日到七月十七日,他们来的日子分别是……」浩二郎回顾前面的页数,分别是五月十一日、六月十五日、六月二十九日、七月十七日。

  「这是他们第四次来玩,对吧?」浩二郎问。

  「他们最后一次来,确实是七月十七日。我一直留意他们会不会来取回失物。尤其是天候不佳的平日,我会不由自主地寻找他们的身影,却不曾再遇见他们。当初我注意到这对父子,是在五月十一日,但或许之前他们也来过。言归正传,其实这阵子我把相机里的底片洗了出来。」

  由于取出底片,眼前的相机只剩空壳。

  接著,白石补充说明,一般情况下,相机里的底片恐怕早已劣化,但身为照相馆老板的儿子,他格外悉心保存。「当中有非常值得一看的照片,就是这一张。」

  白石拿出放大到B5尺寸的照片,是男孩上半身的特写。男孩不顾帽缘滴落的雨水,顶著红扑扑的脸望向镜头。

  「虽然面露笑容,他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对吧?不觉得表情有些不协调吗?」

  「不协调……」浩二郎伸手遮住鼻子以下的部分,发现男孩不带笑容,甚至有些受到惊吓。

  「确实,只有脸颊和嘴巴带著笑意。」

  任职刑警时,浩二郎看过鉴识科的合成肖像画。在电脑的处理技术发达以前,他见过堪比毕卡索大作的奇妙面孔。这张照片多少有种类似的感觉,不过一拿开遮住下半部脸庞的手,男孩又是一副灿烂的笑容,实在是一张极为稀奇的照片。

  「虽然不协调,却是难以形容的表情吧。我向公司提议,想拿这张照片当闭园纪念号的杂志封面,情况竟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白石彷佛要平复激动的情绪,停顿一拍,才继续道。「看到这孩子的脸,新公司方面希望用在新开幕的宣传海报。上面的人似乎认为,这正是孩童受到惊吓的表情——既害怕又开心,既不安又期待。现在不是流行把又丑又萌,简称为『丑萌』吗?上面的人说,这张照片就是又惊吓又爽快的『惊爽』,我不太懂就是了。」

  白石望向佳菜子。

  「惊爽吗?我大概能理解。」佳菜子回应。

  「以照片来说,我喜欢这张不协调的表情。理当是单纯的孩童露出的表情,却显得如此复杂有趣。居然能获得共鸣,我十分惊讶。确实,若是采用常见的灿烂笑容,少了些冲击性。总之,这张照片似乎符合新游乐设施『怀旧的新潮感』的概念。」

  于是,公司上层下达指令,希望解决肖像权的问题。

  怀旧的新潮感吗……浩二郎想起昭和四十五年举办的大阪国际万国展览会,即使当时年纪还小,看到太阳之塔时,却同时感受到怀旧与新奇。

  「我考虑在闭园纪念号的杂志上,将男孩的近况写成报导。」

  「换句话说,要委托我们找出这个男孩?」

  白石点点头,反问:「会很困难吗?」

  「不实际进行调查,我们也不清楚。线索只有这本相簿吗?」

  「除了相簿,还有从即可拍相机底片洗出来的十九张照片。连同其余的张数,应该能拍二十五张,不过有六张拍坏了。」

  「看过这对父子的人,只有白石先生吗?」

  「我在公司内也问过,毕竟是二十二年前的往事,有些人已退休。」

  「我明白了。那么,想借用这本相簿和照片。」

  「当然没问题,只是我们没什么预算和时间……」十一月底是期限,白石补充道。

  「意思是,仅有两个星期吧。」

  「是的。关于预算,广告宣传部交代我,希望能压在四十万圆内。」白石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知道了,我们会尽量在预算内达成任务,这一点请放心。」

  「虽然表面上的理由是希望取得肖像权人的同意,不过,实相先生,其实我只是想见见那个男孩。光是和父亲来搭乘蒸汽小火车、吃午餐,最后在回家前一起玩棒球盘,就能让他那么开心,我实在很想和他见面说说话。」白石将照片并排在浩二郎他们的前方。「这一张、这一张,还有这一张的笑容都十分灿烂,但我还是最在意这一张的复杂表情。」

  白石的手放在想用来当封面的特写照片上,低头请求:「在那之后,这对父子便失去踪影,不再出现,不晓得是不是发生什么事?要麻烦你们了。」

  「我们会尽力调查。那么,请确认一下。」浩二郎取出列著基本费用等资讯的文件和契约书。

  「非常感谢。」白石再次低头致意。

  「二十二年来,一直惦记著这件事啊。」在回程的京阪电车上,佳菜子忽有所感似地低喃。

  佳菜子坚持要自己拿,将装相簿的大纸袋抱在膝上。

  「那张照片在白石先生的心中,想必相当重要。」

  「不过,只靠这张照片,找得到那个男孩吗?」

  「这确实是难题。」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接下这件案子呢?佳菜子脸上彷佛写著疑问。

  尽管是当时一千多圆就能买到的即可拍相机,但在白石眼中,底片的内容恐怕是金钱难以衡量的。浩二郎也认为,回忆具有这样的价值。

  「我也很在意这个男孩现下过得如何。」

  男孩看上去一脸开心,似乎毫不介意在雨天来游乐园。佳菜子或许是受到那令人心疼的坚强吸引。

  「照片上的男孩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真的很乐在其中吧。我忍不住思索,自己也曾那样无忧无虑地玩耍吗?」佳菜子垂下目光。

  十七岁以前,佳菜子的成长过程想必与一般女孩无异,只是双亲遭到杀害的记忆太强烈,在防御本能下希望能忘却一切,恐怕连欢乐的回忆都一笔覆盖。

  案件发生后,佳菜子自然对所有事情都感到恐惧。两年前,内心的伤口逐渐愈合时,她又遭到杀害双亲的犯人袭击,险些丧命。

  浩二郎思忖著,佳菜子的复原需要更多时间。那场骚动后,由美无法放佳菜子一个人待著,让她搬进自家。

  寄住将近一年,当佳菜子提出想搬离由美家时,浩二郎察觉她正在自我挣扎,希望变得更坚强。

  他一方面想支持佳菜子的成长,但也希望她能够正确认识自我,不要过于勉强。两种心情在浩二郎心中交战,至今依然不变。

  「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模样是很难说的。连你眼前的我,说不定也出乎意料地有过可爱的孩提时代。」

  浩二郎朝佳菜子扬起微笑,佳菜子不禁睁大双眼,绽开笑容。

  「实相大哥大概是会出现在味噌广告的小孩吧?有时会看到实相大哥露出类似的表情。啊,抱歉,说了失礼的话。」佳菜子缩了缩肩膀。

  「简单来说,就是我还很孩子气吧。」

  「没那回事。」

  「不,没关系。当初向我大哥提起想开回忆侦探社时,他也说『如果是你,我一点都不惊讶』。」

  「意思是,不意外实相大哥会有这种想法吗?」

  「我没跟他确认,不过应该没错。此外,我向大哥挑明计画时,大概是一脸疲惫吧。约莫是顾虑到我,担心否定我的想法,会把我逼上绝境。或者,我这个弟弟从小净吐出不切实际的话,大哥早已放弃。」

  比起大哥健一,浩二郎自认是爱作梦的孩子。在曾为刑警的父亲眼中,总是有点沉浸在幻想世界的浩二郎成为警官,实在匪夷所思。他笑著说,喝醉时想像过健一当刑警,但根本想像不出来。

  然而,逝世不久前,父亲对浩二郎说:如果是你,应该能让那些在痛苦中犯罪的人,心情上得以解脱。不论是进监狱,甚或处以极刑,只要内心有一瞬间的解脱,都是一种救赎。

  浩二郎不懂父亲话中的意思,也不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刑警。只是,『内心一瞬间的解脱便是救赎』这一点,在试著成为回忆侦探后,他似乎渐渐能够理解。

  委托人以各种方式与回忆重逢。那一刻,他们的脸上往往会浮现怀念与安心的神色。即使调查结果和预期不同,也没有改变这一点,甚至显得有精神许多。

  不管怎么说,比浩二郎想法更实际的健一,为了追逐梦想,也早早从贸易公司退休,将实相家的庭院改建为「无心馆」,开设剑道道场。倘若父亲在世,约莫会感叹两人都不切实际。

  「专挑雨天来游乐园,是因为一下雨,父亲的工作就无法进行吗?会不会是在工地现场工作的人?」

  「原来如此,不无可能。毕竟工地现场很容易受天气影响。」

  「嗯,相簿中的父亲看起来常晒太阳,肌肉颇结实,多少也给人这种印象。」

  雨水濡湿的上衣紧贴肌肤,父亲上臂的肌肉益发醒目。

  「再来,令人在意的是男孩脖子上挂的钥匙圈。那应该是家里的钥匙吧。」

  「跟爸爸在一起,却还带著家里的钥匙吗?」

  「嗯,莫名引人注意吧?」

  男孩平常就带著钥匙,虽然不清楚年龄,不过考虑到他在平日中午来游乐园,很可能不到入学的年纪。

  「大概是父母都在工作吧。」

  「男孩得从幼稚园或类似托儿所的地方独自回家,跟父亲相处时,才会那么开心。」

  在白石注意到之前,或许他们就来过游乐园。假如这两个月是父子俩有限的相处时间,男孩欢快的模样更教人鼻酸。

  「这么一想,希望用来当海报的照片上,男孩会出现那样复杂的表情也……」

  浩二郎察觉佳菜子望著坐在对面的一家人。

  「他是想著什么,喊出那声『爸爸』呢……」佳菜子开口的同时,电车滑进两人准备换车的御陵站月台。

  2

  随著黄昏到来,回忆侦探社的招牌亮起。

  每天一到下午六点,侦探社成员会拿著负责的案件资料,坐在大桌子旁,报告调查的进度。

  开会时,大家会互相交换意见。由于面对的不是案件或犯人,而是人心,偶然浮现的疑问或想法,也可能为解决案子带来莫大功效。目前,由美手上有三件委托,浩二郎五件,佳菜子一件。尚未处理的有三件,今天又有三件新的委托上门。

  「在电视上说得太过头了,我正在反省。」由美难得垂头丧气。

  昨天在节目中针对失忆者提出问题的人,今天透过电视台,表达委托侦探社的意愿。

  「以由美姊树立的形象,只能那样回答吧。毕竟观众期待的是充满自信的由美姊。」佳菜子出声安慰。

  佳菜子精神上已有余裕,能反过来为一向保护她的由美分忧。浩二郎暗暗想著,眯起双眼。

  「是这样没错……」由美揉著肩膀。

  「由美没必要反省啊。」浩二郎向愁眉苦脸的由美说道。

  「可是,现在光是手上的案子,我们就忙不过来了。」由美拄著脸颊。

  「跟以往一样,大家一起合作解决喽。」尽管浩二郎这么说,以大家手上的案件数量来看,要合作也不容易。

  「对了,浩二郎大哥。」由美露出开朗的表情,望向浩二郎。「饭津家医生那边的进展如何?」

  由美似乎从饭津家口中,听到关于真的事。

  「我见过一面……他似乎有兴趣,也有干劲。」话虽如此,浩二郎还把握不住真究竟是怎样的人。

  「有兴趣?只有这种程度吗?」

  「听到寻找回忆,恐怕一时没办法理解。考虑到我们工作的特殊性质,刚开始大概都是这样吧。」

  实际上,周遭投来不少怀疑的目光。

  「该不会是他本身有什么问题?」由美睁大眼看向浩二郎。

  「为何这么想?」

  由美知道什么内情吗?

  「没什么,只是我向饭津家医生打听过,医生却不肯正面回答。跟浩二郎大哥一样,仅仅透露他有兴趣,我才会这么猜测。」

  由美的直觉非常敏锐。

  「他本人是不是有问题,老实讲,我还不清楚。他在医学院的表现似乎相当优秀,应该会顺利成为医生。不过,他却不希望就这样当上医生,十分烦恼。」

  回忆侦探不是可一心二用的轻松工作,正因牵涉到人心,更耗费心思。浩二郎特意强调这一点,但谈到一半,真便没再开口。若非饭津家陪同,浩二郎恐怕会当场结束面试。

  总之,浩二郎和真约定改天再谈一次。面试后,饭津家告诉浩二郎,真常在与人交谈时,突然陷入沉默。饭津家表示,假如真只负责看病,不接触病患,确实是优秀的医生。他拜托浩二郎,为了真的将来,希望回忆侦探社能够帮忙。

  「在当上医生前,拿我们侦探社来垫档吗……」由美自言自语般低喃。「既然是饭津家医生介绍的,为人想来是不会错的。不过,如果对方抱持填补空档的心态,可就有点伤脑筋。话虽如此,我们又人手严重不足,感觉真复杂。」她苦恼地望著浩二郎。

  「是啊,最近再找时间见一面吧。到时应该就能做出决定。」

  目前非常需要生力军。

  「感觉像在催促浩二郎大哥,真是不好意思。回到委托案件上吧。我手边的案子全部顺利进行中。当初考量到与医院相关,由我负责的案子,目前为止,还没遇到因为上电视引发的问题。」接著,由美针对与医院相关的三起案子报告进度。其中包括,一名妇人四十年前到京都旅行时突然生病,被救护车送进医院,她想寻找当时的主治医生;希望寻找二十六年前,在京都市内医院的同房病人。

  「那么,透过电视台接洽的委托人呢?」浩二郎问。

  「根据电视台提供的资讯,失去记忆的是一位男性,委托人名叫川津茉希,在高丸百货地下楼层的咖啡轻食柜位工作。目前只知道这些内容。」

  「那家店的咖啡很好喝,我去过一次。」佳菜子说道。

  「她负责冲泡咖啡吗?」

  「我不太清楚,不过那是只有吧台的小店,工作人员应该不多。」

  「这样啊。收到电子邮件后,电视台职员曾打电话确认,对方似乎阴沉又不亲切。」

  「嗯,确实是不太亲切。」佳菜子仰起头,似乎在回溯记忆。

  「要著手调查,还是等当事人提出正式的委托吧。说到这里,我想拜托浩二郎大哥,差不多该让我正式回到调查员的岗位了吧。」

  「这个嘛……」

  浩二郎陷入两难。出名会造成由美调查时的阻碍,但眼下委托案件的数量大增,待办的案件不断增加,负面影响反倒更大。由美的机动力果然不可或缺。

  「也对,我明白了。抱歉委屈你这么久,如果接下这项委托,就麻烦你负责。只是,头一遭遇上失去记忆的状况,恐怕会有些棘手。」

  调查过程中,可能得和警察及行政机关打交道。

  「我会好好努力。」由美开心地拍拍胸脯。

  「接下来,换佳菜报告新的案子。」浩二郎催促佳菜子。

  「好的。」佳菜子将向白石借来的厚重相簿,及从即可拍相机底片冲洗出来的十九张照片摆在桌上。

  每张照片拍的都是那个男孩,依序浏览,第一张是「比出胜利手势的抓拍」,第二张、第三张是「HAMA游乐园大门前」,第四张是「在商店前」,第五到九张是「在室内长椅上吃便当」,第十张是「注视覆盖塑胶布的游乐器材的侧脸」,第十一到十六张是「小火车」,第十七张是「室内棒球盘前」,第十八张和第十九张则是「再次搭上小火车」。

  「委托人白石贡继先生,希望和照片中的男孩见面聊聊。」将照片全部排好后,佳菜子解释道。

  「照片拍得不是很好呢。」由美看著近前的照片,说出感想。

  「毕竟是二十年前遗落在HAMA游乐园的即可拍相机,而且是在天气不佳的日子拍摄。」浩二郎以此为开场白,示意佳菜子向大家报告今天白石的委托内容。

  佳菜子看著笔记说明来龙去脉,其中也包括白石的想法。

  「若是毫不知情,看起来只是一张男孩的笑脸。不过,他的表情颇教人在意。尽管相簿里的照片拍得比较好,但这张特写莫名引人注目。」由美浏览完所有照片,凑近其中一张。

  「照片传递出的情感确实不同。」浩二郎再次比对相簿里白石拍的照片,和即可拍相机留下的照片。

  白石善于取景,而且对焦清晰。相较之下,男孩的父亲有些手震,偶尔会没拍到完整的头部,绝对谈不上是好照片。尽管如此,这张特写照片仍格外凸出,彷佛在向观看的人倾诉著什么。

  「假如要用在宣传上,我也会选择这一张。看起来像吃了一惊,又像感到开心,见过一次就印象深刻。」后方传来三千代的话声,她端茶及和果子过来。

  「啊,是『京观世』,我最喜欢他们家的点心了。」佳菜子的脸上浮现笑容。

  「怎么,你刚才在听我们谈案子吗?」浩二郎问三千代。

  「不晓得何时送茶过来比较好,我想等你们的讨论告一段落,便听到你们谈话的内容了。」

  三千代戒酒将近七年,反倒对和果子产生兴趣,在事务所时总会端出和果子。

  伴随的是缺点是,搭配的饮料变成抹茶。在喜欢咖啡的浩二郎眼中略嫌美中不足,不过能看到期待点心的佳菜子,及享受泡茶的三千代,他也就别无所求。

  「那么,对方的预算限制,你也听到了吧。」浩二郎特地向担任会计的三千代确认。

  「嗯,我听到了。身为会计,我希望能在两周内完美解决,成功向客户请款。托由美的福,我们现在手头比较宽裕,应该好好考虑下一步。」三千代面带微笑。她一直希望能增加侦探社的员工福利,始终精打细算地存钱。

  此外,三千代打算带大家一起去温泉旅馆,顺便当年末的尾牙聚会。不过,这个计画还没告诉由美和佳菜子。

  「这点我也清楚。为了及早解决这件案子,必须从眼前的照片中,尽可能找出多一些情报。」浩二郎拿起一张照片,向由美和佳菜子解释。「举例来说,不觉得在构图上,男孩的位置不太自然吗?」

  那张照片中,只拍到肚脐以上的身躯,而且对焦在男孩右手和肩膀后方的背景,左肩并未映入画面,也就是拍摄主体过于偏右。

  「我能借一下放大镜吗?」由美问三千代。

  最近三千代在学做串珠饰品,在进行精细作业时,往往空不出手,于是备有头戴式放大镜。

  由美接过放大镜,盯著照片。「脖子右边拍到的,该不会是手?」

  「真的吗?」注视著照片的佳菜子,弹开似地别过脸。

  「佳菜,用不著怕成那样。」

  「可是……那不是灵异照片吗?」佳菜子颤声回答。

  「不,你搞错啦,那是人的手。虽然有些模糊,看不清楚,但感觉是女性的手。浩二郎大哥,请看一下。」这是曾身为护理师的直觉,由美补充一句,递出放大镜和照片。

  浩二郎接过后,依由美所说,凝视男孩脖子的右侧。「女性的手吗?这么一提,看起来的确如此。像是为了排除在一旁的女性,构图才会变得不自然。」

  「男孩这么高兴,身边应该不会是他讨厌的人。」由美微微盘起双臂,偏著头说:「可能是妈妈?」

  「假如这是手,显然手的主人比男孩高许多。」浩二郎在男孩身旁比画出猜想的高度。

  「也可能是姊弟。」

  佳菜子变得能够直率提出想法了。

  「拿著相机的人——在这个情境下,就是男孩的父亲,刻意将这名女性排除在画面外,必须考虑他这么做的理由。如果是男孩的母亲——也就是他的妻子,或是男孩的姊姊,情况便会不同。只是亲戚、路人之类,反倒不会如此刻意移开镜头。」

  浩二郎愈看愈觉得这张照片的构图,是刻意排除男孩身旁的女性。这显然是拍摄者的决定。

  「拍这张照片的,确定是男孩的父亲吗?」三千代出声询问。

  「看看这个。」浩二郎从相簿中,拿出遗落在棒球盘玻璃表面上的即可拍相机的照片。

  「白石先生亲自拍下这张照片,并写下『回忆竟遭遗忘』的注解,想必印象十分深刻。」

  「换句话说,他搞错的机率很低。」三千代露出同意的神情。

  「虽然妄下推断不好,不过可能是在男孩不知情的状况下,父母关系濒临破裂。」

  「哦,有道理,就是所谓『大人的内情』吧。」拥有离婚经验,并育有一女的由美附和。

  「这样就能理解,为何总在雨天和爸爸一起到游乐园。让人不禁想到《克拉玛对克拉玛》(Kramer VS. Kramer)的达斯汀·霍夫曼。」

  「奥客6是指……?」

  「佳菜,我不是在说爱抱怨的奥客,而是电影主角的姓氏克拉玛。」

  「原来是姓氏啊。」

  「这部电影大约在一九七九年底或八〇年初上映,引起不小的话题。达斯汀·霍夫曼和梅莉·史翠普,饰演正在打离婚官司的夫妇,为了争取七岁儿子的监护权针锋相对。片中,达斯汀·霍夫曼毫无育儿经验,忙得焦头烂额,模样相当滑稽。不过,他一心一意的努力姿态,颇令人动容。」

  「由美,佳菜一九八〇年才出生。」浩二郎插嘴。

  「这样啊,那应该没看过。」由美耸肩笑了笑。

  「别说没看过,佳菜的生日是七夕,电影上映时她根本还没出生。另外,由美,当时你只有六岁,即使去看电影,恐怕也无法完全理解剧情,甚至被达斯汀·霍夫曼的演技打动。」

  「真是的,这么快就露馅。其实,我只看过《克拉玛对克拉玛》的录影带。」由美坦承是在九年前考虑离婚时,向朋友借来看的。

  有时,由美会显得比实际年龄老成。

  「不过,对电影的感想倒是真的。一开始毫不擅长,最后主角却熟练地做出法式吐司。明明一点也不悲伤,却让人忍不住流泪。佳菜没在电视上看过吗?」

  「没有,不过我大概明白了。总之,那是一部笨拙的父亲为了儿子奋斗的电影吧。」

  「没错。」面对佳菜子的提问,由美点头回答。

  「意思就是,看到这张照片,由美姊会联想到那部电影。我相信由美姊的直觉。」佳菜子对浩二郎说。

  「以男孩为中心,夫妇站在对立的位置。依构图来判断,我的看法和由美相同。父亲对母亲已毫无感情,这么想比较合理。」从男孩脖子上挂著钥匙这一点,浩二郎推测母亲可能也在工作,平日将男孩交托别处,接著继续道:「换句话说,双亲可能已分居。尽管孩子察觉到双亲之间的裂痕,看到父母在一起,还是会感到开心。」

  「孩子往往比父母想像中体贴。像我家的由真,非常留意我的状况,简直到了吓人的地步。」

  一提起女儿,由美脸上露出孩子般的表情。以前有「孪生亲子」的说法,浩二郎觉得升上小学六年级的由真愈来愈像由美。

  「咦?」三千代发出疑惑的话声。

  不知何时,她戴上放大镜,正在审视照片。

  「怎么,注意到什么了吗?」浩二郎一问,由美和佳菜子望著三千代。

  「以为男孩头上是天空,但似乎不是。上面有个红色棒状物。」

  「棒状物?让我瞧瞧。」从三千代手中接过放大镜和照片,浩二郎进行确认。「的确,看起来彷佛红色棒状物浮在空中。这到底是什么?」

  相机的画素不够高,加上雨天的光线不足,背景益发模糊。宛如蓝灰两色掺混而成的风景中,隐隐浮现细长的红色物体。

  「男孩的胳臂附近,也有红色……不,应该说类似朱红色的板状物。」

  「朱红色板状物、浮在半空的红色棒状物,会是游乐园的设备吗?」由美忽然扬声道。

  「按顺序来看,这张照片之后,拍的是在HAMA游乐园大门口的男孩,所以他们应该尚未入园。或许是在游乐园周围拍的。」

  「假使那名女性就是男孩的母亲,得知母亲只陪同到附近,不一起入园,男孩会很难过吧。可是,他在大门口的两张照片,及下一张在商店前的照片中,表情都十分开心。」

  「佳菜的著眼点不错,这个孩子一定是接受了母亲不能一起入园的事实。不过,毕竟年纪小,刚分开不久,多少会影响情绪。另外,虽然在雨天不太明显,但仍看得出太阳的方位不同。从第一张照片到第二张,看得出时间上的差异。」

  购买即可拍相机,却仅拍一张照片。改天继续使用也不无可能,但浩二郎认为,不太适用于这对父子的状况。

  「男孩的服装每张都一样,约莫是在同一天拍的。哎,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概还没那么爱打扮。」想到早熟的由真,由美面露微笑。在穿著打扮上,由真似乎一年比一年讲究。

  经过一番意见交换,众人分析男孩的父母应该已分居。父亲的工作性质会受天气影响,只能在雨天和男孩见面。

  尽管对象并非罪犯,在进行推论的层面上,倒也近似对罪犯的行为侧写。从结果来看,假设照片是在同一天拍摄比较自然。

  「这个红色棒状物究竟是什么?要是拍得清晰一点就好了。」由美语带遗憾。

  「也对,拜托茶川吧。得请他帮忙调整画面的清晰度,搜集更多情报才行。」

  「从小线索查出大发现,茶川先生的技术毋庸置疑,只是有些啰嗦。」

  六十四岁的茶川依旧单身,他从以前就一直追求由美。

  茶川主张,至今他仍打光棍,是因在祇园花街成长,加上有两个姊姊,是家中唯一的男孩。从青春期就看尽女性的强悍,似乎对女性感到却步。他笑称原本打算等成为能够旗鼓相当的男性再谈恋爱,竟不知不觉迎来还历之年。

  「他为人倒是不坏。」

  「真是的,浩二郎大哥,我一句也没提到茶川先生好色之类的。佳菜,对不对?」由美和佳菜子相视一笑。

  「实相大哥,这件案子能交给我吗?」佳菜子突然转向浩二郎。

  「嗯,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浩二郎不假思索地回覆。

  浩二郎希望佳菜子更有自信,但也希望她能重视自身的特色。佳菜子太在意由美,容易模仿由美的言行举动。

  浩二郎希望她们保有各自的个性,以自己的方式,和委托人的回忆奋战。

  「谢谢。」

  「案名决定了吗?」由美问佳菜子。

  「这个嘛,我想了不少个,不过都比不上白石先生的说明文字。所以,我认为不如就用『雨天的来园者』。」佳菜子仰望著半空回答。

  「雨天的来园者……不错呀,简明易懂。」由美笑道。

  浩二郎见状也点头,「好,案名就这么决定。」

  「我会好好加油。」佳菜子小小握拳。

  注意到她的动作的,可能只有浩二郎。

  3

  佳菜子造访茶川位于京都站前的事务所。曾任职科搜研的茶川,现下在大学任教,并在去年创立「味觉堂」。尽管从浩二郎口中听过业务内容,佳菜子仍无法完全理解设立的目的。名称与糖果厂商相仿,但似乎不是食品公司。

  「欢迎、欢迎,佳菜愈来愈有侦探的样子了。」一开门,顶著油亮光头的茶川便热烈迎接她。

  「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你。」

  「还跟我客气什么,快找位子坐吧。」

  「那我就打扰了。」

  虽然是大楼内的一室,却宛如理科实验室。摆著两张设有流理台的大桌子,墙边并排著没有观测窗、类似微波炉的机器。

  窗旁放著公车站常见的长椅,佳菜子在长椅坐下,背向五楼窗外即将西沉的夕阳。

  「外头很冷吧?真是的,这么冷的天气,浩二郎还拜托你来跑腿。待我好好说他一顿。」茶川眯眼注视著夕阳,拉起窗帘。

  「不是实相大哥拜托我来,这次的案子是我负责的。」

  佳菜子见茶川似乎要拿起电话打给浩二郎,连忙出声制止。单独行动被当成跑腿,佳菜子有点不甘心。

  「这样啊,那要喝烧酌兑热水,还是热燗7来暖身子?不行、不行,佳菜子还年轻,怎能输给一丁点寒意?毕竟小孩是风之子,天生不怕冷的生物。」

  「真要说,给小孩喝酒不太好吧,况且我二十九岁了。」佳菜子鼓起脸颊抗议。

  「以大叔我来看,佳菜这年纪的女生都是小孩,别放在心上。还是,一杯加冰的苏格兰威士忌?若是冷硬派侦探,该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或波本威士忌。」

  「说什么冷硬派呢。」这个词汇从茶川口中吐出,实在不搭调,佳菜子噗哧一笑。

  「笑得真开心。」

  「对不起,不过我还在工作中,容我推辞。」佳菜子自忖必须表现出不是来玩的坚定态度。

  「五点过啦,我五点就下班了。好吧,那就泡个热咖啡。」茶川语带遗憾,著手准备咖啡。

  「不必费心了。」佳菜子想劝阻茶川,但茶川已俐落端起泡好的咖啡。

  茶川在长椅坐下,和佳菜子一样面向前方。尽管谈话有些不便,佳菜子仍开启话头。

  「如同我在电话中提到的,想麻烦茶川先生分析委托人的照片。」

  之前她已透过电话,告知白石的委托内容。

  「那就借我瞧瞧喽。」

  佳菜子将相簿与装著照片的信封递给茶川。

  茶川起身打开桌上台灯,取出信封里的照片,放进扫描器后,拉过笔记型电脑。只见他敲打键盘,扫描器发出一阵亮光。

  电脑萤幕上出现男孩的身影。

  「这就是有问题的照片吧。」茶川确认道。

  「是的。」

  「我用分析软体试著提高解析度。」

  茶川启动程式,不过在佳菜子眼中,并没有明显的改善。

  「还是有点模糊。」佳菜子放胆直言。

  「因为照片老旧,又没对焦。毕竟过了二十二年。」

  「即使如此,还是有人在这样的照片上发现女性的手,联想到《克拉玛对克拉玛》这部电影,实在令人佩服。」

  「光从照片就能联想到这个地步,真是了不起。提及《克拉玛对克拉玛》,意思是这孩子的父亲像达斯汀·霍夫曼扮演的角色吧。」

  「茶川先生看过那部电影吗?」

  「那部电影可流行啦。当年三十五岁的我有一头茂密发丝,颇受女性欢迎。哎,我的事不重要。提起电影的,应该是浩二郎吧。」茶川抚著脑袋,笑问佳菜子。

  「不,是由美姊。」

  「怎么可能,那个时候由美小姐才刚上小学吧?」

  「她不是上映当时去看的。」

  「这样啊。话说,这张照片得进行重点调整,能告诉我在意哪些地方吗?」

  「首先是男孩的脖子右侧,希望能确认是否如由美姊说的,是女性的手。还有,想知道男孩头上的红色棒状物是什么。」

  「手和红色棒状物吗?好,稍等一下。」茶川愉快地操作滑鼠。没过几分钟,便确认是人手,分析红色棒状物却陷入苦战。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啊,那就麻烦你一件事。」

  茶川从冰箱中拿出三种啤酒,放在佳菜子面前。

  「佳菜对味觉有自信有加吗?我不是在说谐音笑话喔。」

  「应该和其他人差不多。」

  佳菜子忍著笑回答。

  「好,这几种啤酒各有特色。你能不能分别尝一口?」

  茶川将啤酒倒进杯中,递给佳菜子。

  「真的要我喝吗?」

  佳菜子刚刚才拒绝茶川的劝酒。

  「希望你能帮忙,拜托。能麻烦你品尝味道,写下感受到的特色吗?」

  「我知道了,品尝啤酒的味道对吧。」

  虽然有些抗拒在工作时喝酒,佳菜子仍拿起杯子。三种不同的啤酒,她每尝一口,就写下感受到的香气和苦味。

  「接下来,喝喝看这个。」

  茶川从冰箱中拿出另一种液体。不是啤酒,无色透明宛如气泡水。

  「咦,喝起来有啤酒味。」

  「跟刚才喝的哪一种啤酒比较接近?」

  佳菜子又含一口透明液体,对照笔记。

  「比较接近这一种。不,应该说完全一样。」

  「那么,再喝一次那种啤酒,确认一下。」

  佳菜子喝下啤酒后,回答:「没错,就是这个。不过,刚才的液体没有颜色。」

  「还有其他啤酒的喔。」

  在茶川的示意下,佳菜子喝下其余两种啤酒口味的透明液体。不论是哪一种口味,闭上眼睛试喝,都跟原本的啤酒一模一样。

  「到底怎么回事?」

  「这是我目前的研究。以化学的方式分析美味的感受,完美重现老铺料亭的味道。」

  茶川计画在京都的老铺料亭前往其他县市开店时,担任味觉顾问,参与策画。

  「刚才的啤酒重现测试,证明科学数值确实派得上用场。这可是大成功啊,多谢。下次再拿来骗浩二郎,要保密喔。」

  「喔……我知道了。」

  测试结果不晓得有没有帮上茶川的忙。

  「这边也得找出正确答案才行,再等我一下。」茶川回到桌前,不停放大图片,进行处理。

  「这是鸟居嘛。」经过约两小时后,埋首作业的茶川高声宣布。

  「咦,鸟居?」佳菜子正在确认照片中有无提示父子生活上的线索,不禁抬起头。

  「不晓得有没有拍到可辨识出地点的线索……佳菜,来看看。」

  佳菜子望向电脑萤幕。游标指出的部分,画面比一开始更鲜明,但仍看不出鸟居。

  「这是鸟居吗?」

  「你看看小男生戴的帽子和红色棒状物之间。」

  佳菜子注视著茶川指示的地方,只看到说不清是蓝色或灰色的模糊背景。

  「像雾一样有些迷蒙的部分,其实是水。」

  「立在水上的鸟居?」

  「没错。这会不会是琵琶湖上的鸟居的一边柱子?」

  「琵琶湖……HAMA游乐园附近有这样的鸟居吗?」

  「没有吧。若是在游乐园附近,这就算不上线索,我也不会那么惊讶。」

  茶川的话有道理。佳菜子想起,浩二郎在会议上提过,第一张和第二张照片是隔一段时间拍的。

  「所以,小男生胳臂旁的红色板状物,应该是神社常见的以朱红色木板搭设的栅栏。」茶川单手打开另一台笔电,在网路搜寻引擎中输入「琵琶湖 水上鸟居」。搜寻结果的最上方出现「白须神社」,茶川点进连结,画面跳转至官方网站。「有了,佳菜,就是这个。」

  几张照片当中,有一张是纪念昭和十二年重建鸟居的「鸟居复兴碑」。石碑旁正是朱红色栅栏,后方就是水上鸟居。

  「在这个石碑前拍照,的确可能在男孩头上看到鸟居。」

  「虽然必须到现场确认,但应该不会有错。」

  「我明天立刻去确认。」佳菜子记下官方网页上的交通指引。

  「百忙中麻烦由美姊,真是不好意思。」佳菜子搂住由美的纤腰,从背后向她道歉。

  昨天取得照片的分析结果后,佳菜子和浩二郎成功锁定拍照的地点,不过饭津家突然来电表示平井真希望会面,佳菜子只好坐上由美自豪的「KATANA」机车。

  第一次乘坐重机,彷佛随时会被甩落,佳菜子怕得要命。

  风宛如在切割肌肤,佳菜子痛得快哭出来。不过,紧抓由美约十分钟后,原本畏缩的心情缓缓伸展手脚,转变成舒爽的感觉。或许是习惯了刮人的劲风和吓人的速度,佳菜子逐渐有余裕欣赏两旁高速流泻的风景。

  幸好是个大晴天。望著远方闪烁发亮的琵琶湖面,佳菜子暗暗想著。

  「别在意,你道歉几次啦,又不是『OTABE』的舞妓娃娃。」

  「OTABE」是京都名产之一的红豆馅生八桥店家,店头总会摆放舞妓模样的娃娃,以三指触地的姿势,像传统的喝水鸟玩具一样,整天不停点头。

  不过,「OTABE」娃娃的点头并非道歉,而是向客人说「欢迎光临」的意思。对回忆侦探社而言,由美姊比我更接近「OTABE」的舞妓娃娃。佳菜子默默想著。

  「总觉得老是麻烦由美姊……」

  由美在中午前解决了一件与医院相关的案子。

  「说什么傻话。」

  「明明电视台的谘询工作也很辛苦……」佳菜子以不输给风声的音量喊著,心情又是一阵畅快。

  「电视台那边我早就习惯,只是,如果对方正式提出委托,希望寻找失忆的人的回忆,便是重量级的案子。」

  「的确。」

  「总之,案名取为『遗失回忆的男人』,如何?」

  「我觉得不错。这么一来,应该会很忙吧。」

  「是啊,做为复归战,可能会有点辛苦。所以,我才打算帮帮佳菜,顺便当成复健。接下来,佳菜也会变得忙碌,虽然还要看看新人的状况就是了。」

  沿著湖西的国道一六一号线往北奔驰,右方会出现琵琶湖,左方则是比良山脉。

  若在合适的季节,想必是绝佳的兜风路线。不过,现在坐上由美的机车,并不是在游玩。佳菜子闭上眼,不去看两旁的景色,克制浮动的心情。在由美眼中,恐怕会认为她认真过头。

  跟机车的油门和剎车交手要有玩心,懂得放松和握紧,才能够好好调节速度。像佳菜一样毫不放松,不论加速或剎车都会容易太急,引发意外。由美笑著这么说。

  虽然能够理解什么是有趣和开心,却不太懂什么是玩心。佳菜子一回答,由美便指正:这不是用脑袋理解的东西。

  谈过恋爱,会变得更柔和。由美这么主张,于是动用护理师的人脉,为佳菜子介绍好几名男性。只是,佳菜子不曾和任何一人发展到交往的关系。一看到男性稍嫌粗鲁的一面,佳菜子就会畏缩。这一点,可能和她在两年前,遭到十二年前杀害双亲的犯人磐上敦软禁,差点遇害的经验有关。佳菜子曾为此向专门的医生谘询。

  其实,她不太记得当时的情形。侦探社的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对待她,然而,她觉得当时的经历宛如在看恐怖电影,缺乏真实感。佳菜子向由美诉说,由美认为她过于害怕,导致大脑无法顺利运作。

  磐上敦遭到逮捕,因杀害佳菜子的双亲,及杀害佳菜子未遂的罪名,遭到起诉。不料,他有脑额叶执行功能障碍,被认为无法对自身行为负责,获判无罪。

  换句话说,磐上可能再次袭击佳菜子。浩二郎极力避免佳菜子单独行动,佳菜子明白是出于这层考量。

  对恋爱心生退却,或许也是不希望喜欢的人卷入麻烦的心情作祟。我得变得更坚强,还需要再努力。佳菜子暗暗告诉自己。

  「佳菜,有点痛。你搂得太紧了。」

  「对不起……」佳菜子似乎不小心太用力。

  「会怕吗?我速度放慢一点?」隔著全罩式安全帽,由美清亮的嗓音传来。

  「不要紧,这个速度让人心情很畅快。」

  佳菜子沉浸在风声与舒服的震动中,过了一会,由美逐渐减速。佳菜子睁开眼,不远处就是宽阔的琵琶湖。

  「依导航来看,我们快到了。」

  由美确认著装在机车油槽上的行车导航,一边慢速行驶。左方出现茂密的森林,及看似神社的鸟居。

  「应该就是这里。」

  「留意琵琶湖喔。」

  由美以和马拉松选手的前导车一样的速度骑车。佳菜子不怎么瞭解机车,只觉得颇需技巧。

  「由美姊,你看。」佳菜子松开抱紧由美腰际的手,指向立于水面的鸟居。

  「真的矗立在湖上啊。」由美将机车停在路肩。

  佳菜子从机车下来,拿出茶川放大成A4尺寸的男孩照片。

  「拍得到鸟居,还有朱红色栅栏和石碑的地方……」佳菜子望著湖上的鸟居,踏进神社境内。

  「佳菜,记得拿下安全帽。你个子小,看起来简直像蘑菇在走路。」由美的话声从机车旁传来。

  佳菜子连忙取下安全帽,再往北方前进后,石碑出现在眼前。

  「由美姊,就是这里,不会有错。」

  「哪边?」穿著连身骑士装的由美跑近,身姿显得修长绰约。「一模一样呢。」由美示意佳菜子站在石碑前,拿出数位相机。

  「稍微后退,试著半蹲。」

  佳菜子依著由美的指示,重现和男孩照片相同的构图。

  由美按下相机的快门。

  「很好,以此为出发点,开始打听吧。」由美走回机车旁。

  佳菜子跟在由美身后,用手机上网搜寻高岛市的托儿所、幼稚园和小学。

  「总共有十一家托儿所、五家幼稚园、十九所小学。」

  「也找找安亲班之类的。」

  「好的,有十三处提供课后辅导。」

  「嗯,不过,有些是提供课后辅导的幼稚园或托儿所。看来得一个不漏地走访这四十八个地方。」

  「照片虽然是在这里拍的,但他们的生活圈也在这里吗?」

  一家三口可能是从某地来到白须神社,拍下纪念照。

  「只能看哪一边的机率比较高。」由美操作装在KATANA宽厚油槽上的导航仪器,似乎在找距离最近的幼稚园。

  「会是哪一边呢?」佳菜子直率地问。

  「假设夫妻分居,母亲会为了让孩子见父亲,特地跑到这种地方吗?」

  「不过,若是母亲不想和父亲分开呢?」

  要是妻子希望和丈夫重归旧好,或许会尽力制造谈话的机会,甚至不惜以和孩子见面为藉口。

  「妈妈的身影并未出现在白石先生的镜头中。要是如同佳菜说的,她期望复合,来到附近却不一起进游乐园,不是很奇怪吗?刻意将妻子排除在构图之外,表示双方的关系严重恶化。」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拍照?」

  「大概是孩子吵著要拍照吧。爸爸只打算拍下儿子的照片,儿子却要求妈妈入镜。」

  「无可奈何,只好拍下合照?」

  「我是这么想的。要是推测正确,神社想必在母子俩的生活圈内。总之,先假设男孩是学龄前的幼稚园生进行调查,从数量比较少的幼稚园著手。」

  T幼稚园位在骑机车不到五分钟的地方。

  「您好,我们是侦探社的人,」佳菜子站在幼稚园入口出声打招呼,向走出来的年轻女子递上名片。由美在她身后等待。

  「哎呀,是回忆侦探社。」对方不是看著佳菜子,而是望向身后的由美,开心地笑道。由美的外表似乎成为侦探社的名片。

  「我们受人委托,想找出这个男孩。」佳菜子出示放大的照片。

  「他没就读我们幼稚园。」年轻女子马上回答。

  「不,这是二十二年前的照片。」

  「二十二年!」女子睁大双眼,回望佳菜子。

  「说明一下前因后果,比较容易理解。」由美出声提醒。

  「如果是二十二年前,我们园长或许会知道,请稍等。」女子向由美点点头,退回幼稚园内。

  半晌后,大约五十几岁,戴著眼镜的女士出现,指引她们到会客室。会客室的墙上贴满摺纸动物,和似乎是画著园长的图画。

  「我常收看你们的节目,寻找回忆的侦探实在是非常有趣。」园长递出名片,视线停留在由美身上。

  名片上写著「宫古孝江」。

  宫古朝沙发示意,请两人落坐。「突然前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佳菜子低头致意,坐上沙发。「其实,我们在找这张照片上的男孩。」她说明这是从二十二年前的相机底片洗出来的,委托人希望见男孩一面。根据照片上的线索,推测是在白须神社的石碑前拍摄。

  「于是,我们决定从这个镇上找起。」

  「原来如此,你们打算走访各家幼稚园吧。如你所知,这里确实离白须神社颇近。不过,二十二年前啊……」

  「有没有类似毕业纪念册之类的资料呢?」由美询问。

  「有毕业纪念册。这孩子几岁?五岁或六岁……」宫古拿起照片端详,「应该还没上小学。」

  「看得出来吗?」佳菜子倾身向前。

  「这孩子的帽子侧边有个图案。虽然照片上看不清楚,不过就在这里。」宫古将照片放在桌上,伸手指出。

  「是有点白白的地方吗?」佳菜子凑近注视。

  「请看呈现方形的部分,下方似乎画著叶子。」尽管宫古这么说,佳菜子仍看不出来,一旁的由美也疑惑地偏著头。

  「这会贴在各种用品上,在托儿所十分常见。例如,『桃子班』的孩童入园时太小不识字,便贴上桃子的图案,比较容易辨识。」

  「就是用来区分班级的图案吧。」

  「没错,有时是请家长手做,有时会由园方统一分发。至于照片上的,应该是请业者制作的烫布徽章。」

  「业者制作的烫布徽章?」佳菜子望向由美,由美也回望佳菜子。

  如果是由业者统一制作,也许厂商手上会有什么线索,可能透过图案锁定男孩就读的地方。

  想到这一点,佳菜子再度审视照片中的帽子。白色方框中,隐约出现叶子的轮廓。以防万一,她确认了其他照片,但没能找到更清晰的图案。

  「果然还是这一张最清楚。」佳菜子告诉由美。

  「的确。」由美点头,向宫古询问:「既然画著叶子,应该是植物吧?」

  由美温软的嗓音在会客室中扬起。

  「唔,我也不知道。图案大致会设计成亲子喜欢的样式。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不是我们幼稚园的图案。」

  连毕业纪念册都不须确认。

  「这样啊。」佳菜子叹著气回答。

  「不过,既然是二十二年前,当时请业者设计图案的托儿所和幼稚园应该不多。」

  宫古不是向由美,而是向垂头丧气的佳菜子搭话。居然收到访查对象的安慰,佳菜子再次深深感到,自己远远不到独当一面的程度。

  宫古从名片夹中,拿出曾造访幼稚园的三家公司的名片。佳菜子逐一记下公司的联络资讯,离开幼稚园。

  当天,佳菜子和由美又拜访两家幼稚园和三家托儿所,一并确认帽子的图案,不过,没一家在二十二年前请业者制作徽章。接近黄昏时分,佳菜子试著拨打宫古提供的电话号码,发现直到十五年前,其中一家厂商才将业务拓展至高岛市。

  剩下的两家厂商,一家在大津市,另一家的总公司在彦根市。她们和彦根市的「泽井设计」预约明日会面,在回侦探社的途中顺道拜访大津市内的「ADO·BE」。

  「ADO·BE」的负责人生方,即使是临时请求,依旧爽快答应。

  「没想到能亲眼见到电视上的由美姊,真是荣幸。」见面致意并交换名片后,生方向由美伸出手,要求握手。

  果然,大家的注意力还是放在由美身上。

  由美成为电视红人,佳菜子没什么意见,甚至感到与有荣焉。不过,明明是佳菜子负责的案子,由美的影响却无所不在,她不由得自信心低落。

  「先前在电话中提过,想询问二十二年前,贵公司是否替高岛郡的托儿所或幼稚园设计过图案?」佳菜子打起精神,从包包中取出照片。

  「我们接过不少托儿所和幼稚园的设计案子。简单地说,我们的工作内容就是运用图案和颜色,表现出各家特色。这张照片放大失真得颇严重,请借我看一下。」生方从衬衫胸前的口袋拿出眼镜戴上。

  「虽然有些模糊,不过T幼稚园的宫古园长认为可能是叶子。」佳菜子补充说明。

  「原来如此,叶子啊。这么一提,看起来有点像叶子。」

  生方的身旁放著厚厚的资料夹。他将照片搁在手边,翻开资料夹,进行比对。资料夹内装的,大概是至今为止制作过的图案。

  「确实是叶子,下面应该是盆栽。不过,我们没做过这样的图案。」生方抬头,取下眼镜后回答。

  「贵公司制作的图案当中,难道没有类似的吗?」佳菜子不死心地追问。

  「如果客户位于滋贺县,大多会以伊吹山、比睿山,或琵琶湖相关的动植物为主题,也就是诉求呈现自然风貌。可能考虑到盆栽植物的人工感,设计师不常运用。因此,我们的图案当中,没有类似的设计。」

  二十二年前,生方身在第一线,经手业务往来,但没有任何印象。

  「我们保证会守密,不晓得能不能透露当时贵公司往来的幼稚园和托儿所?」由美露出笑容,向生方提出请求。

  「说是秘密,其实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我会提供客户名单给你们,请稍等一下。」生方起身离席。

  「这样一来,就能删去几个地方。」待生方走出会客室,由美望向佳菜子。

  「是啊,能尽量减少名单就好了。」

  「佳菜,怎么啦?好像没什么精神,累了吗?」

  「没事,我还好。」

  既然不累,为何无精打采?要是这么一问,佳菜子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不可能坦承,她也许是在嫉妒由美。

  「没事就好。」由美话声刚落,生方就拿著一张纸返回。

  「尽管是二十二年前,不过我顺便列了前后一年的客户名单,全部共九项。」

  设计完成后,从信封类到联络簿、名牌,及校车车身上,都会运用到设计的图案,交易往来至少会维持五年。另外,期间会先准备数年份的烫布徽章,交易往来不可能仅有一年。

  「我逐渐想起当时的事了。拉业务时,我提过这样能一眼看出是哪家幼稚园的学童,有助于防范犯罪。」

  面对生方的行销说词,抱持著半信半疑看法的幼稚园及托儿所似乎不少,尽管如此,仍成功签到九桩生意,算是意料之外的好结果。生方回溯过去,向两人说道。

  彦根市隔著琵琶湖,位处高岛市接近正东方的对岸。「泽井设计」座落在和彦根城距离适中的位置。跟对方约定的时间是上午十点,她们十分钟前就抵达公司。

  今天一样晴朗,佳菜子依旧坐在由美机车的后座。在心中仍有疙瘩的情况下,佳菜子搂紧由美,即使望著琵琶湖,心情也没能放晴。

  不过,说明完原委,向代表公司会客的泽井一臣递出照片后,佳菜子眼前突然一片明亮。

  「这是我设计的。」拿放大镜看过照片,泽井说的这句话,正是佳菜子心情放晴的原因。

  「真的吗?」佳菜子不禁提高话声。在正式确认前,不能得意忘形,她告诫著自己,继续问道。

  「嗯,不会错的。这是我独立开业第二年接到的宝贵案子,我忘都忘不掉。」

  泽井今年五十三岁,二十八岁时脱离大阪的广告代理公司,独立出来开公司。

  「当时家母生病,状况欠佳,我必须回老家陪伴,才硬是辞掉公司。不料,完全没工作上门。」

  生长在母子相依为命的家庭,身为独生子的泽井在经济和看护层面,都必须成为支柱。

  「我支撑了三年,思考著是否放弃设计师的工作算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到的就是这件案子。」

  「这是盆栽植物吗?」

  「不是植物,是从盆栽里长出来的心型太阳。」

  「不是向日葵吗?」

  「我一开始打算设计成向日葵,但似乎太常见,便改成心型的太阳。拿给你们瞧瞧吧。」泽井从柜子拿出CD-ROM,插入笔记型电脑。从显示在画面上的好几个档案中,打开其中一个,叫出图档。

  只见红色盆栽中,生长出绿色茎叶,及露出笑容的心型黄色太阳。

  「原来是这么色彩缤纷的图案。」

  佳菜子她们看到的是放大后的老旧照片,颜色已失准。

  「勉强能看出叶子,再仔细观察,可隐约看到心型的一部分。」

  「那么,使用这个图案的是哪一位客户?」冷静下来后,佳菜子问道。

  泽井敲打键盘,确认萤幕上的资讯,一边回答。「唔……高岛郡,也就是现在的高岛市安昙川町的安昙川太阳托儿所。」

  终于找出男孩就读的托儿所。

  「非常感谢。」佳菜子用力低下头道谢。

  「不过,居然要找二十二年前失物的主人,感觉是超乎想像的艰巨工程。」泽井摇摇头,伸手去掏香菸。

  「感谢泽井先生的协助。请问……」由美注视著泽井。

  「有什么事吗?」

  「不晓得令堂的身体状况如何?」由美若无其事地问。

  「目前她在医院,三不五时地住院。」

  「这样啊,真是辛苦了。」

  「不过,她本人倒是不放在心上,还打算介绍医院的护理师给我,说是人很体贴,一定能成为好太太之类的。明明告诉过她,我一把年纪,不用想了。」带著温柔神情的泽井露出苦笑。

  发丝中掺著银白,眼角皱纹也颇为醒目,但泽井看起来并不老。穿著佳菜子不清楚的品牌,打扮十分讲究。

  「总有一天会遇到好对象。」由美毫不犹豫地微笑道。

  泽井也扬起笑容。

  这是我说不出的话,佳菜子心想。

  离开泽井设计公司后,她们在导航器输入刚才得知的住址,驱车前往「安昙川太阳托儿所」。

  4

  「我不太清楚耶。」太阳托儿所的所长殿田洋子,看著照片这么回答。

  佳菜子简要说明至今为止的经纬后,殿田便拿出毕业生名册和毕业纪念册确认。

  「这男孩戴的帽子上,附有托儿所的标志,我想应该是这里的学生。」佳菜子摊开向泽井借来的图案副本,试著让殿田回想起来。

  「确实是我们托儿所的标志,不过都二十年前的事了……」殿田将毕业纪念册推向佳菜子和由美。「依两位所说,我翻查了二十二年前,及之后两年的照片,还是没找到。请确认一下。」

  佳菜子试著找出男孩,但在两本纪念册中都没找到相似的孩童。

  「还有其他当时的纪录吗?」由美从纪念册上抬起头问道。

  「毕业纪念册上的孩子,名簿上都有记载。」

  据说是为了在孩子毕业后,通知纪念活动相关的资讯才保存。

  「换句话说,这男孩没毕业?」

  「不无可能。」

  「是生病之类吗?」

  「不,因为生病或意外等情况没办法毕业,还是会视同毕业生,记录下来。」

  即使去世也会以视同毕业的方式处理,殿田补充道。这是考量到双亲的心情,希望留下孩子活著的痕迹。

  「那就表示,这男孩不是生病或受伤,才无法参加毕业典礼?」佳菜子进一步确认。

  「应该没错。毕竟托儿所标志的烫布徽章,在入学说明会上就分发给家长。」

  由于双薪家庭急遽增加,从十多年前起,就不再是以个别谘询的方式,而是向有意入学者分批进行说明。当时,每本手册会附赠一枚烫布徽章。

  「出席说明会,不代表每一位都能入学。」托儿所无法承担所有双薪家庭的需求,殿田不禁感叹社会现况。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那么,我先留下这张照片的副本,如果想到什么,请打我的手机联络。」

  「我也会问问已不在这里,但知道当时情形的员工。」

  「万事拜托了。」两人为所长拨冗见面一事致谢,然后离开安昙川太阳托儿所。

  「进展不太顺利。」戴上安全帽前,佳菜子忍不住抱怨一句。由美没回应,只插上车钥匙,发动引擎。

  回到侦探社,由美又随即前往电视台讨论工作。

  在侦探社前下车的佳菜子暗暗想著,受到浩二郎和由美庇护的自己格外可悲。

  她一路目送由美骑机车飒爽离去的背影,觉得现在的自己像被丢下的包袱。

  翌日,佳菜子回绝由美的同行。

  她花了两天拜访高岛市内的托儿所,及有课后辅导的儿童辅导中心等设施。既然烫布徽章可能外流,搜查范围就不仅限于安昙川太阳托儿所。

  然而,不论在哪一处,都没能得到与照片中的男孩有关的情报。

  说不定男孩的生活圈并不在高岛市,只是在偶然经过的地方拍了纪念照,不能完全排除这种状况。这么一来,至今为止的推论就会全盘瓦解。

  佳菜子回到原点,拜访白须神社的社务所,怀著微薄的希望,向神社的宫司出示男孩和父亲的照片。

  宫司代为向社务所的职员询问,但没人知道这对父子。

  每当在拜访名单上画掉一个地方,佳菜子的心情便益发沉重。这两天的进度报告会议,她都觉得好羞愧,几乎要夺门而出。

  即使如此,佳菜子仍不愿成为大家的包袱,咬著牙一家家耐心查访。只是,侦探这一行并非只要努力,就会有成果。

  单独行动的第三天,佳菜子依旧无功而返。走到侦探社前,手机响起,萤幕显示著不在联络人清单内的号码。

  「您好,我是回忆侦探社的橘。」佳菜子话中带著探询。

  「我是安昙川太阳托儿所的殿田。」

  「前些日子给您添麻烦了。」

  「我搞清楚那男孩的事了!」殿田的话声相当开朗。

  「真的吗?非常感谢,我马上过去,不晓得方便吗?」望著回忆侦探社的招牌点亮,佳菜子转身离开。

  佳菜子回到事务所,立刻向等待她的浩二郎和由美报告。

  「男孩的名字是池永保,父亲是池永秀彦,母亲是池永保子。居住地址是高岛郡安昙川町〇×的安昙川公寓三〇一号。」佳菜子清楚自己此时的话声有点尖锐。

  「居然一个人查到这些资讯,做得好。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不论是毕业生名册,或毕业纪念册上,都没记载他的资讯吧?」浩二郎的表情柔和,坚定望著佳菜子。

  「是的,他在毕业前就退学了,并未出席太阳托儿所的毕业典礼,但他留下其他照片。」

  「其他照片?」

  「是的,三年前辞去托儿所工作的老师,想起当时的情况。」

  这是在昭和六十一年九月拍摄。当时有一个活动,是将暑假的回忆收进时光胶囊,传递给二十年后的自己。照片记录下男孩的身影。

  三年前,举行打开时光胶囊的典礼,托儿所也送出通知函。当年二十一名毕业生中,有九人参加典礼,另外七人则回覆不会参加。

  几封通知函因收件人不明,被退了回来,其中包括池永保。

  「安昙川公寓已变成商业大楼。」

  「这样啊。」浩二郎语带遗憾。

  「我和时光胶囊典礼的九名参加者取得联络,他们都愿意和我一谈。」

  「从朋友身上搜集情报,对吧。」

  「是的,不论是多小的情报,我都不想错过。」佳菜子知道自己正握紧拳头。

  「查得很详尽,我们得好好向殿田所长道谢。」

  「是的。呃……如果查到保的下落,所长请我们帮忙转达,希望他能到安昙川太阳托儿所一趟,想将时光胶囊内的回忆还给他。说是回忆,大部分的孩童都还不会写字,留下的全是图画。」

  「寄给未来自己的回忆啊。」浩二郎感慨地低语。

  「然后……请看看这个。」

  其实,佳菜子并不是要替所长传话,而是想请浩二郎确认用数位相机拍下的影像。

  「这是男孩的回忆?」看著数位相机的萤幕,浩二郎问道。

  殿田摊开叠成四折的图画纸,方便佳菜子拍下影像。如果图画纸是收在信封内,应该无法拿给佳菜子看。

  「当时,充满各种回忆的暑假结束,老师引导孩童画出想收进时光胶囊的图。」佳菜子说明后,继续道。「不觉得奇怪吗?这实在不太像暑假的回忆……」

  「确实挺奇妙。不管怎么看,从天空降下的都是雪,建筑物的屋顶上也画著类似雪的东西。如同佳菜子说的,难以想像是暑假的回忆。」

  佳菜子也抱持相同的想法。

  「这个看似在拔河的人,脸是不是被涂黑?」由美插入两人的对话。

  「拔河?哦,确实如此。画中有两个人,另一个的脸不是黑的。」浩二郎凑近数位相机的液晶萤幕。

  「印出来好了。」佳菜子拔出相机的记忆卡,安插至印表机上,印成A4大小的图片。

  佳菜子将印出来的图放在浩二郎和由美之间,两人立刻上前端详。

  「怎么看都是雪,而且两人穿的似乎不是衣服。」浩二郎率先开口。

  「这两个会是父母吗?涂黑的……该不会是母亲?」由美浑身一震,像在表达抗拒的孩童。

  「将母亲的脸涂黑,由美是想说,这代表保的心情吗?」

  「听说心灵受伤的孩子,会画出缺乏色彩的图。」

  「冬天的景色、拔河,也是反映出保的内心吗?」浩二郎深吸一口气。

  「瞧,拔河难道不是代表,不知会被父母哪一边带走的不安吗?」

  「如果是这样,保未免太可怜。」

  听著由美的分析,佳菜子低喃著,凝视眼前的图。

  若如由美所说,保寄给未来自己的、关于托儿所时期的回忆,就会是冰冷又充满恨意的图。

  佳菜子想起在心理诊所接受的治疗。一开始,佳菜子画的图毫无色彩。她不是故意的,只是觉得已用黑白两色完成图画,不需要增添色彩,才没加笔。当佳菜子终于开始觉得黑白太过单调,彷佛也放松了心情。

  保的图并非完全只有黑白两色。拔河的两人穿的衣服不太明显,但掺杂著蓝色和红色。

  「在孩童眼中,最讨厌的事莫过于父母吵架。由真嘴上不说,但她曾在晚上做噩梦。轻轻摇醒她后,她就嚷著『不要再吵架了』,随即埋在我的胸口睡著。这是离婚两年后的事,我不禁反省,实在带给她很深的伤害。」由美露出苦笑。

  「不论是由真或保,只要能恢复精神就好。不管过去发生什么事,将这些经验化为养分,成为更有深度的人,就算是胜利。历经苦难的人,比谁都有资格得到幸福。」浩二郎正经地对由美说。

  历经苦难的人比谁都有资格得到幸福,那么,我也有资格吗?佳菜子心想。

  「总之,先找出保吧。对了,下个月起,新人会加入我们。经过第二次面试,今天正式决定。」

  然而,浩二郎脸上不见一丝喜悦,佳菜子十分在意。

  隔天起,佳菜子再次与由美一起行动,毕竟KATANA的机动力不可或缺。

  佳菜子她们决定在曾是安昙川公寓的地址周围打听消息,同时查访保的九个托儿所同学。沿著公寓的周围,两人走访町内会长和老店,得知男孩的父亲池永秀彦曾在大津市内的电子零件工厂工作。

  佳菜子立刻打电话过去,却得到池永秀彦已在二十五年前离职的答覆。之后,也就是和保去HAMA游乐园时的工作不明。

  不过,佳菜子同时得知池永保子和秀彦离婚,带著保离开安昙川公寓的情报。保子的老家或旧姓,是掌握行踪的重大线索,只是她们并未遇到这么熟知详情的人。

  另一方面,保的九个同学,两人在滋贺,四人在大阪,两人在京都,一人在冈山,居住的地方相当分散。期间由美还得参加电视节目的拍摄,问完八人已耗费三天。

  即使舟车劳顿,佳菜子仍没能从他们身上得到重大收获。毕竟二十二年前大家只是五岁的孩童,本就难以成为确切的情报来源。

  不过在第四天,佳菜子询问住在大阪的同学齐木宪吾时,找到重大的线索。

  齐木工作的运动用品店,总公司位在大阪。

  「我不太记得池永,不过我去年想起一件事。」他拿出一样东西。

  「这是假饵吗?」一旁的由美仍最早反应过来。

  「你真清楚,平常有在钓鱼吗?」齐木问由美。

  「是我的熟人……」由美难得有些吞吞吐吐。

  「我不钓鱼,直到去年被分配到有钓具的楼层前,一直对钓具没什么兴趣。但当我看到制作得非常精美的假饵时,总觉得似曾相识。」

  「那就是你对池永保的记忆吗?」这次佳菜子没让由美抢先。

  「是的,我突然想起池永曾带相同的东西来炫耀。」

  「怎么炫耀?」

  「他应该是说,这是爸爸做给他的。」

  听到这番话,返回侦探社后,佳菜子立刻拿出白石的照片逐一检视。侦探社里只有她和由美两人。

  「佳菜,怎么了?」由美问拿放大镜认真研究照片的佳菜子。

  「目前得知他们只在雨天来游乐园,实相大哥推测父亲可能是从事建筑相关工作的人。」

  「之前在进度报告会议上,也讨论过这一点。」

  「不过,其实还有别的可能性。」

  「别的可能性……从照片看得出来吗?」由美一脸半信半疑。

  「男孩不是带著钥匙吗?当初看到钥匙,我就有点在意绳子的打结方式。」

  「你指的是,垂挂在男孩脖子上的钥匙细绳?」

  「是的,这一张应该最清晰。」佳菜子拿出白石拍的照片。

  照片上,男孩坐在长椅上吃便当,拿著三明治的手后方,恰恰看得到挂在脖子上的钥匙细绳。

  「请看打结的地方。」

  「有两个绳结。」由美确认道。

  绳子穿过钥匙后,将两端打结,形成环状。打结的方式就像互相紧握的双手。

  形状虽然单纯,却不容易解开,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打结方式。「这叫渔人结,用来连接钓线。即使是滑溜的钓线,也能够牢牢绑在一起。」

  「绑钓线啊。」由美彷佛忆起什么。

  「由美姊认识会钓鱼的人吗?」

  由美说出「假饵」时,佳菜子就有这样的感觉。

  「是我前夫,他常去钓鱼。」

  「对不起,是我多嘴了。」佳菜子低下头道歉。

  「没事,别放在心上。倒是佳菜,你怎会晓得渔人结?」

  「家父的兴趣是钓鱼。以前一到假日,他就会去和歌山的海边。」

  佳菜子一看到假饵,眼前就浮现父亲的脸。接著,父亲在书房谈起钓鱼的光景,也在脑海中复苏。母亲对钓鱼不太感兴趣,因此父亲总是对佳菜子大谈钓鱼经。假如她是男孩,想必会更认真听父亲讲述钓鱼的丰功伟业。

  然而,佳菜子不想忆起更多往事。

  「换句话说,让这孩子带著钥匙的人,能够不假思索打出渔人结。加上假饵的线索,假设是以渔业维生的人也不奇怪。」

  「你是指渔夫吗?」

  「是的。如果从事渔业相关工作,池永父子来园的日子不单是下雨,还刮著强风,也不难理解了。」佳菜子望向由美,「所以,我有必要稍微转换视角。」

  这个发现成为与保更近一步的契机。

  察觉到这一点的是茶川。

  就在调查已耗费十一天,佳菜子渐渐感到焦急的下午三点,茶川带著「JOUVENCELLE」的磅蛋糕上门。

  「JOUVENCELLE」的磅蛋糕,是加了栗子、黑豆、红豆等食材的和风点心,荣登侦探社众人最喜欢的甜点。提著磅蛋糕上门的茶川,心情大多十分愉快。他不仅嗜好杯中物,也极爱甜点。

  「遇上什么好事吗?」三千代准备著抹茶,一边问茶川。

  「不愧是三千代姊,真瞭解我。佳菜,之前那桩事真是多谢。」茶川眉开眼笑地点头致谢。

  「不,我没做什么大不了的事。」

  「佳菜,怎么啦?」浩二郎问。

  「真没想到,佳菜居然是大酒豪。之前请她陪我喝了几杯啤酒。佳菜,对吧?」

  茶川说的是之前的假啤酒。

  「没那回事。」

  「茶川先生适可而止吧,万一把我们佳菜变成酒鬼,该怎么办?」由美笑道。

  「我不要紧。」佳菜子像是对由美的解围反弹,立刻回答。

  「茶川先生发现什么吗?」浩二郎劝茶川坐下。

  「这次上门,是为了你们委托调查的绳结,和佳菜子拍下的保的图画分析。对了,大家来吃蛋糕啊。」

  三千代切开蛋糕,浩二郎准备投影机,连接上茶川带来的迷你笔电。

  「如同佳菜说的,绳子绑的是渔人结。这是放到超大的图片。」

  白板上映出投影。

  「这是双渔人结,更不容易松脱。佳菜,对不对?」

  浩二郎的视线投向佳菜子。

  佳菜子默默点头。她想起向浩二郎报告渔人结的事时,浩二郎提高话声,露出惊喜的表情。

  「若不是熟练的老手,恐怕很难办到。还有,这一张图。」茶川切换图片。

  「说是拔河,我认为这确实是绳子。仔细一看,虽然是孩子画的图,却画出类似绳纹的线条。放到这么大,应该看得出来吧。」

  「的确有画斜线。」浩二郎彷佛在进行确认。

  「嗯,这是拔河。天空下著雪,及两人当中,一人的脸涂黑。既然佳菜说要改变看法,我试著放下『这是孩子内心的投影』的解释。画上绳纹、仔细绘出雪花的孩子,会独独在此加上心理状态的表现吗?」

  「换句话说,就是假设保对于脸的呈现,只是将看到的景象如实画出而已,对吧?」

  「没错,于是我调查了一下,琵琶湖一带在冬天有没有拔河活动。」

  「有吗?」

  「有,那是著名的拔河仪式。地点在福井县敦贺西町,似乎已持续四百年左右。」

  茶川将观光协会的网页抓下的照片,放到画面上。

  「这个人的脸……」由美不禁脱口。

  「这是大黑天8的面具,在孩童的眼中就是一片漆黑。拔河会分成惠比寿9和大黑天两队,惠比寿队赢,表示渔获丰收;大黑天队赢,表示农作物丰收,算是一种占卜仪式。两队的队长,会分别戴上大黑天和惠比寿的面具。」

  「那么,保就是在看过敦贺西町的拔河后,画出这张图。」

  「就是这么回事。」

  「既然选择这幕景象当成回忆,在保的心中,福井县敦贺这个地方就是……我向敦贺渔业协会打听一下,有没有池永秀彦这个人吧。」浩二郎拉近事务所的电话。

  5

  浩二郎和佳菜子在广岛县东广岛市的路边休息站「湖畔之里福富」的餐厅。他们和保约好下午两点半见面。现在保跟随母姓,叫牧村保。

  保的父亲秀彦,在敦贺从事渔业。听过原委后,他告知保在二十岁以前,都待在母亲位在东广岛的老家,并补上一句,关于白石委托的事,希望能尊重保的意愿。

  依浩二郎从秀彦那里打听到的资讯,秀彦和保子离婚,年幼的保由保子带大。保子的老家是酿酒公司,拥有抚养孩子的经济能力。即使如此,秀彦仍支付每个月两万圆的赡养费,只是对方在这七年之间,变成音讯不通的状态。

  浩二郎他们马上查到保子老家「富久酒造」的地址。尽管是规模不大的酿酒厂,生产的酒「幸富久楼」似乎是广岛知名的牌子。

  浩二郎向保子说明来龙去脉,希望得知保的所在地。电话另一端的保子颇为犹豫,隔著话筒也能从她的吐息充分感受到这一点。

  「二十二年来,我不曾让他跟那个人见面。」

  听到保子吐出的话语,浩二郎察觉她和秀彦之间有很深的鸿沟。

  她约莫是担忧保和浩二郎他们接触,可能会发展成他和秀彦的重逢。

  「在那孩子心中,在游乐园玩想必是开心又怀念的回忆。」保子明显对回忆感到忧惧。

  「我能够理解。不过,那段回忆属于如今二十七岁的保。牧村女士,何不让他为自己做出决定?」

  「回忆属于保……」

  「是的,不属于其他人,也不属于身为母亲的您。」

  保子陷入沉默。

  浩二郎默默握著话筒,半晌后,保子说出儿子的手机号码。

  保是「富久酒造」的业务。侦探社接下委托的第十三天,保表示会前往路边休息站「湖畔之里福富」交货,可顺便见面。

  「真的有回忆侦探这种行业。」保目不转睛地注视著名片。他在电话中也说了相同的话。

  「那么,事不宜迟,请你看一下。」

  浩二郎向佳菜子示意,她递出即可拍相机留下的照片。

  「二十二年过去,这样的东西居然还……」和五岁的自己重逢,保露出复杂的表情,或许是怀念却无法尽情表达喜悦。印著「富久酒造」字样的深蓝色工作服,穿在短发戴眼镜的保身上,显得非常合适。他的嘴角隐约看得出幼时的轮廓。

  在保看完所有照片前,浩二郎一句话也没说。

  「游乐园想用来宣传的,是最后一张惊喜交织、与你现在的表情如出一辙的照片。」

  「惊喜交织的表情吗……真的要拿这种照片当宣传海报?」保靠向椅背,乍看态度十分随便。

  「我们的工作是找到你,并确认你是否愿意和游乐园的经理见面。只是,我个人相当在意这副表情。」

  「我忘了。」保避开浩二郎的视线,提出疑问:「不过,光凭这些照片,你们就能查到这个地步吗?」

  「光凭照片颇有难度,这才是成功找到你的关键。」浩二郎拿出保画的图。

  「这是……」

  「你放进时光胶囊的回忆,对吧?」

  「回忆……」保咬住下唇。

  「大家画的都是暑假的回忆,你却画了这幕冬天拔河的景象。我不禁想像,这会不会是年幼的你的愿望?」

  「我的愿望?」

  「没错,在你离开安昙川太阳托儿所的两年前,令尊换了工作。我不清楚缘由,不过他非常喜欢钓鱼,也许就是基于这层原因,才在敦贺从事渔业。总之,如今他在敦贺的渔场工作。在父母感情尚未严重恶化时,你去过敦贺。当时看到的景象,就是敦贺西町的拔河仪式吧。之后,你想必得知父亲或母亲会带走自己。年幼的你,无意识地联想成互相拉锯的拔河,只是那场仪式中没有输家。这件事你是听谁说的?」

  「我是听爸爸说的。这把年纪了,还叫著爸爸,你应该会觉得我长不大吧?不过,对我而言,父亲只在我这么喊他的时期,存在于我的人生中。」保低下头。

  「不,这样称呼也没什么不好。所以,是爸爸告诉你惠比寿和大黑天的拔河仪式?」

  「对,不论是哪边胜利,大家都会开心。然而,结局却是爸爸从我面前消失,我根本一点也不开心。其实,我还记得拍下这张照片当天的情景。」

  保注意到父母的关系变得很奇怪。

  「我想做点什么,我无法忍受他们吵架。这一年的四月底,托儿所的同学为黄金周连假兴奋不已时,爸爸离开我们的家。我问『爸爸去哪里』,母亲只说他去捕鱼。我吵著要像其他人一样在黄金周连假出游,要像一年前到津轻时一样,一家三口感情融洽地出门。」

  「这份想法你告诉爸爸了吧。」

  「对,有时是爸爸来托儿所,我就会把心情告诉他。」

  在那之后,爸爸多次到托儿所接保,带他去HAMA游乐园玩。一切似乎都瞒著母亲。

  「当然不可能一直瞒下去。爸爸通常是告诉托儿所的老师,有事要带我走,不久母亲就得知。拍照的那一天,变成最后一次这样出来玩。爸爸向我解释时,我们正在搭小火车……」

  「这就是你听到消息的瞬间吧。」浩二郎拿起那张照片。

  「后来听母亲说,当时离婚调解成立,她决定带我回老家,也就是广岛。我喜欢爸爸,可以的话,想和爸爸在一起。」

  接下来,明明浩二郎没发问,保却表示父母失和的原因都出在他身上。

  「因为我向爸爸打小报告,说有男人来找母亲。」

  实际上,的确有男人数次与母亲相会。只是,对方到底是什么人,即使在搬到东广岛市后,母亲也不曾告诉保。

  「令堂大概也有不想说的事吧。不过,我不认为父母离婚是你的错。总之,请你回覆是否同意让新的游乐设施使用这张照片当海报,还有,愿不愿意和白石经理见面。」

  或许是浩二郎这番话听起来太冷淡,佳菜子忍不住望向他。

  「我没兴趣,请容我拒绝。」保乾脆地回答。

  「这样啊,我明白了。」

  「这样好吗?」佳菜子出声。

  「没办法,我们不能强迫对方。」

  「可是……」佳菜子困惑地注视著浩二郎。

  「这种底片容易劣化,要保存二十二年并不简单。」浩二郎毫不介意佳菜子的反应,继续说下去。

  「喔……」

  「委托人白石先生非常悉心保存这份底片,你认为理由是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白石先生在你们父子身上,看到昭和时代的精神,也就是家人之间亲近紧密、互相扶持的生活,所以他才拍这么多张你的照片。」

  浩二郎翻开相簿,转向保。

  「这些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白石先生拍的照片很出色。由于老家开照相馆,他父亲是摄影师,或许是天分吧,即使在我们这些外行人眼中,他的摄影技巧也相当高明。你觉得呢?」

  「我不太清楚,只觉得原来爸爸当时笑得这么开心啊。」

  「比起那些照片,白石先生认为令尊拍得更好,尽管是用这么一台小相机拍的照片。」

  浩二郎翻开一页,上面贴著棒球盘上的即可拍相机的照片。

  「回忆竟遭遗落?」保念出照片的说明文字。

  「没错,你们为什么会遗落这么重要的东西?」

  「那时候……我……」

  「怎么了吗?」

  「听爸爸说今天就是最后一次,我便说要再玩一次棒球盘。我向爸爸要求,如果我赢了,他就要回家。」

  「令尊答应了吧。」

  「是的,棒球盘比赛每次都是我赢,所以……但那一次,比数差很多,显然输定了。我非常不甘心,比赛还没结束就跑走。」

  保冲出游乐园的大门,父亲追在他后头。

  「我大叫『讨厌爸爸』,哭喊著『我比较喜欢妈妈,我要回托儿所』。」

  「于是,令尊就送你回托儿所了吧。」

  保用力点头。

  「这样啊。之后,令尊就离开了?」

  「其实,我一直很介意,当时为什么我会说出那么过分的话……」

  「毕竟你还是很喜欢令尊的。」

  「爸爸现在过得如何?」

  「他已再婚,另有家庭。」

  佳菜子看著浩二郎,目光传达出「没必要说出来吧」的意思。

  「什么嘛,这样啊。」

  「你失望了吗?」

  「不,不会。我只是想,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保微微皱起眉。

  「牧村先生,要是对令尊心怀怨怼,那你就错了。至少,当时他确实倾注了爱情。若非如此,绝对拍不出好照片。受到这张充满爱情的照片吸引,许多家长和孩童会来到游乐园,这就是白石先生的期望。这张照片中,毫无疑问地存在著令尊对你的心意。我相信这一点绝无虚假。」浩二郎说完,拿起帐单走向柜台,留下特写保表情的那张照片。

  当天晚上,保打浩二郎的手机,表示无意和白石见面,但希望自己的照片能够用在海报上——

  1 全名为「科学搜查研究所」,为日本各警察分部附设的犯罪鉴识部门。

  2 「刀」的意思。

  3 两人皆为日本著名男演员。

  4 指日本昭和天皇在位期间,约为西元一九二六年底至一九**年初。

  5 八·九×十二·七公分。

  6 日文中的奥客,源自英文的「claimer」,音近由美说的克拉玛(Kramer),佳菜子才产生误会。

  7 加热到摄氏五十度的日本清酒。

  8 日本七福神之一,掌管农业。

  9 日本七福神之一,掌管渔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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