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歌声的彼端

  1

  一踏进面向四条通的高丸百货,由美毫不犹豫地踩著楼梯,走向地下楼层。

  理由是她听说走楼梯离「京都咖啡」最近。

  平日的午后七点,地下食品卖场挤满顾客。最近,电视台的业务员提及,百货公司的整体收益严重下滑,她也好几次目睹门可罗雀的楼层。

  不过,唯独食品卖场,她从未有过顾客减少的印象。从这种时段依旧汹涌的人潮来看,顾客数量可能不会直接反映到消费金额上。

  来到地下楼层后,随著空调的温暖空气,扑面而来的是各种甜点和熟食的气味。就在右侧的面包店对面一角,林列著装咖啡豆的柜子。

  那是咖啡豆专门店「京都咖啡」开设的咖啡轻食柜,在柜台后方的想必就是委托人川津茉希。她说七点半会关店,到时就能谈话。在约定的时间之前,由美打算坐在吧台的座位,看看茉希工作的模样。人就在眼前内场厨房的她,似乎没注意到坐在吧台座位的由美。

  茉希默默确认水壶烧水的状况、清洗杯子、丢弃用过的滤纸,忙碌的身影让人看得眼花撩乱。

  她应该是从电视上认识我吧?由美思忖。

  「不好意思,一杯热咖啡。」担心被晾在这里,由美决定出声点单。

  茉希似乎小声嘀咕著,但依然看不出她是否听到由美说话。正当由美重新审视菜单,思忖问题是否出在没说「一杯本日特调咖啡」时,研磨咖啡豆的声响传进耳里,空气中飘散著芳醇的香气。

  茉希放上滤纸,倒入磨好的咖啡豆。此时,热水恰恰滚沸。她倏地关火,将水壶放在沾湿的抹布上,等降到合适的温度,再将热水倒入滤杯。

  茉希将咖啡注入描绘著玫瑰图案的杯子后,拿砂糖和茶匙置于杯碟上,一并送到由美面前。

  「一共是三八〇圆。」茉希毫不客气地说道。这里似乎是采用先结帐的作业方式。

  她果然没察觉由美的身分。

  从由美手上接过钱,她就将咖啡渣丢进垃圾桶,并迅速清洗器具,擦拭厨房,将所有用品归位。

  茉希的手脚俐落,动作简直像精密的机械。

  一有其他客人坐下,茉希便犹如机械,再次重复相同动作。

  由美观察著她,一边啜饮咖啡。酸味不重、味道芳醇,非常好喝。

  七点半一到,茉希将「本日已结束营业」的牌子放在柜台上。

  由美旁边的男客也差不多同时起身离席,于是由美抓准时机报上名字。「请问是川津茉希小姐吗?我是回忆侦探社的一之濑。」

  「你好。」茉希微微点头致意。

  由美顿时怀疑,该不会其实茉希并不欢迎她。

  「在哪边谈话比较好?」

  「这边。」

  茉希整理完厨房,脱下围裙,从柜台后钻出来,坐在由美身旁。「我大概可以谈三十分钟。」

  由美倒是不觉得能在三十分钟内谈完。

  「重新自我介绍,我是一之濑由美。」由美递出名片。

  茉希一如电话中的印象,有种阴暗不近人情的感觉。

  「待客态度差,缺乏笑容。」茉希面无表情地开口。

  「呃?」

  茉希说明,这是总公司突击检查待客态度,调查员回给公司的报告。

  她当然不是想被开除,只是实在没兴趣对近乎八成的男性客人陪笑脸。茉希缺乏抑扬顿挫地继续道,似乎算是自我介绍。

  「不过,咖啡很好喝。」

  「毕竟这是我的工作。」

  这家店原本以卖咖啡豆为主,不过公司也致力于卖咖啡。

  让顾客喝到好喝的咖啡,顾客就能理解咖啡豆的品质多高,「京都咖啡」的官网上这么写著。

  即使在目前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销售成绩依然有所成长。尽管茉希默不作声,面对客人的问题也只愿意以最低限度的话语回答,不过对客人而言,也许这样的态度反而让茉希显得不烦人。

  由美认为,对委托人日常的通盘理解,也是在瞭解具体的委托内容前,应该做的功课。即使只是琐碎的细节,仍可能是帮助由美贴近委托人期望的线索。这一点,有助于由美做出令委托人满意的报告书。

  咖啡轻食柜除了咖啡之外,只提供蛋糕卷和饼乾之类的点心,厨房内几乎没有能称为料理用具的器具。大小两个水壶、两杯和六杯份的咖啡壶,以及相配的咖啡滤杯,整齐地排放在一起。

  「你总是站在那里吧。」由美看著擦得闪闪发亮的水壶。

  「嗯。」

  茉希并不多话,不过由美还是接连拋出问题。根据她从茉希口中得到的片段资讯,茉希周休一日,每天工作八小时,实际收入约十六万多圆。

  房租八万圆,加上水电费等开支后,剩下的金额是五万圆左右。茉希靠这些钱维持生计,虽然无法过得奢侈,但她表示对生活并无特别不满。

  茉希坚定表明没机会化妆打扮逛大街,对穿搭流行或美容彩妆也都没兴趣。她有两次离婚经验,两次都是丈夫的赌博行为引发的问题。离婚后,四十岁的她来到「京都咖啡」就职,现年五十岁。

  问到这边,已是百货公司打烊的八点整。

  「你和那名男人相遇时,对方已失忆,对吧?我想麻烦你谈谈,你们相遇后的事情经过,不过今天晚上似乎没时间了。」由美将录音机收进包包。

  「是的。」

  「可是,我还是需要你说出那段经过。」

  不晓得那段经过,无法切入正题,由美思忖著。

  「这样啊……」茉希挺直背脊,朝向正前方,给出暧昧的回答。

  由美感受到茉希仍在犹豫。

  「那么,我改天再来拜访。在这之前,能请教一个问题吗?」

  茉希望向由美。

  「川津小姐,你打算成为那位先生的身分保证人吗?」

  茉希应一声「是」,垂头看向地面,屏住呼吸。

  「我明白了。下次你们在医院见面时,请让我陪同,可以吗?」

  茉希几不可见地点头。

  2

  佳菜子搭上阪急电车后,马上转向真。「我没你想像中年轻。」

  车内乘客并不多,佳菜子却没找位子坐下。她不想坐在电车门一开就冲进车厢,找到角落的座位就自顾自坐下的真的身旁。于是,她抓著吊环,由上往下看著真,昨天想讲的话突然脱口而出。

  「哦,不过你在那里是最年轻的吧,别在意。」

  「别在意」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以为,我是在意外表比实际年轻吗?佳菜子暗暗皱眉。

  「不是在不在意的问题,你不觉得对女性说年轻不年轻的,神经有点太粗吗……」佳菜子的话声逐渐变小。

  离开事务所时,要去和透过电视台谘询的委托人见面的由美,一脸担心地目送和真共同行动的佳菜子。由美甚至不肯和真视线相对。

  「你在意一之濑小姐吗?的确,她用不著发那么大的脾气。」

  「这也不是我要说的。」

  佳菜子对年纪比较小的真说话客气,是希望透过这么做保持一定的距离感。

  「喔,那你实际上几岁?」

  「你说几岁,是在问我的年纪吗?」

  才说神经大条,眼前的人就开口问女性的年龄,到底是多没神经?

  他似乎完全不知道佳菜子想说什么,大概没发现询问年龄的行为,会让女性感到不快。

  佳菜子在脑中考虑该怎么反驳,真自顾自随便问下去。「我猜应该二十三、二十四岁左右吧?该不会跟我同年?」

  这个人在事务所用比较有礼的方式自称,跟我交谈却用比较随性的自称方式12——

  「才不是,我明年就三十……」佳菜子一时火大,说溜年龄。

  佳菜子慌张地确认周围的情况。说出三十岁这个年龄,她心中还是有点抗拒。

  「年纪比我大。」真仰头看著佳菜子,嘴角扬起笑意。

  「没错,我的年纪比你大。」

  受不了真脸上彷佛嘲弄的表情,佳菜子抿起嘴。

  「对不起。不过我很意外,以为你肯定才从大学毕业。毕竟你怎么看都不像快三十岁,外表有点稚气。」

  真直勾勾的视线,让佳菜子想起两年前的遭遇,悚然一惊。

  「别这样看著我。」

  「问题究竟在哪里?」

  「什么问题?」

  为何你看起来年纪这么小?真用周围都听得到的音量回答。

  「等等,这种事……」佳菜子忍不住提高话声,却又担心起旁人的反应。

  外表年幼,想必是她剪掉及背的长发,在这种寒冷天气中,还留著连现今高中生都罕见的短发的缘故。

  将当初憧憬由美而留长的头发一刀剪断——

  「你真的是医生吗?」佳菜子不小心说出脑中浮现的想法。

  「我有医师执照,为何这么问?」

  「不,只是……」佳菜子含糊其词。

  「因为我言词笨拙,对吧?」

  「嗯,大概。」尽管跟言词笨拙毫无关系,佳菜子还是点了头。

  「毕竟我不是擅长对人的临床型医生。真要说的话,我应该是研究者类型。」

  「如果不适合面对人,为什么会来我们侦探社?」

  「对吧,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不过,医疗毕竟是以人为对象,尤其我的专门领域是大脑,所谓的人心也是医疗主题。因此,以人心为对象的回忆侦探,大概也算是研究的一环吧。」

  使用医疗或研究等言词时,真露出的得意面孔,佳菜子实在看不惯。

  「我不认为能轻易理解人心。」佳菜子直截了当地反驳,对争议性问题大放厥词的真。对男性采取这样的态度,佳菜子的心脏怦怦直跳。

  「你是说我不会懂吗?」真流露锐利的眼神。

  「不、不是,我没这个意思。」

  佳菜子心生恐惧,口中发乾。

  「什么原因让你觉得我不会懂?」真的语气益发粗鲁。

  「别摆出那么凶的表情。」佳菜子避开真的眼神。

  「是你说的,请对说过的话负责。」在三千代的叮嘱下,真打理过仪容,但刘海依旧长及双眼。此时,他刘海下的双眼正瞪著佳菜子。

  在年轻女孩之间,真或许会被称为帅哥,但在佳菜子看来,他白净的五官反倒令人生惧。

  「我只是觉得你不懂女人心。女性不喜欢被人用外表判断年龄。」

  「那么,为何女人会热衷于抗老化?」

  「因为……」佳菜子不晓得该如何回答。

  「说到底,还不就是外表。衰老是遗传基因的编程,我也莫可奈何。」

  答非所问。真的论点完全偏题,他没注意到吗?不,他大概只是装作没察觉到而已。

  「我知道了,回到工作上吧。」佳菜子很介意一旁的妇人,她正竖起耳朵听真说的话。

  「那你愿意老实道歉吗?」真只有嘴角带著笑意。

  「对不起,是我说过头了。」

  佳菜子没理由道歉,但继续激怒真,不知他会再吐出什么话。

  低下头时,佳菜子的脖颈掠过一阵钝痛。大概是肩膀僵硬的缘故,而肩膀僵硬的原因,想必是眼前的真。

  「好啊,我们就来谈工作。」真抬起头,显得比刚才开心。

  「这是签约前的重要会谈,所以由我来向客户问话,你就以见习生的身分在一旁做笔记。」

  「行啊,毕竟像一之濑小姐说的,我还不是侦探。请问我能拿这个做笔记吗?」真从大衣口袋中,拿出迷你笔记型电脑。

  「用笔电做笔记?」

  「我比较习惯用这个,因为比较快。」

  「我明白了,那就用笔电吧。」

  只要真能安分一点就好,佳菜子暗暗想著。

  原定星期二到访侦探社的上条裕介临时有事,换成侦探社成员改日登门造访。上条表示,到店里比较适合谈话,也比较容易理解。

  他在大阪市鹤见区的绿地公园,经营一家名为「和声」的咖啡厅。约定见面的时间,是午餐时段告一段落的下午三点。

  从阪急电车转达大阪市营地下铁,对方的店就位在从侦探社出发,约一小时三十分钟的位置。

  佳菜子有印象,小学时曾来参观国际花与绿博览会。只是,当时是春假,不是在十二月的寒空下。记忆中充满花香与绿意的景象,让现在感觉更为寒冷。

  即使如此,从月台便可望见的常绿植物,还是让佳菜子心情一缓。正因此刻走在身旁的是真,不会言语的树木的温柔才更令佳菜子感到抚慰。

  上条说过,他的店距离车站不到十分钟路程。

  「往这边走。」佳菜子打算直走,真却出声叫住她。只见他还盯著在电车上打开的笔电。

  「不,应该是步出车站,沿著车站前的街道直走。」

  看来在抵达咖啡厅前,还有一番苦战。

  「我就说了,往这边。」真以下巴示意方向,态度粗鲁。

  「不对,是这边。上条先生仔细说明过。」

  「那条路只是标帜物多,比较好懂。上条先生是为了让路痴也能找到咖啡厅,才告知这个走法。往这边比较快。」

  「什么路痴……」佳菜子打算抗议,但随即放弃。

  「总之,我的电脑指示才是正确的。」真向佳菜子亮出笔电的画面。

  「原来你在看地图?」

  画面上显示著车站周边的地图。

  「是啊,毕竟是第一次来。」

  「依照地图,走左边才对吗?」

  「就是这样。」

  「要是在看地图,你说一声就好……我还以为……」

  佳菜子还以为真在玩游戏。

  「我是不玩游戏的。」真察觉佳菜子的想法,不悦地迈步走开。

  佳菜子朝著他的背影说一声「抱歉」,追上前。

  为什么我非道歉不可?而且,这是今天的第二次了。

  接下来要和真一起见委托人,佳菜子不禁感到忧郁。一个人该有多轻松啊。

  真对佳菜子的心情一无所觉,毫不犹豫地在巷弄间穿梭,难以想像是初次造访此地。两人默默走一阵子,写著「和声」字样的招牌映入眼帘。

  佳菜子确认手表,只过六分钟左右,这条路确实比较快。

  在约定时间的十分钟前,两人踏进店里。店面不宽,空间却比想像中深,是属于京都常见的,被称为「鳗鱼睡床」类型的店面。

  店内摆著五张四人座的桌子,左侧是吧台。吧台也设有六个座位。目前店内并无客人。

  位于店内最深处,宛如讲台般高出一阶的区块,映入佳菜子的眼中。那里只有椅子,上面放著颇有年岁的手风琴。

  「那边是舞台。」上条走出吧台,向佳菜子他们介绍。

  上条一头斑驳白发整齐梳向后脑勺,身上的白衬衫显得相当耀眼。他在电话中自称是六十五岁的老人,不过他气色红润,额头带有光泽。身形虽然微胖,但并非肥胖,而是具有一种威严。

  「初次见面,我们是回忆侦探社的人。」佳菜子向对方行礼打招呼。

  「哎呀,劳你们特地跑一趟,真是感谢。我是上条。」上条从胸前口袋掏出名片。

  「抱歉,自我介绍晚了,我是橘,这位是——」佳菜子递出名片,讲到一半,只见真也递出名片:「我是平井。」

  「哦,有医师执照的侦探。」上条先看了平井的名片,如此说道。

  上条示意两人在离入口最近的座位落坐,而后跟著坐下。

  佳菜子暗暗吃惊,心想侦探社应该还没帮真准备名片。她觑向上条手中的名片,发现上面印著执照字号,头衔大剌剌地写著「回忆侦探」。

  「平井,实相大哥知道这件事吗?」佳菜子看向真,悄声问道。

  「那么,请说说您的委托吧。」真无视佳菜子,催促上条。

  「请问可以录音吗?」佳菜子连忙从包包中拿出录音机,放在桌上。

  「嗯,没问题,请稍等一下。」

  上条为两人泡了咖啡。

  由于喉咙正渴,佳菜子先喝了一并端上来的水。

  一旁的真拿起咖啡杯。「这杯咖啡的酸味好强,我比较喜欢苦味重的。」

  「呃,真是不好意思。」上条道歉。

  「上条先生,我觉得很好喝。」佳菜子笑容满面地说。

  「哦,你喜欢酸味。」

  佳菜子清清喉咙,瞪真一眼,然后重新面向上条。「请别管他,跟我谈就好。」

  「这样啊。唔,该从何说起……」上条端正坐姿。

  「刚才您说那里是舞台?」佳菜子调适心情,提出问题。

  上条表示,想寻找在歌唱咖啡厅相识的伙伴,不过上条的店似乎也和一般咖啡厅有所不同。

  「这是五年前开的店,也是歌唱咖啡厅,虽然只限定周末。」

  上条解释,他会拉手风琴,客人中会有几人上舞台唱拿手的歌曲。

  「不好意思,恕我孤陋寡闻,请问什么是歌唱咖啡厅?」

  佳菜子略有耳闻,但不清楚实际情形,即使上条好心说明也没概念。

  「橘小姐还年轻,自然不知道,真是不好意思。」

  「不,我才抱歉。」

  「年轻」这个词,今天听起来格外刺耳。佳菜子瞥向真,不过真似乎安分了下来,默默敲打著笔电的键盘。

  「所谓的歌唱咖啡厅,简单地说,就是客人和店里的人一起合唱,度过快乐时光的饮食店。」

  「合唱同乐的店……是吧?」

  「就像曾流行一时的卡拉OK咖啡厅,并不是以单曲计费。我以前常去的歌唱咖啡厅,咖啡是七十圆,大家通常会点一杯咖啡,然后入座。」

  「分别来到店里的人一起唱歌吗?」

  「是的,不过唱歌的时间固定。五点开店,等客人来得差不多,大约六点吧,就开始第一轮的合唱时间。四人左右的店员并排在充当舞台的地方,有时会穿上俄罗斯民族服装。店长负责指挥,在那之前会分发歌本,告诉大家页数,接著手风琴的演奏者会开始弹前奏。按这个顺序,合唱时间会持续四十分钟左右,重复五轮,最后往往会到十二点。」

  「会重复五轮啊。」

  「对,每一**家感情都会更融洽,有时还会搭著肩一起唱歌。」

  「搭肩……像营火晚会那样吗?」

  佳菜子只有一次类似的经验,就是上国中时学校举办的露营。

  那时,他们身处京都市内的最北端,在流经山间的溪涧旁燃起柴火,佳菜子确实也有唱歌的印象。

  「营火晚会啊,说不定挺像的。我们常唱俄罗斯民谣〈喀秋莎〉(Катюша)、〈三套车〉(Тро́йка)、〈灯火〉(Огонёк),也常唱〈野玫瑰〉、〈桑塔露琪亚〉,还有日本民谣〈筑子节〉、〈送你一朵勿忘我〉之类,歌单变化丰富。如果是昭和二〇年代,可能会被认为是受到意识形态影响,但我们那个时代,已不是处在那种氛围。昭和三十九年左右,大阪道顿堀有一家叫『暖炉』的歌唱咖啡厅。起码『暖炉』没有偏向俄罗斯民谣或反战歌曲,大家也并未带入思想之争,只是沉浸在享受合唱的气氛中。」

  佳菜子感受到上条话语中的热情。

  「您说伙伴,指的是怎样的朋友?」

  接下来要进入正题了。

  「呃……嗯,是我在刚才提到的『暖炉』认识的……」

  上条吞吞吐吐,露出腼腆的笑容。

  「是上条先生在那里遇到的人,这么理解行吗?」

  佳菜子受到上条的影响,不禁也扬起微笑。

  「在电话中有点难说出口,其实我想找的人名叫小野田百惠,是我的初恋。」上条摩挲著后颈。

  佳菜子询问百惠的名字怎么写,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明白了」。看到六十五岁的男性用了「初恋」这个词后害羞的模样,佳菜子也跟著害臊起来。

  如果是由美,想必会藉著聪明的笑话缓和气氛,放松上条的心情。

  可惜佳菜子缺乏柔软应对的能力,这是她经常烦恼的事。

  「找到她的下落后,您有什么打算?」

  佳菜子必须事先问清委托人的期望,除了经费的考量,最重要的是会影响报告书的内容。毕竟报告书的内容好坏,会直接反映在委托人的满意度上。

  「如果可以,我想和对方见面。不,我希望大家能再次一起歌唱。」上条烦恼地看向佳菜子。

  「您希望请她到这家店来吧。」

  「若情况允许,当然是希望如此。」

  佳菜子做了笔记,写下带小野田百惠到「和声」,和委托人一起歌唱。

  「您和对方最后一次联络是什么时候?」

  「最后……是昭和三十九年的十二月。」

  「之后就不知道她的消息吗?」

  佳菜子猜想,是岁月流逝导致两人断绝音讯。

  「她和我断绝音讯,但似乎还有和以前的伙伴联络。所以,我才想既然五年前取得联络……」

  「五年前是指……?」

  「关于这一点,解释起来有点复杂……」

  「那么,我稍后再请教详情。请问她和那位一直有所联系的人,是到什么时候为止都还有往来?」

  「约莫是从十三、四年前开始音信不通。」

  「还有联络的那一位,目前在哪里?」

  佳菜子认为有必要直接和对方见面,询问对方详细情形。

  「他们是岩下泰明和他的太太悦子,住在兵库县的赤穗市。昭和三十九年,他们在立卖堀的金属加工厂营运不善,后来搬家了。」

  如今,岩下夫妇在经营大阪烧的店。赤穗市是悦子的故乡。上条和岩下夫妇虽然只有在年节才会互相问候,但一直保持著联系。

  「这两位也是歌唱咖啡厅的伙伴吗?」

  「是的,岩下泰明、当时不姓岩下的村野悦子、小野田百惠,还有我,四人常聚在『暖炉』。不过,歌唱咖啡厅本身逐渐式微,那一年『暖炉』也关门了。」

  「能请您谈谈那一年的事吗?」

  上条回忆当时的情景,说到昭和三十九年是东京奥运开办的年头,日本举国都为之鼓噪。

  「在那个时代,社会上因举办奥运一片欢腾,大家都在讨论用分期付款买彩色电视,或得意地分享搭新干线的感想。说来不好意思,当时的我年逾二十,却过著捉襟见肘的生活。」

  由于想成为成为绘本作家,上条十八岁的时候从长野来到东京。

  他带著作品拜访各家出版社,但完全得不到正面回应,于是决定在接下来的一年间专心累积创作。

  「我阿姨是幼稚园的老师,每个月都会收到新的绘本。十四岁那年,我偶然看到名为《加油,猴子沙朗》的绘本,图画非常有趣。你知道长新太吗?」

  「他的画风有点奇特,对吧?」

  由美的女儿由真拥有风格独到的绘本,佳菜子记得作者就是长新太。

  「他的笔触十分特殊,和至今看过的绘本都不一样。光翻阅就让人心情愉快,只是凝望著图,讨厌的事也会拋诸脑后。我不由得心生想画出这样的作品的念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住在长野的双亲和上条约好,只会提供一年的生活费,如果一年后没能成为绘本作家,就要乾脆地放弃梦想回乡,帮忙家业的松代烧工坊。

  「松代烧是怎样的东西?」佳菜子询问。

  「据传是江户时代中期,松代藩下令以在地材料制作器皿而诞生的窑物。一度绝迹,但在战后又复活。我的老家就是开窑的。」上条指向窗台上的花瓶,眯著眼解释:「那就是松代烧。」

  「很漂亮的绿色。」

  绿色系是佳菜子喜欢的颜色。

  「这是含铁量高的泥土和天然釉药起反应的结果。家父长年制窑,但他也说颜色无法预料。花瓶瓶颈的图案称为『青流』,是随意上釉药后自然形成的色彩。万事顺其自然,最终出来的成果相当不错吧。」

  「顺其自然的成果啊,真是相当惊人。」

  人类能力所及之事,其实只占大自然极小的一部分。这么一想,佳菜子不禁觉得能够放松肩膀面对工作。

  「约定的一年转眼即到。我虽然尽力了,但大概是缺乏相应的实力吧。我向双亲请求让我再试一年,却被断绝援助。」

  在那之后,上条倚靠同样志在绘画的同伴岩下泰明,来到大阪。

  「阿泰大哥——在我们同伴之间,都是这么叫岩下先生。阿泰大哥比我大三岁,双亲经营金属加工厂,因为有员工宿舍,阿泰大哥告诉我随时都能来。他说总有一天会当上社长,到时就雇用我。毕竟即使实现梦想,成为绘本作家,我也很难光靠画过活。」

  上条接受岩下的好意搬家,住进员工宿舍。和岩下的公司签约的是大阪市西区立卖堀的文化公寓。

  「两坪多的房间,再加上厨房,或许是现在难以想像的格局,当时却是十分难得的住处。阿泰大哥的公司是做螺丝的,我姑且也在那里打工。」

  有了住处,也有了收入后,上条在时间允许下尽可能投注心力在画绘本上。一有得意作品,就拿去出版社,期待能回东京卷土重来。

  「然而,我却逐渐远离重要的绘本。」上条垂下视线。

  「那和初恋有关吗?」真突然出声,佳菜子诧异地看向他。

  「不,反倒是遇到百惠,让我涌起创作的**。」

  「那你当时为什么会远离喜欢的绘画?」真自言自语似地低喃。

  「平井,现下是我在问话……」佳菜子咬唇望著他。

  「哦,对,请继续。」真拉开椅子,让身体离桌子远一点。

  「平井先生会有疑问也是正常的。原因大概出在我的个性吧,我遇到障碍斗志会愈烧愈旺,但身处可放手作画的环境,我的创作意欲却缩减。」上条自嘲道。

  挫折能产生执念和热情,佳菜子想起以前雄高说过的话。一旦置身顺境,上条反而失去对绘本的执著。

  「阿泰大哥有喜欢的人,就是在千日前百货工作的村野悦子小姐。」

  「他们就是这样相识,然后结婚吗?」

  「嗯,悦子小姐喜欢唱歌,受她的影响,我们三人开始上歌唱咖啡厅。说来难为情,我就在那边遇到百惠,并对她一见钟情。」

  百惠住在船场纺织工厂的宿舍。她在宿舍受气,于是靠高声唱歌来排解忧愁。

  「百惠虽然小我两岁,却带有一种大人的魅力,我马上受她吸引。我豁出去向她告白,不知怎地就顺利缔造第二对情侣。这段恋情可能是我第一次认真交往。当时我高兴得不得了,眼中所见全都截然不同。不过,碍于时代风气,我们只能在『暖炉』碰面。就算有电话,因为要透过舍监联络,马上会在宿舍内传开。她已遭到排挤,如果还有男人打电话找她,后果不知会如何。所以我们不透过电话联络,而是在碰面时,决定下次见面的日子。规定的约会行程,是我们四人一起唱大约两小时的歌,再各自用餐,在宿舍门禁的九点前送人回去。」

  上条一脸怀念地叙述,同时向两人提出咖啡续杯的建议。

  佳菜子一口气喝光冷却的咖啡,再续一杯。

  「昭和三十九年的年关将近之际,她和我做了一个约定。」

  上条从柜台下方拿出资料夹。在资料夹的第一页,收藏著一张老旧的薄纸。

  向夜雾的彼方作别

  男儿赶赴战场

  窗前闪烁的灯火

  少女爱意无尽的剪影

  「这就是刚才提到的〈灯火〉的歌词吧。」

  歌词就连佳菜子也曾听闻。

  「这是我们四人的拿手曲,大家都很喜欢这首歌。请看看这个。」上条翻过薄纸,亮出写在背面的文字。

  「四十年后,大家再聚首吧。期待见到大家成为怎样的大人。希望两组都能贯彻初衷。阿泰大哥和小悦,以及百惠和我,于昭和三十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请问这是……?」佳菜子端详著文字。

  「这是『暖炉』关门的那一天。我和阿泰大哥虽然是在东京相识,但阿泰大哥第一次见到小悦、我邂逅百惠,都是在『暖炉』。『暖炉』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把我们连结在一起的地方。」

  上条这番话意味深长。因为「暖炉」的歇业,正是上条和伙伴断掉联系的契机。

  故乡的父亲要上条在新年时回家一趟,他便依父亲所言回去,丝毫不知昭和四十年的新年对他们四人而言,将成为一大分水岭。

  「当然,我打算马上回大阪。我心里想著,只要告诉双亲我好好在工作,他们应该能再让我多画一些绘本。」

  「可是,你却没能回到大阪。不过,昭和三十九年的四十年后,算起来是西元二〇〇四年,也就是五年前吧。」真再次插嘴。

  「没错,五年前我从长野搬回大阪,开了这家店。」

  「就像是为了实现这个约定?」真一边问,同时觑佳菜子一眼。佳菜子已懒得指正他。

  「我放弃成为绘本作家,继承家业后拚命工作,就是希望总有一天能回到大阪,开一家这样的店。」听著上条的这番回覆,真不时歪头露出疑惑的神色。

  遵守四十年前和伙伴的约定的人确实少见,为此开咖啡厅的行为更是逸脱常轨。在真的眼中,这应该超出他的理解范围。

  不过佳菜子知道,虽然有程度上的差异,回忆侦探社的委托人都有无法以常识衡量的执著。

  「五年前,我通知阿泰大哥开店的消息,提议和四十年前一样聚在一起唱歌。」

  二〇〇四年的一月十七日,在刚开幕的和声咖啡厅,百惠以外的三人再次聚首。

  「我听他们说过,他们和百惠没有联系,但我仍抱著一丝希望,期待也许会发生奇迹般的重逢。」上条笑了,自嘲半大不小还这么天真。

  「老实讲,没能见到她,我心中充满遗憾,只想知道她是否还好。不过,当我们三人聚在一起唱歌,马上又回到旧日时光。我们真的很开心,彷佛连心情也一起恢复青春。」上条一脸欢喜,随即露出复杂的神情,叹一口气:「但我听说阿泰大哥今年夏天接受股关节手术后,变得有点没精打采。」

  人一上了年纪,身体就会出现各种毛病。每到这种时候,就会感到后怕,上条十分感慨。

  「所以,我才提议大家重聚唱歌。再度高唱我们的爱歌〈灯火〉,一起重返青春岁月。明年一月十七日恰恰是星期天,我想召集大家重聚,当成『和声』的五周年纪念。」

  「上条先生是希望百惠小姐参加聚会,一起来唱歌,对吧?我可以认为这就是委托内容吗?」佳菜子一边牵制真,一边询问。不过,真只是垂眼看著笔电,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这就是我的愿望。如果有困难,也可以由我去见她。请帮我找出她的下落。」上条的话声十分恳切。

  「下个月的十七日。」佳菜子记下来,同时复诵给自己听。

  最符合上条心意的解决方式,就是四人在十七日重聚于此,再度合唱〈灯火〉。

  「当时我心里十分挣扎。我相信这样对百惠比较好,才会含泪回到故乡。即使是现在,我也期盼她能幸福。」上条将资料夹推到佳菜子面前。

  「剩下的事情,请看我的部分日记,以及百惠信件的影本。」

  上条补充说明,为了四十年后的重聚,他一直珍重地保管著。「希望她读过这些后,能够明白我的心情。明明是自己的心情,却无法好好说明,真是令人著急。」他露出悲伤的表情。

  「自昭和三十九年的年底,您和百惠小姐就没再见过面,对吧?」

  「嗯,当时我没自信。」上条愁眉苦脸地回答,垮下肩膀。「我嘴上老说想像长新太一样,却没自信让她幸福。所以,听小悦说有人向百惠提亲……」

  「小悦指的是村野小姐,对吧?」佳菜子明知故问。

  因为上条似乎要就此闭口不语。

  在对方快要讲不下去时,就提出容易回答的问题。这是佳菜子从实相那里学到的技巧。佳菜子想像得到上条想说的话。现代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男性,不过想法老派的人,为了让心仪的女性得到幸福,有时会选择退出。

  「是的。小悦大概是为了刺激我采取行动,才告诉我……可是,向百惠提亲的对象条件太优秀,我根本比不上。」

  那是纺织工厂的厂长说的媒。

  对方年仅二十七岁,预定成为新建设的仙台工厂负责人。

  「百惠的故乡在岩手县,和大阪相比不知近了多少,听小悦说百惠的父母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我在新年的三天之间,优柔寡断地烦恼著百惠将被夺走,最后写了一封分手信给她。之后,我也在长野成家。」上条低下头。

  「您在那封信中写著,要百惠小姐跟厂长介绍的对象结婚?」

  「我没直接这么写,不过我在信中一点也不像自己地耍帅,要她忘掉我。我必须继承家业,也有亲事上门。尽管是事实,但看起来就是非常单方面的过分内容。」上条用拳头捶了两下手掌。

  「请问一下,上条先生,那门亲事的对象就是您现在的妻子吗?」佳菜子将资料夹拉到手边,改变话题。

  「嗯,没错。」上条讶异地看向佳菜子。

  「尊夫人现在如何呢?」

  「内人吗?她帮我一起打理这家店。」上条彷佛被泼了冷水。

  「那么,您就不能露出那样的表情。」

  见上条似乎对向百惠提出分手深感后悔,佳菜子横下心开口。

  「呃……」上条睁大眼反问:「怎么了吗?」

  「您的说法听起来像是后悔和尊夫人结婚,站在尊夫人的立场来看,实在有点于心不忍……」佳菜子有些担心,但还是率直表达想法。

  至今佳菜子从未这么做过。

  「哦,原来如此。你说得对,我和内人的婚姻,在我心中也很重要。」上条露出腼腆的笑容。

  看到他的反应,佳菜子松一口气,回以微笑。「对不起,是我多管闲事。不过听到上条先生的话,我就能安心寻找百惠小姐了。」

  回忆是双面刃,这是佳菜子的亲身体验。她不希望在寻找回忆的过程中,破坏别人的回忆。

  一定有不会让任何人受到伤害的回忆。如果是要找这样的回忆,佳菜子便能尽一切努力。

  「只是,我对内人说的是找在歌唱咖啡厅认识的同伴,这部分还请……」上条眨眨眼。

  「我明白了,这一点请放心。」

  佳菜子告知上条,等她看过资料内容,提出报价后,才会正式缔结契约。

  佳菜子向对方解释,调查员一人每天需要支付一万五千圆的津贴。假如有其他交通费等必要经费,会再以实际金额申请给付。当费用可能超过估价金额时,会再透过协商,决定继续或中止委托。即使委托中止,也会提交中间报告书。

  最后,佳菜子说出浩二郎惯例的台词:「假使报告书不能让您满意,侦探社仅收取成本费用。」

  3

  佳菜子在晚上九点回到自家,疲劳在她脱下大衣的同时袭来,她不管不顾地把身体拋进床铺。

  这个案子真的非得和真一起调查吗?

  佳菜子心想,身体一暖和起来,应该也会跟著有力气,所以先泡了澡,但疲劳反倒涌了上来。

  直到去年,佳菜子都还借住在由美公寓的一室,现下则住在回忆侦探社往西两条街,面向新町通,保全系统周全的分售公寓。

  即使过了十二年,双亲的人寿保险理赔金仍留有相当可观的金额。

  不知是从哪里泄漏了情报,甚至还有业者为了这笔钱前来游说。人只要手头上有一点钱,就得为此费神。

  回到空无一人的宽广住处,为了排遣寂寞,佳菜子会打开所有房间的灯。今天她连这个习惯也拋诸脑后。

  如果有恋人——

  由美辗转介绍的男性当中,不乏对年近三十的佳菜子而言,条件不错的对象。不过,佳菜子却提不起兴致。她曾怀疑自己是否有什么问题,去找精神医生谘询。

  女医师强烈否定她有精神问题,认为她只是对异性的交往却步,这类情况并不稀奇。

  只是,她和双亲的分离太突然,医师分析她可能没克服成长过程的几道隘口,导致眼前的情况。要成为大人,和双亲之间的冲突似乎是不可或缺的历程。

  剪短发的举动说不定并非出自与由美的对抗意识,而是佳菜子心中还想当小孩的愿望在作祟。

  映在镜中的脸庞确实显得年幼。她既不想装年轻,也没打算装可爱,但看起来就是不像二十九岁。佳菜子不喜欢被真以为年纪比较小,但或许不能怪他。

  像我这样的人,能写出让上条满意的报告书吗?

  为了打消不安,佳菜子开始播放CD。

  她放的是贝多芬的《第九号交响曲》。

  并不是因为大家都说年末就要听《第九号交响曲》13,其实这首曲子是佳菜子的加油歌。她在灰心时,只要哼著《第九号交响曲》,力气就会从体内涌出。

  晚上的报告会议,浩二郎指示她详读资料,以便估算费用。

  委托人的期望是找出小野田百惠,并在「和声」咖啡厅的五周年纪念之夜,和大家共度合唱时光。为此,佳菜子必须计算所需日数及各种经费,提交报价。

  报价等同于立定战略,是责任重大的工作。

  在回忆侦探社待了两年又十个月,托付给她的工作似乎愈来愈难。

  佳菜子并不反感,而是对受到浩二郎的期待高兴不已。〈雨天的来园者〉一案让她更有自信,想尽可能成为侦探社助力的心情益发强烈。

  佳菜子在十七岁时遭逢重大不幸,瞬间失去双亲,甚至丧失活下去的勇气,就在这个时候,她遇见还是刑警的浩二郎。浩二郎是她对人类失去信心时,让她觉得世上不全是坏人的大人。

  入院一年半后,佳菜子试著做过几个工作,但每一个工作都持续不久。因为她脑中的恐怖回忆有时会复苏,引发过度换气。当时她深感世上没有容身之所。

  就在此时,她想起负责调查双亲案件的浩二郎。

  他在听取案情时,为害怕得颤抖的佳菜子端来热牛奶。那杯热牛奶香甜的味道,佳菜子无比怀念。于是,她抱著这样的心情造访回忆侦探社。当然,佳菜子并不认为自己适合侦探这一行,甚至不觉得自己能够出社会。

  不过,从浩二郎身上学会体恤他人的心情后,佳菜子逐渐明白怀著烦恼的人不是只有自己。

  浩二郎曾告诉她一个从茶川那里听来的佛经故事。

  释迦牟尼对一名因失去孩子而哀恸不已的母亲说:「向无人过世的人家讨来芥菜子,我便复活你的孩子。」母亲找遍每一户人家,却发现每一户人家都经历过丧亲之痛,根本讨不到芥菜子。通过这次的体验,她明白自己整日以泪洗面是多么愚蠢的事,并在不知不觉间,平复了丧子之痛。

  这个故事述说的道理,不是透过看到比自身不幸的人,来寻求心情上的解脱;而是透过倾听他人的痛苦,总有一天,也能在不知不觉中跨越自身的痛苦。浩二郎这么告诉佳菜子。

  佳菜子认为,浩二郎试著藉由面对他人的烦恼,克服丧子的痛楚,才开设回忆侦探社。正因浩二郎是这样的人,佳菜子才希望成为他眼中能独当一面的侦探,早日追上由美的脚步。

  如果能顺利解决这次的案子,浩二郎一定会认可她,由美想必也会对她刮目相看。

  独自办案或许艰难,但同时也是个机会。

  真虽然难以相处,不过两人只要能够顺利合作,也会增长自信。

  Freude, schöner Götterfunken,

  Tochter aus Elysium,

  Wir betreten feuertrunken,

  Himmlische, dein Heiligthum!

  没错,世上充满喜悦。贝多芬以「通过痛苦,走向欢乐」为主旨写下的〈第四乐章〉中,他所用的席勒(Schiller)的诗句鼓舞了佳菜子。

  凭藉这股干劲,佳菜子将上条的资料夹摆在客厅的桌上。

  上条不擅长解释自己的事,所以将一部分的日记和百惠的信件交给佳菜子。尽管是复本,但佳菜子认为,其中都寄宿著心意。她在不拿出资料夹内容物的情况下,开始读里面的内容。首先是百惠寄给上条的信。

  上条裕介先生:

  谨贺新年。你的信实在太唐突,我一时无法理解。一旦明白你想对我说的事,眼泪就停不下来。小悦告诉你的亲事是真的,如你所知,是一桩对我而言过于美好的亲事。可是,女人的幸福并不仅是你想的那样。不,相反地,不论经济上多困苦,能和喜欢的人共度人生就是最大的幸福。如果是为了我好,请重新考虑。我想再见你一面,好好交谈。请和我见面吧。

  小野田百惠

  昭和四十年一月八日

  信件开头口吻平静,但到后半段语调产生变化。即使只从语调的转变来看,佳菜子也能感受到百惠对上条的情意。

  佳菜子继续看百惠的下一封信。

  我不相信相亲这回事,你为什么要撒这种谎?我之前说过,请你弄清楚女人的幸福是什么。还有,你为何不肯告诉我住址?只能透过阿泰大哥传递信件,未免太过分。我的幸褔是和你一起共度人生。我喜欢你画的绘本,也喜欢你创作的故事,而且我喜欢你。所以,请回大阪来吧,好好谈过后,你一定能明瞭。拜托。

  上条是在第一封信提出分手,在第二封信谈到自己的相亲。

  对此,百惠在连日期都没有的信上,劈头第一句就是「我不相信」。

  如果父母健在,父亲今年应该是五十九岁,母亲是小他五岁的五十四岁。父母之间感情融洽,但从未对恋爱时期提过只字片语。即使佳菜子多方探询,母亲也只是一脸羞涩,不愿透漏半点细节。

  百惠比母亲年长十岁,属于上一个世代,态度却积极得令佳菜子吃惊。

  佳菜子深深感受到,恋爱的态度会随每个人的性格有所差异。光看信件,百惠对爱情似乎是相当积极的类型。

  上条并未告诉百惠老家的地址,而是透过岩下传递信件。看来,他可能不是在新年烦恼后得出结论,其实是在听到百惠的亲事当下,就思考著要抽身离去。

  资料夹从下一页开始就是明信片的影本。合计九张,上面写的全是「请给我回信,见我一面吧」。

  第九张明信片上的邮戳是二月四日,收件人是岩下。明信片几乎是以两、三天的间隔投递。

  最后又回归信纸。

  梅香扑鼻时节,不知近况如何?这是最后一封信。

  「向夜雾的彼方作别 男儿赶赴战场 窗前闪烁的灯火 少女爱意无尽的剪影」。过往与你同唱的这首〈灯火〉,歌词竟会如此令人感伤。

  就算你忘了我,在这首歌的陪伴下,我也绝对不会忘记你。

  我会幸福的,请你放心。别了。

  信纸的空白处画有插图,想必出自百惠之手。插图画的是斜戴著高顶礼帽,留著两撮翘胡子,胖嘟嘟的体型配上蝴蝶结领带的大叔。

  佳菜子觉得插图所画的角色似曾相识,却想不起来。插图下方用小小的字写著「若是今天失败,明天再努力吧」。

  百惠似乎看开了。

  或者是与上条的分手太痛苦,她选择放弃思考。不论答案是哪一个,站在百惠的立场,想必是希望上条要她拒绝亲事。可是,上条却轻易认同提亲的对象,就算百惠对上条的态度感到幻灭,也不足为奇。

  讨厌一个人比喜欢上一个人更费力,百惠应该相当受伤。

  佳菜子的心情逐渐偏向百惠,对上条萌发近似反感的情绪。这是她在和上条谈话时,未曾感受到的。

  「没自信只是藉口,他不过是拉不下自尊。会输给自尊,代表不论是对绘本,还是对百惠,其实他都没那么喜欢。」

  「如果无法相信委托人,请向实相大哥报告,央求他把你从这件案子剔除。」

  回程的电车上,真提出对上条的看法时,佳菜子还能说出这些话,坚定地站在上条那一边。不料,短短几小时后,她的想法竟有如此大的变化。

  她大概受到百惠简洁的信件影响。

  原因究竟是佳菜子没有认真恋爱的经验,仍带著爱作梦的少女思维,还是她无法相信男性?

  佳菜子决定继续读上条的日记影本。

  委托人是上条,不摸清他的心意,佳菜子无法写出让他满意的报告。

  十二月二十日 星期日 晴

  天气过于寒冷,我早早就醒过来。中午时,从来找阿泰大哥玩的小悦口中,听到冲击的消息。

  有人向百惠提亲。对方是帝国纺织的员工,似乎是将要担任仙台工厂厂长的男人。

  虽然还不是正式提亲,但小悦担心地说,要是磨磨蹭蹭,百惠就会被人抢走。百惠似乎希望能够保密,不过小悦坐立难安,还是忍不住透露。

  我不要,这件事我绝不接受。最近我毫无灵感,根本不可能进行创作。奥运都要结束了,我却一事无成。

  十二月二十一日 星期一 晴

  工作也无法专心,失魂落魄的一天。

  百惠对那个人抱著怎样的想法呢?阿泰大哥安慰我,对方比我大七岁,较有财力也是理所当然。

  对方似乎是开新车Datsun 210上下班。听小悦说,对方以送百惠回家为契机,发展成求婚。

  现在的我确实没有买车的钱,甚至没有驾照。连脚踏车都没有的男人,在财力上根本没半点胜算。

  百惠住在岩手的双亲,会举双手赞成也不奇怪。

  十二月二十四日 星期四 先雨后晴

  早上还下著凉飕飕的雨,下午就骗人似地放晴了。

  午休时出外一看,天空清楚地出现两道虹霓,正适合我将东洋魔女的一员,也就是同为长野出身的排球选手——涩木绫乃作为模特儿所画的绘本封面。

  我简单画了素描,却无法将看到真正彩虹的感动诉诸画笔。这不是粉彩笔的错,是我的能力不足。

  今晚是平安夜,我原本预定要去「暖炉」,但今晚唯独我缺席。阿泰大哥帮我打掩护,说我感冒了。

  总之,今晚我还不想见百惠,也提不起心情唱歌。

  十二月二十五日 星期五 先阴后晴

  我以感冒为由,工厂那边也旷工了。

  昨晚似乎非常欢乐。百惠似乎很担心我。

  在我的心中,抱有一点「就让她担心吧」的没出息想法。就像孩童为了测试爱情,跑到母亲跟前喊这里痛那里痛的心境。

  我真是一个没出息的男人。我正在试图折磨她,因为她明明有我,却还为了条件好上一点的男人苦恼。她会苦恼,表示我并不是那么重要。

  我的胸口隐隐带著怒火,暗暗责怪她为什么不直接拒绝那种男人。我也不满她隐瞒亲事,总觉得她拿我和别人比较。

  十二月二十七日 星期日 整日阴天

  心情和天气一样布满阴霾。

  老爸寄来一封信,说新年想谈谈我的未来。这个星期四,「暖炉」也要关门了。

  一切或许都将迎来尽头。我一脸没事地和百惠见面,在「暖炉」唱歌。她今晚也没提起亲事。

  为什么她不肯向我坦白?这可能就是她认真考虑亲事的证据。她似乎以为我一脸阴沉是感冒的缘故。如果她没在今年内对我全盘托出……

  除夕 星期四 晴

  今天傍晚就要搭夜车回长野。

  「暖炉」的最后一天从下午三点开始。我只能参加一小时,然后就得离开。看百惠是否愿意对我坦白亲事,我也得做好各种打算。

  一月三日 星期天 阴

  昨天下了一整天的雪,放眼望去一片银白。我头一次以这种心情看雪。

  毫无干劲。我想见百惠,想和她说话。

  一月五日 星期二 先雪后晴

  我没想过宿醉会这么痛苦。

  昨天一整天都关在房里,几次打算踏出被窝,最后大部分时间仍在被窝中度过。

  不,我以宿醉为藉口,其实只是不愿想起百惠。我以为闭上眼睡过去就好,但总是马上醒来。

  以为终于能成功打个盹,却梦到百惠,还是她和不认识的男人在一起的开心模样。那个男人也许就是她结婚的对象,我无从知晓。

  母亲担心我,端了一碗大平煮14到我房里。母亲拿手的家常菜热呼呼又美味,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吃大平煮的冻豆腐。

  每次品尝鸡肉、昆布和牛蒡熬成的汤头,肚子和心情都会有一种满足感。然而,我现在却没有满足感。

  昨晚和老爸一起喝酒,老爸说有些事即使努力也无法达成。我听得出,他是要我放弃成为绘本作家。

  总是以高压态度大吼的老爸,用落寞的口气说的这番话让我格外有感触。老爸大概也曾在某件事上感受到自身的极限。

  极限吗……不管怎样,我不可能拥有买车的财力。就算接下来都在阿泰大哥的工厂工作、就算我成为绘本作家,恐怕也买不起Datsun。

  我会把松代烧的所有技术都教给你,老爸这么喃喃说道。「所有」这个字眼,让我感受到老爸的伟大。

  渺小的我和伟大的老爸。或许我打一开始就在和无法抗衡的对手战斗。恋情和梦想都破灭后,我的容身之处……

  我还没完全决定,却提笔写信给百惠,是因为我希望百惠得到幸福。我将这个心愿,倾注于信纸中。

  之后的日记大致都是类似的内容。

  佳菜子读完日记,却益发难以认同上条。

  上条宛如向对手献上心爱女子的卑下态度,她实在难以忍受。佳菜子觉得,百惠其实期望上条展现不由分说抢走她的强硬态度。

  然而,上条的说辞丝毫不见一丝气魄,佳菜子感到烦躁。

  她觉得上条就和真说的一样,只是无法放下自尊。

  究竟该如何是好?一部分的自己对上条的爱情抱持否定的态度,这还是佳菜子在回忆侦探社工作以来的头一遭。

  她一向都能理解委托人的心情,希望尽早解决案子。说不定是和真一起工作,才不像平常的自己,佳菜子不禁这么想。

  关于百惠的信和日记,上条收藏保管超过四十年,代表对他而言,就是如此重要的初恋和回忆——佳菜子试著采取这种看法。

  《第九号交响曲》的演奏不知何时结束了。

  下一瞬间,贝多芬的《第十七号钢琴奏鸣曲,D小调作品三十一之二号》,别名《暴风雨奏鸣曲》的第三乐章在房里响起。原来是佳菜子的手机来电铃声。

  佳菜子查看手机萤幕,来电的是在〈雨天的来园者〉一案中提供帮助的泽井设计公司负责人——泽井一臣。

  「您好,前几天真是感谢。」佳菜子一接起电话,就向对方道谢。

  「不,还不知道能否顺利帮上忙。」

  泽井沉稳的嗓音令人感到怀念。

  在〈雨天的来园者〉结案后,回忆侦探社委托泽井设计商标。佳菜子在浩二郎的指派下,负责担任联络窗口。

  「商标的设计草稿完成了,我想先请橘小姐过目。如果橘小姐在用电脑,我会寄电子邮件过去。要是不方便,我就寄到侦探社的信箱。」泽井的语气温和有礼。

  他的嗓音带著一股从容感,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大佳菜子二十四岁的他,每天过著工作、看护两头烧的忙碌生活。

  「一点也不会不方便。那我先寄电子邮件过去,再麻烦泽井先生附档回寄。」

  「好,我就等橘小姐的邮件。」

  佳菜子挂断电话,打开桌上型电脑,等作业系统慢吞吞地开机后,启动邮件软体寄信给泽井。

  佳菜子心想不能寄空白邮件过去,于是重述电话中说过的内容,再次为先前的事道谢。

  泽井很快就回信。

  佳菜子打开附档,共有三款设计草图。

  第一款是将花语为「回忆」的长春花图像化,再配上「A company in a search of a memory」的文字。

  第二款则是两手之间画有像三条河川,代表「回忆」的M。说明理念中,附上「湍湍泊濑川 代掬清泉饮 细问可足否 此刻君何在」的万叶短歌,叙述的似乎是关于思慕之情的回忆。

  第三款是以剪纸的方式,呈现拿著勿忘草的少女侧脸。不论哪一款都有特别的涵义,佳菜子觉得非常棒。

  《暴风雨奏鸣曲》再次响起,是泽井的来电。

  「橘小姐觉得如何?」

  「每一款我都喜欢,尤其是勿忘草和少女那一款,十分罗曼蒂克。」

  「真是令人高兴的感想,其实那名少女的模特儿就是橘小姐。」

  「咦,原来是我吗?」佳菜子再次看向设计图。

  少女的侧脸可能和她剪发前的侧脸相像。可惜佳菜子现在留著截然不同的发型,轮廓并不相像。

  佳菜子后悔当初为何剪了头发。

  「怎么了吗?如果不喜欢,只要说一声,图案都可以再改。」

  「没事,我纯粹是有点吃惊。明天我会把设计草稿给侦探社的大家看,到时会再回覆好吗?」佳菜子的脸颊火热,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变快。

  「当然没问题。那么,我就静候回覆。」

  「谢谢。」佳菜子想再多听听泽井沉稳的嗓音,但还是挂断电话。

  佳菜子再次细看设计图,然后单单列印出勿忘草少女的图案。

  这个图案真是太棒了。

  佳菜子喃喃低语,拿起设计图。她就坐在椅子上转圈,一回神才注意到自己在哼《第九号交响曲》。

  4

  佳菜子报上以一万五千圆的人日费乘以天数算出的概略调查费用,正式和上条签订契约。几天后,佳菜子与真同行,来到赤穗市岩下夫妇经营的大阪烧店。

  直到十三、四年前,岩下夫妇都和百惠有所联系,佳菜子希望向他们取得更详细的资讯。

  关于真的状况,浩二郎表示如果有困难,也可由他陪佳菜子前往,不过佳菜子拒绝了。她不想逃避真,况且她也很清楚,不论是浩二郎或由美,都远比自己忙碌。

  假使将真视为累赘,放手不管,佳菜子觉得自己也会被视为没用的人。此外,之前真说的「输给自尊,代表他并不是那么喜欢」,仍留在佳菜子的胸口。

  真明明没看过上条的日记,却在某种意义上,说中上条的个性。

  搞不好,他意外地有看人的眼光。

  如果和粗鲁的态度相反,真其实拥有纤细的情感,便有可能填补雄高的空缺。倘使他在佳菜子的指导下成为可用之材,也算是对浩二郎的报恩吧。

  再一起试试吧,佳菜子萌生这样的念头。

  不知是否察觉佳菜子的想法,今天真特别安静,没说一句多余的话。若是如此,他一定具有敏锐的直觉。

  无论如何,起码有一点值得庆幸:即使是初来乍到,真也能毫不迟疑地找到目的地。

  大阪烧店「小悦」位于距离JR赤穗线的播州赤穗站大约三十分钟路程的地方。路线并不单纯,如果只有佳菜子一个人,一定会迷路。

  「小裕果然是认真的。」

  佳菜子他们打完招呼后,迎接两人的悦子看著名片这么说道。

  悦子解释丈夫刚好外出,露出苦笑。「哎呀,我的确在电话中听小裕说要委托侦探寻找百惠的下落,不过实际看到名片,还是忍不住感慨。」

  悦子有著令人想像不到是六十四岁的紧实圆脸,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年轻。

  她有两个女儿,次女已结婚,住在大阪;四十二岁的长女仍单身,帮忙打理店面。悦子不问自答,爽朗地谈起家人。

  年轻时在百货公司工作,结婚十年后开始在「小悦」做大阪烧的悦子,非常擅长应对客人。

  「我们听说了四十年后重聚的约定。」佳菜子提到手上有上条当时的日记,及百惠的信件影本。

  「小裕保留那些东西,还给你们看吗?」悦子脸色一沉。

  不管时间过了多久,只怕悦子都不希望朋友的信被随便拿给别人看。

  「上条先生似乎无法好好说明当时的心情……」佳菜子试著为上条辩护,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看到悦子的反应,佳菜子发觉自己并不赞同上条的行为。

  「然后呢?」悦子眼神冷淡地继续问道。

  「呃,根据资料,上条先生为了百惠小姐的幸福,选择抽身离开。」

  「唔,大家各有苦衷,我不该妄加评论,不过我不太喜欢小裕采取的态度。」悦子拿抹布擦拭铁板边缘,一边说道。「五年前我也对小裕讲明了,当时小裕摆出的态度太不公平,他应该站在百惠的立场想想。」

  「百惠小姐的立场,是指……?」

  除了提亲对象是备受公司期待的男性,是否有其他隐情?。

  「提到筱原先生——就是提亲的对象,他几乎确定会成为仙台工厂的负责人。本人想必很优秀,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帝国纺织社长的远房亲戚。如果拒绝这样的对象,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百惠小姐会无法在工厂待下去?」

  关于不当解雇,即使在现代也时有耳闻,在昭和四十年左右,说不定更不是什么新闻。

  「对当时的电晶体和纤维相关工厂而言,女性劳动力非常贵重。连我任职的百货公司,都会特地到那些工厂的女性宿舍摆摊贩卖。帝国纺织的待遇似乎非常好,女性宿舍甚至有可以媲美温泉的澡堂,和菜色丰富的员工食堂。可以说,就是因为待遇这么好,百惠的父母才会送她离开玉山村,还能顺便期待她寄回来的生活补贴,所以百惠才必须避免被工厂开除。要是没这层利害关系,谁会烦恼啊。」悦子脸上浮现怒意。

  「纵使是在那样的状态下,百惠小姐也希望和上条先生在一起吧。」

  「谈恋爱总是多烦忧,百惠也相当苦恼。以结果来看,我倒觉得她选择筱原先生是正确的。」

  「是吗?」

  佳菜子听到令人意外的发言。

  原以为上条和悦子是友谊长达四十年的伙伴,悦子却对百惠和筱原结婚抱持肯定的态度。不,佳菜子甚至觉得她对上条有些反感。

  「就算现在见面,又能怎样?」即使派出侦探——悦子露出嘲讽的眼神,看著佳菜子和真。

  「五年前不是有一次聚会吗?上条先生希望能像那次一样,大家一同歌唱,仅仅如此。」

  「他五年前也这么讲,我劝过他,没消息应该当成对方过得很好的证据,我们唱就行了。」悦子有点冷淡的说法,佳菜子颇为在意。

  「请问你和百惠小姐是何时断绝联系的?」

  「自从百惠不再寄贺年卡过来,是第十四个年头了吧。她结婚后有一阵子住在大宫,接著搬到仙台。之后,她一直住在仙台……」悦子彷佛要避开佳菜子的视线,低头看著铁板。

  「方便告诉我百惠小姐在仙台的住址吗?」

  「她应该不在那里。」悦子别开目光。

  「我会以那里为起点进行调查,希望你告诉我们地址。」佳菜子低头请求。

  「请让我考虑一下。」悦子一双大眼终于看向佳菜子。

  「有什么难处吗?」

  「我还有事想问小裕。」

  「那倒是不要紧,不过我们是根据上条先生的委托行动。」

  佳菜子想先说清楚。

  「我知道,只是我不清楚小裕的真实想法。」

  为何事到如今,他才不惜使出千方百计,想和百惠见面?悦子耸了耸肩表示疑惑。

  「可能是怀念初恋情人。」

  「只是单纯怀旧吗?那还是停手比较好。」悦子口气强硬。

  悦子似乎知道一些关于百惠的事。

  「岩下女士,你晓得百惠小姐的现况吗?」

  「不,怎么可能……」

  佳菜子没错过对方游移的眼神。

  「真的吗?」

  「你在怀疑我?不管怎样,我没义务告诉你们。问得差不多了吧?我还得准备开门营业,请回。」悦子脸色一变,从椅子上站起。

  不论佳菜子怎么恳求,悦子的态度依然不变。

  「真傻啊。」一坐上回程的新快速电车,真马上嘟哝一句。

  「你是指什么?」

  是指上条?还是指即使悦子不肯告知地址,仍连连低头的佳菜子?这么一提,佳菜子低头恳求时,真似乎是冷眼旁观。

  「不,我是指那个欧巴桑。」

  「岩下女士?为什么说她傻?」

  「如果感情没那么好,直接绝交不就得了,但她五年前还应邀重聚。」真换个姿势跷脚,丢下一句话。「那个欧巴桑应该对上条欧吉桑相当火大吧。」

  「请不要用『欧巴桑』、『欧吉桑』这种称呼方式。用这种方式称呼委托人,还有特地抽空见我们的人,未免太失礼。不,就算不是这样,这也不是对人生前辈应有的态度。」

  佳菜子无法忍受真用轻蔑的口吻,称呼特地花费时间相见的人。

  「前辈吗……这么说也对。那我修正一下,那位大婶似乎对上条先生不太满意。」

  「你从刚才就说什么感情不好,还有不太满意之类的,你又怎么知道?」

  佳菜子很在意他的冷言冷语。

  「我不知道他们以前关系如何,不过他们四十年来都各过各的生活,不可能还抱持相同的心情。」

  「即使如此,不代表他们的友谊一定完蛋,也有人能一直维持不变。」

  「你呢?」真询问。

  「我怎么了?」

  「你有从小到大一直保持良好关系的朋友吗?」

  「我当然有一、两个那样的朋友……」

  自从父母遭逢不幸,佳菜子就孑然一身,应该说她选择独自一人。不和认识十七岁以前的她的人碰面,也不和他们交谈,彻底远离会让她想起父母的一切。她曾拥有美满的家庭,因此知情的人必定会怀抱同情。别人的怜悯,只会让佳菜子想起父母,所以她无比讨厌知情的人的目光。

  「这样啊,大家都有朋友。」

  「就算是你,应该也有很多朋友吧?」为了避免遭到追究,佳菜子刻意用嘲弄的语气问。

  「我吗?想不到类似的人。」真的神情落寞得令人意外。

  「你想不到吗?我们是在说朋友喔。」

  「因为家父是医师,我一出生就注定要成为医师,小时候几乎都和大人待在一起。我也不曾和附近的小孩一起玩。」

  「和大人待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

  「医学系的学生、家里的帮佣,或家庭教师之类。」

  在富裕家庭成长的真,生活上想必毫无经济压力。

  「可是,只要去学校,就是小孩的世界了吧。」

  「我没印象在学校有什么要好的同学,毕竟我疑心莫名地重。」

  「对同学抱持疑心吗?」

  「我不相信任何人。只要有人跟我借文具,我就会怀疑东西会不会就这样被偷走;有人邀请我去打躲避球,我就会怀疑他们要集中火力,用躲避球打我。你应该会认为,我是一个性格扭曲的小鬼吧?」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性格扭曲,但大概是很难懂的个性——佳菜子压抑住这么回答的冲动,转而摊开记事本,试著将话题导回工作。「岩下女士应该是突然看到侦探插手同伴之间的问题,感到不知所措而已。」

  「是这样吗?在我眼里,实在不太像这么回事。」真双手盘胸,跷起二郎腿。「我不曾试著结交朋友,所以不懂上条先生想和几十年没见的人重逢的心情,也不清楚岩下女士他们五年前相聚,是抱著何种想法。我不太会解释,但总有一种『真的假的?』的感觉。」

  「不过也没必要说人傻吧,大家各有考量。」

  佳菜子对上条也有难以说明的疙瘩,但正因如此,她才拚命试著站在委托人的立场思考。

  「我们非得和委托人站在同一边不可吗?」

  「毕竟这是委托人的回忆,我们得相信委托人。」

  「不相信委托人,就没办法当回忆侦探吗?」

  「因为委托人不能接受报告书,我们就没办法完成工作。」

  「就算不相信病人,我也能替他们动手术。」

  真提起自身的经验,说他曾参与一名穷凶极恶的男性的手术。

  「不过,大部分病人应该相信著医生吧?」

  佳菜子觉得必须相信委托人,是因为不这么做,委托人就不会信赖侦探。双方构筑信赖关系后,委托人才能接受实际的报告内容。

  「直到麻醉生效前,病人都在破口大骂『你这个蒙古大夫,一定是想趁机杀了我吧』之类。换句话说,医生和病人之间,根本毫无信任可言,但我们还是完成那场艰难的手术。我觉得你们回忆侦探太重视心情这种看不到的东西,不论是实相先生,还是一之濑小姐,都是如此。」

  「正因我们是以看不到的东西为工作对象,重视这些也是理所当然。」佳菜子强硬地回应。

  如果是批评自己,佳菜子还能忍耐,但她不希望不清楚浩二郎和由美为人的真大放厥词。

  「追逐看不到的东西,这一点医师也一样。」

  「什么意思?」佳菜子忍不住粗鲁地问。

  「我们医师面对的是生命这种看不到的东西。」

  「生命……」

  「生命」这个沉重的字眼,让佳菜子不禁屏住呼吸。

  「你以为医师看得到一个人的生命,甚连期限都一清二楚吗?」

  「这种想法……我……」佳菜子无话可说。

  「我上小学四年级时,」真突然滔滔不绝,「阿姨去世了。她是我唯一无话不谈的对象。」

  阿姨是在烤他最喜欢的杏桃饼乾时突然倒下,原因是蜘蛛膜下腔出血。

  当时家中连同父亲在内,共有三名脑神经外科医师在场。即使如此,阿姨还是在送去急救的医院途中成为不归人。真一脸悔恨地说道。

  「我完全没想过阿姨会死。爸爸总是跟我说,他们年纪轻轻但都很优秀,而且手腕一流,所以我相信他们一定能治好阿姨——直到阿姨去世的那一瞬间为止。阿姨得年二十九岁,和现在的你同岁数。」真瞥佳菜子一眼。

  「和我……」佳菜子勉强挤出回应。

  「很难想像吧?」

  「嗯。」

  双亲逝世后,佳菜子陷入无法自拔的孤独感,几度冒出想死的念头。只是,死亡对她而言,总是缺乏一种现实感。

  屡屡出声向她搭话,让她远离死亡阴影的,也许就是浩二郎。

  「阿姨虽然结婚了,膝下却没小孩,所以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小孩般疼爱我。当她不在之后,我无比寂寞。在阿姨的骨灰前,我忍不住思索生命究竟是什么,又到底在哪里?」

  「生命所在的地方?」

  「最初我认为生命是在胸口,因为心脏在跳就表示活著。接下来,我又觉得生命在大脑中。不过,阿姨死去时,我有一种生命既不在心脏,也不在大脑的感觉。」

  「你感觉到什么?」

  「一阵很冷、很冰的空气,那就是灵魂出窍吗?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尽管看不见,但我确实感受到了。之后也……不,算了,说这种傻话。」真的肩膀一阵颤抖。

  「我不觉得这番话很傻……」佳菜子语带含糊。

  「算了,回到工作上吧。即使上条先生是委托人,我仍没办法喜欢他,这也是无可奈何。」真将双手在脑后交叉,靠向椅背。

  「没规定一定要喜欢委托人……」

  只是不要让委托人感到不快,佳菜子在心中补充。

  「请告诉我,你真正的想法是什么?」真问佳菜子。

  「真正的想法吗?我……」佳菜子喃喃低语,望向窗外。

  太阳西沉,远方闪烁著城市的灯火。

  「其实我……心中也不太踏实。」

  佳菜子从包包中拿出资料夹。

  「这是上条先生交给我们的资料吧?」

  「读过这些资料,我总觉得没办法和上条先生的心情产生共鸣。」佳菜子将资料夹递给真。

  发现自己毫无犹豫,佳菜子不禁吓一跳。

  「像我这样的人,也可以看吗?」真彷佛读出佳菜子心中的想法。

  「工作上必须共享资讯才行。」

  「我还不是侦探。」

  「那你不打算读吗?」

  佳菜子的手伸向资料夹,真马上避开。

  「这是类似录用考试,看我能不能胜任侦探的工作吗?这样的话,我当然得翻翻必要的资讯。」

  「老实说你想看不就好了。」佳菜子故意佯装生气。

  真无视佳菜子,默默读起资料。

  说不定这个人……其实是温柔的人,佳菜子心想。

  5

  浩二郎向茶川和饭津家提出邀约,此刻身处京都站前的居酒屋。

  另外两人点了烧酌兑热水,浩二郎则点了冰乌龙茶、生鱼片,及烤鸡肉串的综合盘等小菜。

  「像今天这种格外寒冷的夜里,你居然点乌龙茶。」坐在旁边的茶川笑道。

  每当浩二郎点酒以外的饮品,茶川一定会出言调侃。茶川当然知道,浩二郎这么做是体恤戒酒中的妻子,不过他担心浩二郎采取的态度,反而会对三千代造成心理负担。

  浩二郎十分清楚茶川的担忧,但觉得觉得一旦破戒,三千代就会察觉。

  「毕竟这里的暖气开得很强嘛。」浩二郎拿起装著乌龙茶的玻璃杯,笑著回答。

  「医生啊,像这样的死脑筋,今天竟准许了令人无法置信的事。」茶川一脸享受地啜饮烧酌,一边望向坐在对面的饭津家。

  「令人无法置信的事是指什么?」

  「医生,你介绍的平井真和橘佳菜子组成搭档,一起处理侦探社的工作,这你知道吗?」

  「听说他还在实习中,搭档又是……?」饭津家望向浩二郎。

  「我原本打算让他跟由美一起工作,不过他们之间有点小摩擦。」

  「平井和由美发生争吵?」饭津家似乎不太惊讶。

  「我听说是性骚扰。」茶川插嘴。

  「性骚扰……是指平井对由美出手?」

  平井对由美性骚扰,反倒让饭津家比较吃惊。

  「嗯,平井扯上年龄的事,由美当然会觉得不舒服。」

  「所以,佳菜子就和平井搭档。」茶川接过浩二郎的话。

  「平井也对橘小姐做了什么吗?」饭津家一脸歉疚地探问。

  「不,没发生这种冲突。他们合作的情形,似乎愈来愈顺利。」浩二郎率直地说出的感想。

  「不过浩二郎啊,让两个年轻人去仙台出差可不行。回忆侦探社重要的小女儿外宿,身为监护人的我不允许。」

  「茶川先生的心情我明白,但佳菜子已二十九岁,是成熟的女性了。」

  经过锲而不舍的努力,佳菜子从委托人旧友岩下悦子的口中,问到百惠十四年在仙台的住址。

  佳菜子报告此事时,脸上洋溢著自信,感受得到她想透过这个案子,寻求更进一步表现的决心,所以浩二郎才批准她和真的出差。

  「难以想像这是浩二郎说出的话。」茶川夸张地仰面望天,拿起居酒屋提供的湿手巾,从脸盖到头顶。

  「那么,平井和橘小姐为了调查,出差前往仙台了吧?」饭津家插进浩二郎和茶川的对话。

  「对。」浩二郎简单说明佳菜子手上的案件内容。

  「哦,所以才会去仙台。」饭津家低语。

  「医生,我担心的事平井的个性啊。他有点怪怪的,对吧?」茶川提问后,飞快继续道。「说他难以亲近,还是不难亲近呢?说他有干劲,还是没有干劲呢?实在看不明白,搞得我很担心。就算我问浩二郎,他也只说是医生的推荐。」

  「原来如此,今天的饭局就是为了聊平井……」

  「我太担心佳菜子,请医生见谅。」

  「不,茶川先生,你会担心也是自然的。」饭津家点点头。

  「不过,如果茶川先生是担心橘小姐,完全没必要,大可放心。虽然平井有问题这一点,我无法否认。」

  「医生,关于他本身的问题,能说得更具体一些吗?」浩二郎认真拜托饭津家。

  「其实我也很在意平井,于是稍微做了调查,终于掌握一点线索,你们不介意吧?你们可能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这样也无所谓吗?」饭津家的目光转向浩二郎,喝一口烧酌。

  「当然,人的内心是无法随意断定的。」

  浩二郎对侦探社的员工总是百般叮咛,要求他们切勿妄加推断人心,擅自贴上标签。

  「平井九、十岁左右,他母亲的妹妹,也就是他的阿姨去世,而且是在他的面前倒下。死因似乎是蜘蛛膜下腔出血。」

  平井家世世代代都是脑外科医师,真的祖父——也就是饭津家视为恩师的平井定国,当时是K大学医院的脑外科部长。真的阿姨倒下时,家里还有两名来找他父亲定夫开研讨会的脑外科医生。

  「他们当然进行了抢救,并把她送到K大,但依旧迎来令人遗憾的结果。目睹一切的真,封闭自己长达半年。」

  「平井和阿姨非常亲近吧。」

  「似乎如此,听说他们感情十分融洽。当大家以为他终于从打击中振作起来,他却放跑了学校养的兔子和鸟之类,也变得不爱说话,平井老师伤透脑筋。」

  「连爸爸和爷爷都救不了阿姨,所以大受打击吗?」茶川低声喃喃。

  「这也是原因之一吧。最近,我还听平井在I大的同学提起一件事。」

  当上K大医院外科医师的同学,记得平井很优秀,却完全没有同窗共读的回忆。

  「不过,对方认为平井可能有刻意切断人际关系的倾向。」

  「刻意……」

  浩二郎想起真在由美她们面前说的话。他表示要一个人行动,又谈及女性的年龄,感觉的确是刻意讨人嫌。

  「他大概不想拥有人际关系吧。」饭津家露出难过的神情,喝一口烧酌。「性命如此轻易凋零,有时连我也不禁错愕。」

  「医生能体会平井的心情吗?」浩二郎注视著饭津家。

  「有一段时期,我立志当外科医生。」

  「哦,所以你才会称脑外科的平井定国医生为老师。」茶川提高话声。

  茶川一直感到疑惑,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怎会有师徒关系?

  「我手指太笨,只好放弃当外科医生。哎,反正我得继承父亲的内科医院,内科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我因此对脑外科的现场稍有涉猎,很清楚手术总是与死亡为邻。」饭津家感慨良多地打住,夹一块生鱼片送进口中。

  「饭津家医生也遇过没能救助的性命吧。」

  即使不是医师,浩二郎也很清楚这种经验会带来痛苦,对精神造成相当大的打击。面对生命的态度愈真挚,打击也会愈大。

  「我经常觉得人类真是匪夷所思。看似绝对撑不下去的人奇迹复苏,刚才还有说有笑的人却在几小时后变成冰冷尸体,在无数次经历中,我理解对人体动刀的恐惧。病人逝世的无力感真的很难受,会让人不敢握手术刀。我刚才说手笨,其实是害怕手术。」

  「你的意思是,平井也是害怕手术,才打算成为我们侦探社的一员吗?」

  这样只是选择回忆侦探社当避风港而已,浩二郎脑中浮现由美愤怒的脸庞。

  「与其说他害怕手术,不如说他害怕和病人心意相通。」

  「哦,假如和病人感情太好,当对方去世时,就会再次体会与阿姨去世时相同的丧失感吗?」茶川抚著下巴问。

  「大概是为了避免难过,预先拉起防线。我不否定他有一点强迫症的倾向。」饭津家继续道:「以我的情形来说,一个和我相处融洽、患有脑肿瘤的青年,在我实习参加的手术中过世。那幕景象频频在我梦中出现,让我连连在半夜里惊醒。所以,我才想向平井医生商量,希望从外科转到内科。」

  面对饭津家的请托,平井定国表示「你的感受是身为医师非常重要的素质。对患者投入的感情,正是你重视病人性命的证据」。

  「有鉴于此,未能让这份素质在外科领域开花,虽然非常可惜,但应该能以内科医生的身分结果——平井老师这么对我说,并鼓励我成为不论患者病情如何,都和患者家属站在一起,拚上所有医学知识,寻找一丝希望的医生……」浩二郎感受得到饭津家说这番话时,紧咬牙关的激动情绪。

  「原来如此。」浩二郎低语。

  饭津家主张直到最后都要为病人加油,以及绝不轻言放弃的医疗态度,原来是传承袭平井定国。

  「所以,我能理解平井的烦恼和恐惧。以他的状况来看,并不是技术上的问题,而是在和构筑人际关系后,却又失去对方的恐惧奋斗。」饭津家露出平静的表情。

  「这就是你对定国医生的报恩吗?」浩二郎微笑。

  「没错。因为害怕失去人际关系,刻意惹人嫌恶,对平井来说太可惜了。心爱的人消失当然很难受,不过我希望他能进一步瞭解羁绊的重要性。如果他能做到这一点,不论是从事搭救生命的工作,或是成为拯救心灵的侦探,两边都很好。」换饭津家露出微笑,将杯中物一仰而尽。

  「茶川先生,听过饭津家医生刚才的话,你还会担心佳菜吗?」浩二郎瞥茶川一眼。

  「这一点倒是不变。」

  「为什么?」

  「听到有心灵创伤的脑外科医生,我更担忧了。平井不也算是帅哥吗?佳菜对恋爱可是免疫力不足啊。」

  「现在换担心这个了吗?」

  这家伙真是没救啦,浩二郎顶著无奈的表情看向饭津家。饭津家搔著头,脸上浮出苦笑。

  浩二郎回家后,将从饭津家那里听到的事与妻子三千代分享。

  「原来是这样啊。」三千代把白饭、新腌的泡菜,以及热茶端上桌。

  尽管浩二郎没喝半滴酒,每当结束酒聚,总会想吃茶泡饭。三千代知道这一点,便养成即使浩二郎没说半句话,也会准备茶泡饭的习惯。

  「就是这么回事。今后可能还是会争吵不断,不过万事拜托了。」浩二郎将泡菜加在饭上,一边倒茶一边望向三千代。

  「我明白了,由美那边我也会跟她聊聊。」

  虽然双方尽力避免交谈,不过只要一句话点燃引线,两人就会开始争吵。据说浩二郎不在时,这种情形发生得更频繁。

  「要是你在场,由美似乎会比较克制。」

  「那样……也算?」

  「哎呀,听到你这么讲,由美一定会生气。」

  「也对。以棒球投手来说,由美就是以直球决胜负的类型。」

  「不,你不在的时候,她是暴投的快速球投手。」

  「咦,是吗?」浩二郎不由得歪了歪头。从鼻尖传来的茶香撩起他的食欲,他一口气将茶泡饭扒进口中。

  「我有点在意的是,由美和佳菜的关系。」

  「你果然也注意到了?」浩二郎放下筷子,啜饮杯中的茶。

  「或许是迟来的反抗期。毕竟她真正从双亲的羽翼独立前,就失去父母。」三千代一脸悲伤地低下头。

  她大概是想起,不曾有过类似反抗期举止的浩志。

  对实际体验过反抗期的父母而言,恐怕想起就伤透脑筋。不过,孩子在反抗期去世,还是令人感到寂寞。

  「反抗期吗……佳菜最近的确事事与由美竞争。」

  看到佳菜子剪了一头短发时,浩二郎察觉她模仿由美的时期已结束。

  「互相竞争也是好事,不过希望她们能不留芥蒂。毕竟回忆侦探社的工作,最重要的还是团队合作,对吧?」

  「当然。哎,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成长过程的一环。」

  提到成长,浩二郎注意到佳菜子开始善用真的能力。浩二郎派她和真一起去仙台调查,佳菜子并未面露难色。不仅如此,佳菜子还和真一起共享从上条那里得到的资讯。从悦子口中得知的百惠住址,佳菜子似乎也是让真准备详细的地图和邻近地区情报。

  「佳菜好像还在烦恼案名。」

  在浩二郎动身去见饭津家前的会议上,他们仍不知道该取什么案名。

  「喔,她想出一个好名字。」

  「哦?」浩二郎带著期待倾身向前。

  「歌声的彼端,如何?和我们到目前为止的案名不太一样,不过我挺喜欢的。」

  「歌声的彼端啊,反映出佳菜的心情。」

  佳菜子提过,上条对百惠的态度让她感到疑惑。

  佳菜子认为上条的态度有点卑鄙,悦子也抱持相同想法。佳菜子在报告中解释,她是透过这个共通点,才提到突破口,问出百惠的住址。

  「没能彻底相信委托人,她相当烦恼。歌声的彼端,这个名字让人感受到佳菜试著理解上条的心情,希望多少能认同上条的动机。你对上条的态度有何看法?」

  浩二郎不是不懂佳菜子所谓卑鄙的感觉,但他并不像佳菜子和悦子一样,对上条抱持负面的印象。

  浩二郎觉得上条确实有矫情的地方,却能在一定程度上理解他的美学。这也许就是男人的天真之处。

  「我不认识上条先生,所以说不准。不过,上条先生如果没放弃创作绘本,一直奋斗至今,佳菜子的感受应该会有所不同。」

  「他似乎继承了家业,彻底放弃画绘本。」

  听著三千代的看法,浩二郎不禁恍然大悟。三千代大概是认为上条表现出的态度,令人错觉他是为百惠的幸福抽身,甚至放弃成为绘本作家的梦想。

  「看到百惠小姐在信纸角落画的唐卡巴乔时,我觉得她还是支持著逐梦的上条先生。」

  「《葫芦岛漂流记》吗?」

  那是作家井上厦撰写剧本,自一九六四年起的五年间在NHK播放的人偶剧。

  故事描写因火山爆发而开始漂流的小岛居民,登场人物相当有独创性。浩二郎记得其中有一位乐天的政治家唐卡巴乔。

  「在信中画上唐卡巴乔,约莫是百惠小姐试图传达人生船到桥头自然直,要他不要放弃梦想的讯息。」

  「可是,上条先生却没回应她的想法。」

  「没错,我觉得上条先生像在转嫁责任。」

  「转嫁责任吗?我不觉得上条先生有类似的负疚感。」

  上条是为了四十年前的内疚,才想再见她一面吗?他甚至不惜为此付出金钱。

  悦子似乎对上条说过「事到如今,也不需强求和百惠见面」。上条对此的回答,则是他只想向百惠道歉,并和她再次一同歌唱。

  上条说不定出乎意料地,只是单纯想再见初恋情人一面。

  「佳菜似乎也隐约察觉岩下女士知情。」

  三千代锐利的眼神望向浩二郎。

  「是啊,岩下女士应该也很怀念百惠小姐,她却主张不需强求见面,实在令人在意。」

  「百惠小姐应该不会不在人世了吧。」三千代话声中带著不安。

  「也是,不过要是百惠小姐不在人世,岩下女士还会说『事到如今不用见面』这种话吗?」

  这样的情况,大可直接说出实情就好。

  「说得也是。岩下女士又不像是和百惠小姐闹翻了。」

  「她反倒像是为了百惠小姐才这么做。」

  悦子对不惜雇用侦探也要见百惠一面的上条抱持著反感。如果悦子和百惠之间为某种原因闹翻,她对上条带刺的态度就令人不解了。

  「说不定是百惠小姐告诉过她不想和上条见面。」

  「这样一来,岩下女士应该会直接这么说吧。」

  过了四十年以上,双方都年逾六十,即使百惠表明不想见面,上条也不会感到受伤吧,浩二郎心想。

  「其中一定有什么复杂的隐情。」三千代更换茶壶内的茶叶,下了结论。

  「当中大概有复杂的隐情或错综的情感。回忆有时也会在漫长岁月中变质,揣测和误解被当成事实,留存在记忆中。修复这类扭曲的回忆,说不定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总之,现在我们只能静候佳菜他们的调查结果。」

  浩二郎认为这次的案子是观察佳菜子成长的好机会。他期待佳菜子会成为和由美风格不同的回忆侦探。

  「我预付明天一晚的住宿,只订一晚就好吗?」

  「当然,要是多于一晚,不知茶川先生又会说什么。」

  「毕竟在茶川先生眼中,佳菜就像女儿一样嘛。」

  「佳菜是女儿,由美却是结婚对象,真是教人糊涂啊。」浩二郎忍俊不住。

  他拿起还没读完的文库本,打算移动到沙发上时,三千代出声询问:「那是浩志的书吧?」

  「嗯,这是圣修伯里的《战斗的飞行员》(Pilote de guerre)。」

  「浩志他想成为飞行员吗?」

  「不,他只是喜欢圣修伯里而已,我大概知道浩志为什么会喜欢他的书。读这本书时,不时会读到直指人心的话语。」

  浩志当时也许正在青春当中迷惘挣扎,他可能想寻找能指引他方向的罗盘。

  正是因为活著,才会感到迷惘挣扎。想到这一点,浩二郎眼眶一热。

  「我在找能给员工打气的话语。」浩二郎靠向沙发,翻开手中的文库本,遮住双眼。

  6

  这一天,当佳菜子和真踏上仙台站的新干线月台时,已是下午一点半左右。从车站搭大约十五分钟的地下铁后,他们来到悦子告知的百惠住处。

  在广大宅邸及时尚公寓大厦林立的住宅区中,佳菜子他们迅速找到写著「筱原」的门牌。虽然音讯断绝,不过百惠似乎并未搬家。门牌上方,「筱原英机」这个名字旁边,确实并列著百惠的名字。此外,还有一个「幸」字。

  「不晓得是不是她的女儿……」佳菜子喃喃自语。

  「不一定是女生吧。」真马上回一句。如果是五天前的佳菜子,此刻必定会感到火大,不过现在的她只是点头说一声「也是」。或许她心情上逐渐有余裕,能够倾耳聆听真的意见。

  佳菜子准备按下门铃。

  「等一下,你看这个。」真指著自己的脚边,蹲下来。「是轮子的痕迹。」

  只见地面上有宛如自行车轮胎的痕迹,一路从眼前的步道延伸至玄关大门。

  「这又怎么了?」佳菜子抬起脸问。

  「痕迹很深吧?还有,你看这条和缓的斜坡。」

  步道一如真所说,划出缓缓的坡度。

  「这应该是轮椅。」

  「居然是轮椅……」佳菜子对轮椅有不好的回忆。

  杀害佳菜子双亲,还想对她下手的犯人,为了让她放下戒心曾使用轮椅。

  「没必要那么惊讶吧。我只是想说在应对时,应该谨记对方家里可能有人生病。」

  「说、说得也是,我知道了。」佳菜子应一声,按下对讲机的门铃。

  她盯著对讲机的发声孔部分,但没人回应。她再次按下门铃。

  「该不会没人在家?」

  「若是家里有人用轮椅,再等久一点比较好。」

  「你说得对。」让真握有主导权,佳菜子有点不甘心,但真说的话确实没错。

  隔了一段时间,佳菜子再次按门铃,依旧没得到回应。

  「现在是下午两点,家里没人的机率确实颇高。」真喃喃低语。

  「没办法,先留下这个。我们在附近绕绕吧。」

  佳菜子拿出便条纸,大致写下他们从岩下悦子那里问到地址,为了歌唱咖啡厅的回忆而前来拜访的梗概,并附上名片投入信箱。名片上有佳菜子的手机号码。

  「你是认真的吗?」真向转身迈出步伐的佳菜子提问。

  「即使是小事也要收集情报,我们可不是来这里玩的。」

  「这样啊。」真语带感叹。

  「怎么,你觉得很好笑?」

  「不,我只是觉得你很认真。」真解释。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毕竟公司出钱让我们到仙台出差。」

  之前明明一起和真到大阪、赤穗办公谈事,却没让他感受到工作的严肃性,难道是我身为回忆侦探的魄力不够?佳菜子咬著嘴唇。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说你明明没那么喜欢上条先生。」真拨弄著头发。

  「就算这样,工作也不能马虎。」佳菜子对上条的委托依然抱持不少疑问。

  「不过,上条先生的愿望,不一定是百惠小姐期望的事,你难道没这么想过吗?」

  「没错,是有可能。」

  「换句话说,委托人的幸福,有时并不代表对方的幸福吧?」

  「也许吧……」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以委托人的愿望为优先,这不是很奇怪吗?还是,这是因为我们收了委托人的钱?」真说话突然变得毫不客气。

  「讲得单纯一点,是这样没错。」

  佳菜子无法将内心复杂的想法诉诸言语。

  「就算讲得复杂一点,也还是一样吧。」真直截了当地反驳。

  「如果能用『毕竟这是工作』这句话解决一切,我的心情也会轻松不少……」佳菜子略为考虑之后,看向真继续说道。「其实,比起上条先生,我现在更站在百惠小姐这一边。」

  「这样没问题吗?」

  「虽然对上条先生很不好意思,不过我还是比较同情突然被那种方式提出分手的百惠小姐。」

  「假使百惠小姐说不想和上条先生见面,这项委托怎么办?」

  「只能老实报告了。」

  「不能让委托人接受,我们就无法向委托人收取调查费用吧?」

  「嗯……」真的话戳到佳菜子的痛处。

  「我是无所谓,不过你应该会很伤脑筋吧?」

  「不止是我,这样也会给侦探社的大家造成困扰。」

  佳菜子不希望扯大家的后腿,此外,她也希望能得到浩二郎和由美的认可,成为独当一面的侦探。

  为此,她希望能和真顺利合作,好好解决这个案子。然而,她的心却逐渐背离上条,实在束手无策。

  这些事就算对真说,也毫无助益。

  「我们只是白做工吗……」

  「……」

  佳菜子想反问真,难道直接打道回府比较好吗?不过,她又觉得一旦说出口,他们至今所做的努力,彷佛真的会变成一场徒劳。

  「就我而言,心情自然是轻松多了。」真仰头望向仙台寒冷的天空。「知道你也觉得无可奈何后,肩上似乎少了重担。」

  「肩上的重担?」不像真会说的话,佳菜子忍不住询问。

  「我还是不适合插手管别人的回忆。如果是因像我这样的人跟著办案才赚不到钱,果然不太好玩。」

  真的话语出乎佳菜子的意料,她以为真根本不会看立场和情况。

  「你是在意我的感受吗?」

  「别说傻话了,我感到抱歉的对象不是你,而是实相先生。」真立起大衣衣领,加快脚步离开。

  为了确认真对筱原家有人用轮椅的猜想是否正确,他们到附近的超市、药局和乾洗店等地方问话。

  从数人口中听到的零碎资讯,得知用轮椅的是百惠,照顾她的是女儿幸。另外,丈夫英机在十四年前,因交通事故过世。没人知道百惠的详细病况。

  只是,佳菜子听到在意的事:超市的店员表示,百惠向女儿传达想要的东西时,是用右手指出东西,左手总按著喉咙。

  也就是说,百惠说话的时候会按著喉咙,而且似乎说得很慢,非常费劲。

  「或许她做过气管切开术。」为了整理问话得来的情报,佳菜子他们走进一家咖啡店。进店之后,真劈头就说了这句话。

  「气管切开术,是指在喉咙上开洞?」佳菜子询问。

  「嗯,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做了气管切开术,不过考虑到她还能出声,应该不会是咽喉的肿瘤,也不是双侧声带麻痹之类的问题。可能是突然呼吸困难,需要维持呼吸畅通,或是需要长期呼吸管理的情形吧。」真进一步解释,女服务生刚好前来点餐,他顿时咽下要说的话。

  佳菜子点了热可可亚,真则点曼特宁咖啡。

  「能说明得更简单易懂一点吗?你是指,百惠小姐曾身患重病吗?」

  「上呼吸道,简单地说,就是从鼻子到喉头有问题,或是曾发生严重的呼吸衰竭。一开始会先以体外人工呼吸器进行处理,如果呼吸衰竭的情况恶化,就会用名为气管导管的管子,从鼻子或嘴巴插入,以帮助患者吸进氧气。这种状态长期持续下去,就会在喉咙开孔,直接向气管输入空气。」真的说明没半点停滞。

  「在喉咙开洞,总觉得很难受。」佳菜子碰了碰自己的喉咙。

  「不,就患者是否感到痛苦来谈,倒不一定如此。气管切开术患者的嘴巴得以解脱,视情况也可透过嘴巴进食。如果让喉咙上的洞维持敞开,装上能开通气管的名为供气套管(cannula)的导管,吸痰也会轻松许多。此外,虽然需要练习,只要使用气切发声器(Speaking valve),就能发出声音说话。」

  「那么,百惠小姐……」

  「切开孔和供气套管之间漏气,空气就无法送到声带,所以许多人会用手指按著。和超市店员见到的百惠小姐的模样一致。」

  「确实如此。」

  佳菜子吹凉送上来的可可亚,小口啜饮。

  「平井,装著气切发声器能唱歌吗?」

  「唱歌……说起来,上条先生是想和百惠小姐一起唱歌。」真端著咖啡杯陷入沉默。

  「唱歌会有困难吗?」

  如果百惠不能唱歌,即使她在五年前收到悦子想再度齐聚歌唱咖啡厅的通知,恐怕也无法回应。

  「首先要看呼吸是否顺畅吧。」真终于将咖啡杯端近嘴边。

  「这么说,并不是不可能。」

  「是这样没错。不过,气切发声器并未设想到唱歌的情况,我想应该没办法吧。」真第一次露出眉头深锁的苦恼表情。

  「你想得很认真呢。」

  「在医疗方面,我一直都很认真。」真用近似生气的口吻回嘴,不过佳菜子不可思议地并未感到压力。

  不管怎样,还是得见百惠小姐一面。佳菜子喃喃自语。

  「不过,这真是残酷,明知对方不能唱歌,还要提起歌唱咖啡厅的往事,最后甚至要请对方去老情人经营的咖啡厅一起唱歌。」真靠向椅背,叠起双脚。

  佳菜子才觉得他颇认真对待此事,他马上又拋出冷淡的发言。每当她以为稍微看清这个人,却又陷入迷雾,一直被真耍得团团转。

  她突然想起勿忘草和少女的图案,心中涌起些许勇气。

  不能一直对男性摆出防备的态度。

  「不知现在百惠小姐的病况如何?」佳菜子彷佛自言自语,大大叹一口气。

  「她必须坐轮椅过生活,还装著气切发声器,可能脑出血造成脑细胞损伤,也可能是肌萎缩性脊髓侧索硬化症(Amyotrophic lateral sclerosis)。」

  「肌萎缩性……?」

  「又称ALS,你应该听过吧?」

  这是一种脑神经疾病,支撑身体的肌肉和呼吸所需的肌肉会逐渐萎缩,肌力慢慢退化,原因至今不明。

  「感觉是很严重的病。」

  「这种病被视为难治之症,虽然只是肌肉逐渐退化,却不是肌肉本身的疾病,所以非常棘手。我们对大脑不清楚的部分还太多。哎,不过她也不一定是得这种病。」

  佳菜子的手机响起,两人不由自主地对视。

  「你不接吗?」

  佳菜子打开手机,出声应答「您好……」,同时倾听对方的话声。

  「请问是回忆侦探社的橘小姐吗?」传来陌生的声音,但语气很沉稳。

  「是的,我是橘。」佳菜子用力应声。

  「我是筱原幸,筱原百惠的女儿。」

  「原来是百惠小姐的千金,感谢你拨冗来电。我是白天拜访府上的橘,由于府上没人,我就冒昧地留下了便条纸。」

  「你说住址是从岩下女士那里听来的,请问有什么事吗?」幸的问法彷佛在打探什么。

  佳菜子向幸说明他们是受到一位名为上条的男性委托,委托内容是关于昭和三十九年在大阪时共有的回忆。

  「上条先生……不好意思,请稍等一下。」幸似乎掩著话筒,正在和百惠交谈。过了一会,幸出声回覆。「不好意思,家母对这个人没印象。」

  「没关系,我还是希望能见面谈谈。我们需要亲自确认,才能写调查报告,万事拜托。」佳菜子拿著手机,低头恳求。

  「但我们接下来要回母亲的娘家。」对方似乎想结束对话。

  「只要一点时间就好,能麻烦抽个空吗?」佳菜子不死心地追问。

  「我们必须马上启程。因为我们的要去的地方现在虽然还没下雪,但一旦下起雪就会很麻烦。」

  幸告知百惠的娘家位于岩手县盛冈的市区往青森的方向上,一座名为大森山的山麓附近。

  「我们希望在七点到达,所以见面有点困难。」

  「那么,明天能在百惠小姐的娘家,或是在附近见面吗?」

  无论如何都要见上一面的心情,在佳菜子说话的同时涌上胸口。

  绝对不希望这次出差徒劳无功。

  「在母亲的娘家附近?」幸反问。

  「拜托,不论哪里我们都可以配合。」佳菜子如此请求,电话中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

  「那么,盛冈市玉山区涩民有间石川啄木纪念馆,那附近有一家叫『一握之砂』的咖啡店,约下午两点好吗?」幸询问。

  「啄木纪念馆的附近,对吧?我明白了,我们会到的,非常感谢。」佳菜子一边在笔记本写下地址,一边道谢。

  「令堂的身体还好吗?」佳菜子飞快地向态度略显松动的幸询问。

  「还过得去。」幸冷淡的回应,让佳菜子察觉自己和真并不受欢迎。

  「啄木,还有一握之砂吗……」佳菜子挂断电话后低语。「对方说有一间石川啄木的纪念馆。」

  「哦……」真拿著咖啡杯,探头看佳菜子的笔记本,然后打开笔记型电脑。「有了,涩民这个地方似乎是啄木的故乡。从仙台站搭『疾风号』列车,大约一小时又二十分钟,就能抵达离纪念馆最近的涩民站。官方网站上写从搭涩民站计程车,到纪念馆只要五分钟。」

  真继续说明,除了啄木的亲笔书信、笔记、日志之外,纪念馆还展出啄木的遗物和照片。纪念馆在设施用地内,还移建啄木当年以代课教师身分任教的涩民普通高等小学,以及当时他租赁的斋藤家。

  「假如计程车只要五分钟,应该可以步行过去。」

  佳菜子想尽可能压低经费。

  「有出租的自行车。要是道路没冻结,我觉得骑自行车也行。」

  「自行车吗?」

  「难道你不会骑?」

  「我当然会骑自行车。我看起来那么像运动白痴吗?」

  「有一点。」

  「真是失礼,我只是听幸小姐说担心下雪15。」

  「哦,没想到你也会说冷笑话。」

  「嗯?」

  「没听懂就算了。」真似乎害臊地垂下视线,看向笔电。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佳菜子追问,真只是一味偷笑,不肯回答。

  两人抵达涩民站时,已是一点三十分。他们租自行车前往目的地。

  风冻得脸和耳朵发疼,不过当纪念馆出现在两人视野内时,身体已热到微微出汗。

  平日运动不足的结果在此显现,即使走进「一握之砂」,佳菜子的呼吸依旧难以平复,直到喝下服务生端上的水,才终于能喘一口气。

  佳菜子重新浏览上条提供的文件资料,及统整完悦子所说的笔记时,推著轮椅的女子出现。

  佳菜子起身打招呼,走向轮椅并出声询问:「是筱原百惠小姐吗?」

  「正是家母,我是筱原幸。」幸握著轮椅的握柄回答。

  百惠喉咙围著一条浅米色丝巾,坐在轮椅上。

  佳菜子领著两人,在真所坐的窗边大桌座位入座。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大老远到这里来,母亲每年岁末岁初都会在娘家过。」

  幸解释她们往返两地就是为此准备。

  「不,是我们不请自来。」佳菜子微微低头致歉。

  「只是,你们大老远来一趟,母亲却因为生病,只能进行短暂对话。」

  幸在轮椅底下放置某种机器。她向佳菜子说明那是用来吸痰的机器。

  百惠带著年岁相符的沉稳及端正的仪态,注视佳菜子的双眼。她的目光中没有警戒,而是带著温柔,宛如包容一切的慈母眼神。

  「我们才感到抱歉,竟提出如此造成不便的要求。只是,无论如何我都想见筱原女士一面。」在这道目光下安心的佳菜子,说出至今一直怀抱的想法,随后进入正题。

  佳菜子尽可能不带感情地道出昭和三十九年的除夕当天,记载在写著〈灯火〉歌词的纸张背后的约定,以及百惠在隔年的新年寄给上条的书信内容。

  「鉴于这些前因后果,上条先生向我们表示,他想再见五年前未能相见的百惠小姐一面,并希望能再次合唱〈灯火〉。实现这个愿望,就是我们收到的委托内容。」尽管难以启齿,佳菜子还是毫不隐瞒地道出一切。

  百惠表情波澜不惊,偶尔缓缓点头。

  感到困惑的反而是陪同的幸,她慌乱地频频眨眼,不时觑著母亲的表情,难以镇定。原因恐怕就是她初次听闻母亲的初恋故事。

  「幸、说明、我的病。」百惠左手按著喉咙上的丝巾,朝幸吩咐。

  气息虽然不稳,不过话声是清澈澄亮的高音。

  佳菜子感到一旁的真倾身向前,他的侧脸写满惊讶。

  「母亲的病一开始是在十三年前手脚无法施力,虽然马上去了医院,却无法得知病因。紧接著脚的肌力开始衰退,连步行都有困难。当时母亲接受许多检查,但依旧只能查出是脑神经疾病,此外一切不明。入院期间,母亲发生呼吸困难的情形,做了气管切开术。」

  「你们应该做过体检、肌电图、神经传导、MRI、脊随液、血液等检查吧,然而,还是无法判明病名。你们怀疑过像是ALS之类的病吗?」真连珠炮般拋出疑问,百惠和幸都一脸惊讶地确认名片,看到上面注记的医籍登录号码,又露出恍悟的神色。

  「原来你是医生吗?」幸询问真。

  「我的专门是脑外科。就我所知,神经疾病中确实会有不知名的疾病,只是令堂的症状听起来非常像ALS。」

  「主治医生提过这个病名,但一开始的呼吸衰竭是病况最严重的时候,之后肌力就逐渐恢复。」

  「恢复……这样啊。」真坐回原本的姿势。

  「什么意思?」佳菜子询问真。

  「尽管ALS能够避免病情恶化,但目前还难以恢复,所以可能不是ALS。ALS虽然尚未查明原因,不过以百惠小姐的情形来说,连病名都无法查明的,可能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有效的疗法……」

  「不,平井先生。」幸再次确认真的名片后,开口道。「母亲的病因十分清楚。」

  「咦,病因十分清楚?」真相当诧异。

  「我说的不是医学上的病因。」

  「不是医学上的病因,指的是什么呢?」真的眼神十分认真。

  「父亲遭遇意外去世,母亲受到打击才生病。从医师的角度来看,或许会笑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不过身为女儿的我来看,母亲在父亲离世后的消沉方式实在非同一般。」

  根据幸的叙述,当时百惠抑郁沉默,几乎不吃任何东西。

  「当时母亲四十九岁,脸庞在短短一个月内像老了二十岁。白发突然增加,体重掉十五、六公斤,憔悴衰老到令人不忍直视……」幸这么说著,眼眶泛起泪水。百惠温柔地双手覆住幸的手。

  「我无意反对,脑神经方面的疾病确实就是如此。」

  佳菜子看向太过乾脆回答的真。

  「总之,我觉得是父亲去世的压力,造成母亲无法站起、呼吸衰竭。」幸斩钉截铁地说道。

  「代表百惠小姐就是这么重视筱原先生吧。」佳菜子下了总结。如果不是这样,百惠不会在听过上条的委托内容后,随即要求女儿说明自己的病。

  换句话说,百惠想要表达心里没有上条的一席之地。这也解释了她先前为何说对上条的事没印象。

  百惠闭著眼点点头,缓缓开口。「我写信、给悦子说、身体不好。」

  「你写信给岩下女士,所以她也知道尊夫去世吗?」

  悦子从未提及此事。

  「父亲是在平成七年的二月七日星期五去世,但在隔年的平成八年,寄送新年欠礼16的通知后,我们接到一通电话。母亲请我代笔,以信件的方式回覆对方。当时母亲手脚无力,在大学医院住院。」幸代替百惠回答。

  「读了那封信后,岩下夫妇便前来探病。」

  「原来是这样。」

  悦子果然知道百惠之后的情形。

  「我在仙台市内工作,没见过岩下夫妇。不过,后来母亲一脸怀念地谈起他们,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你们应该谈到四十年后相见的约定了吧?」

  「是的,」百惠深深点头。

  「当时的谈话内容是怎样的感觉呢?」

  「当时我的喉咙尚未开洞,还能唱歌。」百惠用力喘气,皱起姣好的弓形眉,嘴唇颤抖。「我和丈夫在一起,真的过得很幸福。」

  她的表情不晓得是出自悲伤,抑或是源于近似愤怒的情感。

  「请让我看看……他的文件。」百惠看著佳菜子面前的资料夹,「就在……那里面吧?」

  「有是有……」佳菜子感到犹豫。信件虽然是百惠的寄的,日记却属于上条的个人情报。

  「你们、擅自读过、我的信吧?」百惠的声音显得十分难受。

  听到她的声音,真马上起身,打开幸准备在脚边的包裹。

  真看到里面的消毒器材包后,便迅速把手擦乾净,拿起镊子。他撕开导管的包装,打开抽痰机的开关。

  「恕我失礼。」真向百惠通知一声,解开她喉咙上的丝巾,并松开固定下方白色塑料器具的纱布。

  那个管状的东西,大概就是真所说的供气套管。

  「虽然有点发红,不过还算没问题。幸小姐,这应该不是有气囊的气切套管吧?」真观察器具下方后出声询问。

  百惠点头。

  「我明白了。」真将导管连接上抽痰机的管子,并用镊子俐落地将导管插入供气套管。

  真只花十秒左右就完成作业,再次将东西回复原状。

  「谢谢。」百惠微笑道谢。

  「即使是医生,像平井先生这样动作俐落的人也很少见。」幸也笑道。

  佳菜子看著真,终于觉得自己能够信赖眼前的人,并再次认知到真是一位医师。

  「要是不会对乳胶过敏,最好还是准备手术用杀菌手套。对了,帝国纺织公司也有生产手套。」真像是刚想起似地说道。

  「父亲的公司?」百惠望向真。

  「是的,帝国纺织应该还有做防过敏的处理。」

  「我明白了。」

  「稍微休息一下会比较好。」真向佳菜子提议,应该中场休息一下,以观察百惠的状况。于此期间,佳菜子思考可否擅自出示攸关委托人**的东西。中场休息后,她选择将上条的资料夹递给百惠过目。

  即使是佳菜子鼓起莫大决心的瞬间,真也毫不在意似地注视著笔记型电脑的萤幕。

  「我当时喜欢上条先生,这是事实。」百惠看完资料内容,比先前更缓慢地说道。「我是真心想和他在一起。」

  「百惠小姐是真心的,从信的字里行间能清楚感受到。」

  佳菜子对上条的疑问之一,就是两人之间的温度差异。

  「我在他决定继承家业时,一下清醒过来。」

  「你是指,对上条先生的心意改变了?」

  「心意是不会那么快就变的。」百惠随著吐气的动作垂下双肩。「我想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放弃梦想。」

  「让他放弃梦想?」佳菜子无法理解百惠的言下之意。

  「将我的幸福,当作他放弃梦想的名目。」

  「百惠小姐的意思是,上条先生说无法给你幸福选择抽身离开,其实只是他放弃梦想的藉口吗?」

  「如果这就是他的梦想,那么继承家业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我可不认为继承松代烧的家业,可以抱著这条路碰壁,就换走这条路试试的天真心情。」

  百惠似乎对松代烧有所认识。据说看到松代烧,就能感受到工匠为了呈现松代烧独有的蓝色所费的苦心。

  「女人的幸福并不是靠财力就能决定。他理应清楚这一点,却发出连梦想也要放弃的宣言。他一定是不管怎么画都没半点成就心生厌烦。于是我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他放弃梦想的藉口:从我身边逃开,回到故乡,说自己是在无可奈何之下继承家业。」

  不论遇到多大的阻碍,或是一再被人劝说放弃,仍锲而不舍地执意追求的才是梦想,百惠如此断言。

  百惠的话语断断续续,语气也不强烈,然而,她的话语之中,依旧带著一股令人肃然起敬的魄力。

  「这边的唐卡巴乔插图,应该是百惠小姐最后的声援讯息吧。」佳菜子提出心中所想的问题。

  「橘小姐年纪轻轻,看得真清楚。没错,这是我对他最后的声援。」百惠脸上不见一丝遗憾。

  百惠对上条的事已完全忘怀。在某种意义上,上条也许等同遭到忘却,佳菜子暗暗想著。

  百惠端正的仪态,约莫是她内在精神的体现。佳菜子深感眼前的百惠是一名单纯明快,心性坚强的女性。

  然而,对于拥有如此坚强心志的女性,足以破坏脑神经的筱原之死,究竟又是什么?

  百惠对上条怀抱著恋慕,但她和筱原的关系,却是源于筱原对百惠一见钟情所提出的亲事,在佳菜子看来,就像是相亲结婚。可是,筱原竟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佳菜子实在难以想像。

  「不好意思,百惠小姐,有件事想问你。在你心中,去世的尊夫曾是怎样的存在呢?」

  佳菜子马上为以过去式描述筱原道歉。

  「没关系,别介怀,是我不争气,到现在还难以放下。他是我最重要的人,他……」百惠要幸帮她准备便条纸和铅笔。

  百惠推向佳菜子面前的便条纸上,写著「背著孩子 进入风吹雪的车站 妻子送别我的眉头呀」17。

  「这是短歌吗?」

  「这是啄木的短歌。」百惠一脸开心地回答。「我背著这孩子时,外子向我吟了这首短歌。我不知道自己当时的眉头表露出怎样的神色,却深切感到外子一直看顾著我。听到他吟出这首短歌,我觉得我们已成为真正的夫妻。从那之后,我就打心底爱著外子。」

  筱原自知百惠对他没意思,只是为了让双亲过得更好才结婚。「爱慕之情无法强求,即使如此,他仍会一直爱下去——外子经常这么说。我就是逐渐倾心于外子为人的宽广胸襟。」

  宛如呼应筱原的强烈心意,百惠也全力爱著他。

  尽管身为厂长的筱原总是忙得团团转,他还是非常重视百惠和幸。他珍惜两人的方式,就像是宽广地包容著她们,其中蕴含的爱意深不见底。身为女儿的幸哽咽著倾诉关于父亲的回忆。

  望著幸的神情,百惠开门见山地说:「看到我这副模样,上条先生一定会同情我吧,毕竟他就是那摩温柔的人。请你们明白,那就是我不希望发生的情况。」

  7

  即使坐在回程的新干线上,佳菜子激动的情绪仍久久不能平复。

  各式各样的话语在佳菜子的脑中飞舞交织,闪烁不停。她不知该如何将这些想法统整成报告书。

  「这个案子,到底该怎么统整归纳……」佳菜子脱口而出,不过真只是一如平常地坐在靠走道的位子上敲著键盘。

  报告只能写出事实,但要将百惠毫无见面的意愿告诉上条,心情果然还是很沉重。

  真看著电脑萤幕开口:「这样不也挺好的吗?」

  「哪里好?你也站在要写报告的人的立场想想。」真不负责任的发言,反而戳到佳菜子疲惫的神经。

  「这样就很好了。」他重复相同的话。

  「怎么可能好?」佳菜子高声反问。

  「那种状态是不可能唱歌的,光是维持声质,百惠小姐恐怕已费了一番心力。」

  「只要呼吸顺畅,她就有可能唱歌,对吧?」

  这并非真的本意,不过佳菜子的希望就寄托在这句话上。

  「虽然事无绝对……不过凡事也有不可能的时候。」

  听到真的话,佳菜子有种被冷冷推开的感觉。

  「百惠小姐的声音那么清澈,我还是希望她唱歌,毕竟她明明是那样坚强的人。」

  「你应该看到了吧?光是说话她就喘个不停。唱歌的话,对切开部分造成的负担会更大。分泌物一旦进入气管,将导致严重的后果,到时你要负责吗?」就是这样我才讨厌外行人,真嘴里嘟哝。

  「原来那么危险吗?」

  「一旦分泌物进入气管,就有可能引发肺炎。总之,靠供气套管,光是发出声音已不容易。」约莫是生气了,真不肯对上佳菜子的视线。

  「更换供气套管,呼吸会轻松一些吗?」佳菜子不肯死心。

  无论如何,她都希望百惠能取回歌声。

  「你要知道,唱歌需要相当多的空气,不是健康的人想的那么简单。」真一脸嫌弃地回答。

  「用怎样的供气套管,才能让百惠小姐更容易发出声音?」

  「我说,你有在听人讲话吗?」真眯眼看向佳菜子。

  「我听得很清楚。百惠小姐不打算见上条先生,自然也不会来大阪,甚至要求不能泄漏她的所在地。这样也没什么不行,只是我觉得这和百惠小姐真正的想法略有不同。」

  很明显地,她的心完全不在上条身上了。

  「既然两人之间没有心结,那么她不愿意见昔日伙伴,果然还是不能唱歌的缘故吧,我怎么想都是这个答案。」

  「够了,我不想再和这件事有任何牵扯。你太过投入感情了。」真关上笔记型电脑,收在前方座位的网状置物处,把脸转向一旁。

  佳菜子叹著气望向窗外,只见早池峰山的凛然身姿矗立在视野中。

  百惠小姐一定还能唱歌。

  佳菜子在心中描绘著百惠唱歌的模样。

  8

  从那之后过了五天,佳菜子漫步在京都御所中。

  「那么,我也算帮上忙喽。」一旁的泽井高兴地说道。

  泽井将完成的商标设计图送到侦探社,佳菜子陪他走到侦探社外。

  虽然正值隆冬,阳光十分和煦。佳菜子想和泽井谈谈,于是变成一场小小的散步。

  「不过,我突然打了那么奇怪的电话,泽井先生想必吓一跳吧,真是对不起。我也是第一次做出那种事。」

  出差回来,佳菜子提笔准备写报告书,却不知如何下笔。

  尽管她已做好觉悟,但手上没有任何能说服委托人的材料,处于无计可施的状态。

  就在此时,墙上泽井设计的图案映入眼帘。她什么也不想,只是呆呆盯著图案,心中自然而然涌起想听泽井声音的念头。

  「没什么,我只觉得橘小姐果然是专业人士,丝毫没提到具体的委托内容。」

  我想让某位病人能够唱歌,但有体力上的问题,也伴随著高度的风险。当时佳菜子只对泽井这么诉说。

  于是,他给了佳菜子这样的回答:「如果你相信唱歌能让对方多少变得幸福,只要尽可能支持对方就好。最要不得的,就是明明相信对方,却又畏首畏尾。」

  「我是一个胆小的人,直到泽井先生的那番话点醒我,我才注意到自己对任何事都缺乏勇气。」

  隔天佳菜子便鼓起勇气,低头拜托真。

  「拜托,我想让百惠小姐再次开口唱歌。请把你的智慧借给我,求求你。」

  佳菜子丝毫没考虑到真的年纪比她小,或者对方还只是实习生。若是百惠小姐,一定还能唱歌——佳菜子满心只有让百惠唱歌的愿望。

  真一再摇头,和昨天一样质疑佳菜子。

  「我不是要逼她唱歌,只是想提供能让她唱歌的条件,最终还是看百惠小姐的决定,我们只是支援而已。」

  「让她有这种念头,也是一种罪过。我劝你不要太过深入比较保险。」真丢下这句话,不肯再对上佳菜子的眼睛。

  佳菜子在会议上曾和浩二郎他们商量,只是听过真的医学意见后,大家都没表现出积极支持佳菜子的态度。

  无计可施了——昨晚佳菜子这么想著,步出侦探社准备回家时,真喊住她。

  「供气套管很硬,只要素材使用的是更柔软的矽胶,漏气状况会更少。我会负责找到矽胶的供气套管,毕竟气切发声器也得换成最新的设备。」真这番唐突的话,让佳菜子吓一跳。

  「呼吸虽然要紧,不过以百惠小姐目前的声质,靠发声练习也许就能解决,」真面无表情地说道。

  「平井!」佳菜子只想大叫一番。

  「但能不能唱歌是另一回事,发声练习应该会很艰困吧。」真淡淡补充。

  「谢谢,你还是帮忙想出了解决方法。」

  佳菜子胸口中涌起一股热流。

  「别那么感激我。没办法,我就揭开真相吧。」真往笔记型电脑的键盘敲打指令,然后将画面转向佳菜子。

  画面上是打开的收件软体,上面写著:

  「我读了圣修伯里的作品,看到『活著就是缓慢的诞生』这句话。希望你能让百惠小姐不受过去拘束,诞生新的自己。 实相」

  「这是实相大哥寄来的邮件?」

  「寄件人是这样写的,应该是他没错吧。昨天收到这一封信,我也做了各式各样的考量。」真露出苦笑。

  「百惠小姐一定可以唱歌。」佳菜子将想法化为言语说出口,彷佛这样就能实现愿望。

  不论是上条,或是筱原,百惠都认真相待。如此坚强的女性,一定能克服困难再次歌唱。

  「假如能唱〈灯火〉,我希望她能和其他三人在『和声』相聚合唱。我想和百惠小姐这么约定。」

  「然后,你有什么打算?」真接著问。

  「那个约定,就是我对〈歌声的彼端〉一案的报告书。」

  「橘小姐,你意外地作风胆大。悉听尊便。」真留下这些话便转身离开,佳菜子却感到心满意足。这是真第一次用姓氏称呼佳菜子。

  「橘小姐看来鼓足了勇气。」泽井漾起微笑。

  「我可能终于脱离了至今以来畏首畏尾的心情。总之,我只是想向泽井先生道谢。不好意思,留住你的脚步。」

  「真是太好了。对了,我得向实相先生提出变更商标样式的请求。」

  「为什么?不是都决定了吗?」

  「哎,我得把发型改成短发才行。」

  「……」佳菜子不知该怎么回答。

  佳菜子仰望蓝天,脑海浮现浩二郎寄给真的邮件内容。

  活著,就是缓慢的诞生——

  12 原文中,此处真对佳菜子的自称为「俺」,之前在侦探社用的是「私」。比起客气的「私」,「俺」是较为随性的自称方式,多用在与平辈或晚辈交谈。

  13 自从一九四七年日本交响乐团(现改名为NHK交响乐团)将《第九号交响曲》列为年末表演曲目,演奏《第九号交响曲》便成日本岁末传统之一。

  14 おおびら,长野县木曾地区的传统料理。加入鸡肉、芋头、萝卜等食材炖煮而成的汤。

  15 雪(yuki)与幸(yuki)同音,所以真揶揄佳菜子说谐音笑话。

  16 日本人过年时会寄送贺年卡问候亲朋好友,如果新年期间恰逢丧期,便会通知亲朋好友,由于家中有丧,不便庆贺新年。

  17 引自二〇一四年有鹿文化出版、林永福译的《一握之砂:石川啄木短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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