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的神明

  就算两个人,在同一时间、同一场所、看着同样的东西,也不代表这两人身处在相同的世界中。

  隔着一片玻璃,在外面世界中行走的路人,因为寒冷而缩着身子。但我因为待在温暖过头的暖气房中,不停地流着汗。

  走出户外的瞬间,温暖的身体突然接触到冷空气,整个人又冷却了下来。十月下旬的早晚凉寒,白天倒还有着温暖的阳光照耀。不过,今天的阳光被云层遮蔽,体感温度比平常还低,空气中充斥着还没习惯寒冷的身体勉强可以抵御的凉气。

  头顶上的天空覆盖着整片薄墨色的云朵,看来快要下起毛毛雨。

  离开客户那边已届过午时分,我进去一间荞麦面店用餐。这间同时拥有便宜、快速、美味三大优点的面店,总是充满着上班族客人。隔壁座落着一间有女客人欢闹的时尚意式咖啡店,在相乘效果之下,面店更是飘散着一股令人闷得发慌的空气。她就在这间荞麦面店来往的客人之中,独自吃着荞麦面。我发现她的存在后,便坐在她的对面,向来点餐的店员点了一碗酱汁荞麦面。

  「……天野,昨天对不起。」

  一开口就道歉的她,名叫做神谷,是和我同期的同事。她道歉的表情带着歉意,美中不足的是,嘴边沾有竹笼荞麦的海苔。

  我和神谷之间超越了男女关系,是彻底的朋友。但是,我昨天却自行打破了这份关系。

  我喜欢上了神谷。

  但是,神谷喜欢着公司里的崇司前辈。

  而且崇司前辈也喜欢神谷。

  也就是说,他们其实两情相悦,胜负已分。我身为压抑着爱恋之情的朋友,应该要像个成熟的大人,温柔地守护她。结果,我不仅扮演不好朋友身份,也成不了一名大人,开了一个过分的玩笑。

  崇司前辈的同期,同时也是我的上司——信也前辈告诉我,崇司前辈打算邀神谷吃饭,并且告白。我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故意跟神谷邀了同一天吃饭。我赌上万分之一,甚至是亿分之一的可能性,等待她的来临。如果神谷选择和我吃饭,我打算直接向她表白。我也真是个傻子,毫不放弃地等着一位不可能会来的人,当然,最后神谷也没有来。

  「那个,蠢武士祂啊——」

  蠢武士是神谷养的宠物名称,先不提她命名的品味有多差,她养的不是狗或猫这种常见宠物,而是一只狸猫,真够让我吃惊了。到底是从哪抓来的?虽然我只见过那只狸猫一次,不过,那真是一只可以熟练地拿筷子吃饭的可爱珍禽异兽。

  「祂看起来非常寂寞,我没办法把祂丢在家里,也不可能带出来一起吃饭。」

  信也前辈曾经教导过我,身为一个业务员必须学会的技能,那就是看透对方是否说谎。人在说谎时使用的是右脑,所以视线会往右上飘。内心打算隐瞒事情,会用手遮住嘴角。另外,眨眼的次数还会增加,也会开始流汗。这些征兆,神谷全都明显地表现了出来。几乎就是在告诉我说「我正在说谎」。

  「然后……那个,昨天你想说的话是……什么?」

  我用「有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说」为理由找她出门吃晚餐。她问完之后,似乎自己也不敢听我的答案,便低下头来。

  「先吃饭吧,不然午休时间就要没了。」

  劝她吃饭的我,也开始吃起送来的荞麦面。

  「我以为竹笼荞麦面和酱汁荞麦面之间的差异,只有是否附竹笼而已,但是海苔的量也不太一样。你的竹笼荞麦面有海苔,我的酱汁荞麦面没有海苔。」

  「嗯,你说得没错,不过,这家店的这两道料理,酱汁也都不一样喔。」

  「不愧是常客。」

  「交给我点就对了。」

  「对了,关于你问我喜不喜欢你的事情。」

  「咳噗!」

  你以为在演搞笑短剧吗?她呛到的方式真让人想吐槽。

  『你是不是喜欢我?』

  刚好是在两天前的现在,神谷突然丢了这个问题过来。

  「答案是NO。」

  糟糕,我的眼神稍微往右上飘了。

  「也、也对啦!」

  很好,她没发现。说谎技巧很差的神谷没办法发现别人有没有说谎。

  「为什么你会这样子想?」

  「嗯,因为天野你在我的生日当天,送了音乐盒给我。」

  这次轮我呛到了。虽然不像神谷一样呛到连面都喷出来,但高亢的假音差点就要发出来,只好赶紧喝一口茶吞下去。

  「那首曲名是〈我喜欢你〉。有人跟我说,你送我这个礼物,是不是对我有意思。」

  「是谁说的?」

  「咦?啊、那个……老、老家的朋友……」

  她在说谎吧。

  「我只是单纯选了喜欢的歌曲给你,那曲名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那确实是我喜欢的曲子。但我轻蔑地以为对音乐不熟的神谷不会发现这种事情,所以才偷偷借由曲名表达自己的心情,拿来送给她。

  「可是,你那天后来满脸通红,逃跑似地离开了餐厅。」

  「那是因为在开暖气的店里吃超辣料理,热到脸红。」

  我记得自己当时耳朵发烫,最后整张脸都红了。

  「而且客户那边发生了状况,我才紧急赶过去。」

  收到状况报告是真的,但其实那是信也前辈已经快速处理好的事后报告,我根本没有急着过去的必要。只是因为当时的我因为突如其来的询问,内心严重动摇,后来正如神谷所说,逃离了现场。

  「这样啊!什么嘛——!害我那么烦恼。」

  「你很烦恼吗?」

  「嘿嘿!真丢脸,我彻底会错意了,对不起。」

  你该觉得丢脸的地方不是那件事。我指着她的嘴边,神谷才赶紧擦拭嘴巴。到底要怎么吃东西,才能把海苔沾在那边?为什么她害羞的模样那么可爱?

  吃完午餐后离开餐厅,发现外头正下着雨,餐厅到公司只有徒步三分钟左右的距离,我制止神谷打算拿出皮夹替刘海挡雨的举动,从包包拿出折伞并撑开来。

  「真不愧是天野!」

  「每天早上别只顾着看占卜节目,记得顺便看一下天气预报。」

  我们两人窝在同一把伞下,肩膀互相碰在一起,让我心跳加速。我是国中生吗?振作点啊!社会人士!我静静地深呼吸,小心不让她察觉到,并配合她穿着高跟鞋的脚步,快速地往公司走。脑内响起轨道之星唱的〈我喜欢你〉。我无法传达自己真正的心意给身旁的人,这首歌就是为了代为转达人心而唱的。

  我隐瞒着事情,神谷也隐瞒着事情。就算在同一时间,同一场所,看着同样的东西,我和神谷也没有待在同一个世界,各自在自己的栖身之所,看着不同的景色。我一边偷看神谷跑步时的侧脸,一边在心里询问。

  你为什么不去赴崇司前辈的约?

  今天早上的我可是抱着听见「神谷和崇司前辈开始交往了」这消息的觉悟来上班的。

  结果听见崇司前辈的同期兼我的上司——信也前辈说「神谷小姐没有赴约」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没听清楚。

  当信也前辈要我帮崇司前辈一把时,我虽然内心抗拒,但还是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都说给神谷听了。崇司前辈都约她去餐厅,两人一起吃饭,她应该也明白对方的心意了吧?但是,她昨晚竟然没有赴约。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胸口因为无法连结的线索而烦躁不已,心底某处却隐约放心了下来。如果神谷成功和她单恋的人结为连理,我也会放弃自己的单恋。我如此下定决心。可是,看来事情并非如我所想。我到底该如何接受现在这种状况?

  夜晚仍然保持着白天下过雨的湿度,感觉起来更加寒冷。我原本要走上回家路线的双脚,不知不觉换了方向。这是当我陷入烦恼的时候,常常会走的路线。

  穿过有着显眼新公寓的住宅区后,抵达了一间老旧的澡堂,店面泰然自若地伫立在商业设施林立的一角。木制拉门的开关变得非常不顺畅,一打开拉门,镶在门上的毛玻璃会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颤动个不停。听到这声响后,站柜台的员工就立刻伸出手来,手心上放着置物柜的钥匙。我拿走钥匙,把四百六十日圆放在对方的手心上,那只手和脸就收回去了。

  我钻过用强而有劲的笔触写着「男」的布帘,走进一如往常的肮脏更衣区。一直都隶属于文艺社团的我心想,男生运动社团的社办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稀稀落落的泡澡客全都是几十年前从现役引退的熟面孔,爽朗地对我喊着:「嗨!小哥。」

  正当我把脱下来的衣物放进置物柜的时候。

  「天野。」

  背后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让我反射性地转头,发现一名没见过的男子站在那。

  说他是少年可能比较贴切,听他用那么亲昵的方式叫我,但我认识他吗?当我歪头不解的时候,男子不发一语地将社员证递给我,看来是他帮忙把掉在地上的社员证捡了起来。我竟然会弄丢这么重要的东西,向他道谢后,我直接往浴池走去。

  一打开拉门,肥皂的香气和热气扑鼻而来,墙壁两侧的盥洗区并列着塑胶制的黄色水勺,最里面的大浴池墙上画了跃动感十足的白色海浪以及三保松原的树林,上头画着覆盖了白雪的高耸富士山。毫无显眼的特色,怎么看都是非常普通的澡堂。

  洗好身体,浸泡在浴池,正在里面泡澡的前辈们嘴里说着「小哥,比起泡这种老成过时的澡,还不如跟女友去泡温泉约会」、「明天也要好好工作,为年金尽一份心力」等话,像是要换班似地轮流离开了浴池。我一个人泡在仿佛包场的浴池中,不禁开始伸展四肢,看着富士山发呆,回想今天中午的事情。

  神谷因为不做料理导致无法加入便当女子的小圈圈中,每天中午休息时间,几乎都会在那间荞麦面店吃饭。其实我并不是想吃荞麦面,只是想见她,才会去那间店。不过,我从没想过那个又笨又老实的神谷竟然会对我说谎。

  「看那沮丧的背影,是天野吗?」

  才一转头,就看到一名男子进来浴池泡澡,是刚刚那位帮我捡社员证的人。

  「不戴眼镜吗?弄丢了吗?」

  「不、不是。因为会起雾,所以我放在置物柜了。」

  我平常会戴眼镜,但即使裸视,也还保持着可以生活的最低限度必要视力。明明附近的空间那么多,这名男子为何偏偏要坐在我的对面?他还是学生吗?看他偏长的头发染着明亮的颜色,白皙的脸上还残留一股稚气。在更衣室看到他的时候,印象中还别了耳环。脖子上甚至戴着闪亮的项链,玩咖感十足。

  「天野第一次来这泡澡吗?」

  装熟感也十足。

  「不,我很常来。」

  来澡堂泡澡可说是我的兴趣,一个礼拜会来这间澡堂三次。

  周围的人以为我是个诚恳的人,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位捡到我重要物品的男子,年纪怎么看都比我小,况且光是第一次见面就直呼我的名讳,足以让我讨厌起他了。

  没错,今天明明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可是,我却不觉得我们是初次见面。

  「在下昨晚也来这泡了澡,这里不会人挤人,四处流露出经年累月的气氛,真是个好地方哪。」

  现在浴池呈现两人包场的状态,磁砖各处都有破裂的痕迹,渗入接缝处的脏污也没人清理。

  「你想说这里毫无人烟,又旧又脏?」

  其实他说的并没有错,但因为我对这间澡堂有感情,听他说完反而觉得火大。最令我在意的是他的讲话口气。在下?哪?这是什么游戏吗?武士家家酒?看他身体细瘦,脸蛋稚嫩,怎么看都跟武士不协调到了极致。

  「纵使不整洁,也有其可取的美貌。但如果这里没有收益,收店也只是时间的问题吧?难得发现了这间好店,真是可惜哪。」

  澡堂的确因为需求的减少而开始衰退,这附近也收了好几间,最后只剩下这间勉强开设到现在,导致目前的情况。

  「的确没什么收益可言,但这里可是休憩的场所,常客也不少,这种大众浴场总是有一些不会落得收店下场的策略,你也不用太担心,应该暂时不会收吧。」

  在日本人爱好健康又爱干净的性情之下,订立了许多保持卫生用的法律,为了确保在卫生上必要的入浴行为,国家订立了大众浴场法这种法律,提供补助金、免水费和免税等优待措施,只要地区人口有这样的需求,该场所就得以维持澡堂的存续——我曾经听那些熟面孔的澡堂前辈聊过这个话题。

  「虽然在下也想多贡献给这家澡堂,但小姑娘说不可以每天来泡哪。」

  小姑娘?

  「可以伸展四肢的浴缸果然很棒哪。」

  男子把四肢伸展成大字形,直接蹬了一下墙壁,开始往前游泳。我常看到小男孩做出这种行为,但看见一把年纪的大人这样玩,实在是不堪入目。因为不想再跟他扯上关系,我决定无视他的行为,专心温暖自己的身体,好好地放松。

  泡澡的时刻就是身心都得以解放的幸福时刻,褪去一切身外之物,以毫无防备的姿态,把整个人委身于热水之中,这包容一切的空间大幅刺激我的副交感神经。高耸的天花板、宽敞的浴池。自家公寓的组合浴室可没办法拥有这份解放感。

  当身体充分得到温暖后,我在眼角余光看到被查看热水温度的柜台人员斥责的男子,离开了浴池。

  我习惯在下班后依心情而定,偶尔晃到澡堂泡澡,因此包包里面随时准备了已经洗好的内裤和常温矿泉水。其他常客会按照大众文化,一洗好澡就快速喝一杯冰凉的鲜奶,再发出噗哈——!的舒爽声,但对于我这个肠胃脆弱的现代人来说,尽可能不要因为遵循大众文化而造成自己的内脏负担。

  冰饮、冰淇淋自动贩卖机、按摩椅、长椅和吹风机。泡完澡休息时的必要物品全都挤在一起,正当我在狭窄空间中放松身体时,有人从更衣室里面走了出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天野,你还在啊?」

  「嗯,是啊。」

  柜台人员偷瞄了我们一眼。我不想被视为同伴,但因为这男子有恩于我,实在无法无视他的存在。

  「那个,可以的话,让我请你喝个东西吧?当作是捡到社员证的回礼。」

  「哦?真不愧是细心的天野,那么,可以请在下吃那个吗?」

  明明我们第一次见面,说什么「真不愧是」啊?看来他那轻浮的口气,跟他的外表给人的印象相去不远。我买了男子指的香草冰淇淋给他吃。

  「……请问,那个是?」

  「什么?莫非你不知道这是何物?」

  男子从牛仔裤的口袋中拿出了一个和澡堂格格不入的物品。

  「……那是美乃滋,对吧?我知道是知道。」

  在我询问为什么要随身携带之前,男子开始在冰淇淋上面淋满美乃滋。

  冲击般的景象让我失去了言语。

  「那么,在下要开动了。」

  「唔哇……」

  我不小心发出的声响,听起来有点像是悲鸣。

  「怎么了?天野?你一直盯着看,会让在下吃不下哪。」

  虽然曾听说如果在香草冰淇淋上面淋酱油,吃起来会有酱油团子的香气,但我真的无法想象加美乃滋会是什么味道,也不打算想象。

  「盯着看也不会分你吃一口。」

  我用力摇头,表达自己根本不敢吃。男子便满脸笑容,一口含住美乃滋香草冰淇淋。我不忍卒睹,视线往下看,发现他的腋下夹着一个皮夹。

  粉蜡黄色的皮夹再加上摇曳的缎带吊饰,怎么看都是个不适合美乃滋男的女性用品。或许那跟他刚才在浴池中提的「小姑娘」有关吧。

  不,那种事情根本不重要,重点是那个皮夹。

  好像曾在哪里看过……

  朦胧的记忆在脑里浮沉,不小心撞到大脑一角。就算我努力试着探寻,眼前的香草和美乃滋正互相主张自己的存在,散发出诡异的酸甜怪味,不停地提升我的压力值。不行,受不了了。我放弃思考,决定离开澡堂。

  「那我先走了。」

  虽然他说他不能每天来,但以后应该还会来泡吧?我也不是每天都会来泡澡,下次决定要来的话,还是刻意错开他出现的时间好了。希望可以别再见到那男人。

  ◆

  为了避免发生冲突,我对神谷的心情踩了刹车,说了一个「没有喜欢过你」的谎,没想到神谷竟然拒绝了崇司前辈的邀约。不知道为什么,她选择驻足不前。既然我都已经收手,只好努力把她推向崇司前辈的身边,就在此时,已经确定升官的崇司前辈,也决定要调职到分公司去了。

  信也前辈和我一起交接崇司前辈的工作,忙到连中午休息时间都得四处打招呼。信也前辈对挂念着神谷现今状况的我说「那家伙似乎已经放弃追神谷小姐了」,对我来说无疑是最后一道打击。

  我用手机确认了好几次,都没收到神谷的回音,原本想趁加完班之后往神谷家走去,后来还是放弃了。既然她不联络我,就代表现在的她不需要我。不管是谁,都想要拥有独处的时光,老实说,我也想要一个人静一静。在还没整理好自己的心情以前,我没有自信可以倾听神谷的烦恼。

  我大幅超过表定下班时间后才做完工作,准备回家,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往澡堂走去。玻璃门在拉门打开时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收下钥匙后支付四百六十日圆。现在是澡堂准备关店的时间,正想着现在一定没有其他人泡澡并走进热气袅袅的浴场后,发现浴池里有一道人影。

  我有不好的预感。

  「这不是天野吗?」

  果然。还没泡澡就叹了一口气。眼前的人就是那个美乃滋男。

  「你、你好。」

  简单向他打了招呼后,我就坐在离浴池最远的盥洗区,这么远的距离,他铁定不会找我搭话。

  「睽违两天不见,你今天可真晚来哪。」

  我太天真了。

  「……嗯,是啊。」

  不管是直呼我的名讳,还是像武士一般的说话口气,都和上次见面时毫无变化。就算他捡到我重要的东西,有恩于我,或是退个一百步去容忍他的武士口气,至少也该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个「先生」吧?不管怎么看,都是我的年纪比较大啊!

  「在下也是方才抵达此地。」

  看来也不用指望他在自己洗到一半的时候离开了。

  我冲洗完泡沫,泡进浴池之中,吐了一口气,刻意和男子保持的距离又立刻被他给缩短了。

  「话说,在下今晚的晚膳真是质朴,小姑娘做的味噌汤里面竟然没放高汤。」

  他想说的是,自己有个愿意为他做饭的女友吗?

  「小姑娘不仅是个料理白痴,大脑和四肢还不协调,真是拿她没办法。为什么可以连咖喱都做得那么难吃呢?」

  没有加高汤的味噌汤和难吃的咖喱,有点同情这名男子了。

  「你不能想点办法吗?天野。」

  我才想问你到底想要我干嘛咧!可以请你不要再直呼我的名讳了吗?

  「就算你这样子问……」

  与其抱怨还不如你自己下厨。我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吞回肚子里,对着他苦笑。

  「她连火候都控制不好,把肉给煎焦,八成是因为那个叫做崇司的人调职的关系哪。」

  把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的我,「崇司」、「调职」这两个单字倒是直接冲进了我的脑海里,突如其来的资讯让我的大脑在瞬间一阵混乱,明明浸泡在温暖的热水里,背后仍然起了一股恶寒,这瞬间,我才突然想起他之前拿的那个好像在哪见过的皮夹。那皮夹太像是神谷的东西了。离开荞麦面店后发现下雨的神谷,就用她那毫无意义的机智,拿出粉蜡黄色的皮夹挡雨,上头的缎带吊饰晃啊晃的。

  崇司、调职和皮夹。一发现在我身旁泡澡的这名美乃滋男,和神谷有关系之后,颤栗感凌驾了讶异感。

  「怎么了吗?在下明白自己的脸是『帅哥脸』,但这可不是为了让男人盯着看而生的脸。」

  不禁凝视着美乃滋男的我慌张地往后退。

  「不、不好意思,我正在想事情……」

  这只是偶然吧?一定是因为现在的我对神谷的事情太敏感,调职不是什么稀奇的职场事件,那个皮夹也一定有很多类似的商品充斥市面吧?这个像武士的美乃滋男,不可能会持有神谷的皮夹……

  武士?

  脑里浮现出神谷的宠物。

  蠢武士。

  武士口气和蠢武士。美乃滋男透过了蠢武士,和神谷有交集。胸口的焦躁情绪挥之不去,真的只是偶然吗?男子无视困惑不已的我,用双手摆出水枪的姿势,连续向富士山壁画射出了好几枪。

  不久之后,我们可说是被告知准备关店的柜台人员赶了出来,走出了浴场。

  拆下布帘的清洁员开始工作,我立刻带着打算买冰淇淋好好休息的男子离开澡堂。

  「没吃到冰,太可惜了啊!」

  「这种时间还吃东西,对身体不好。那我先走了。」

  「嗯。」

  「……请问。」

  「什么?」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正当我准备回家时,发现男子紧贴在我的身旁。

  「因为这个方向有便利商店。」

  「无论如何都想吃冰啊?身体会发寒的。」

  我瞥见他从牛仔裤的鼓胀口袋中露出来的红色盖子,美乃滋冰淇淋的梦魇又再度苏醒。

  「身体发寒确实不好,嗯,那就买个热呼呼的肉包。」

  他从没有放美乃滋的另一个口袋中拿出皮夹,确实是之前看过的皮夹,缎带吊饰晃啊晃的。

  「真可爱,那是女友的皮夹吗?」

  「是小姑娘的皮夹。」

  「擅自拿来用,没问题吗?」

  「她有叫我不可以弄丢皮夹,但没有叫我不可以买冰淇淋和肉包。」

  男子掰开折成对半的短皮夹,明知不该偷看,我的双眼还是被皮夹里的卡片区吸引

  「嗯。虽然谕吉不在,只要有英世倒还足够。」

  「……」

  我看见了杂货店的会员卡。

  我也有一张一样的会员卡,买音乐盒的时候,不好意思拒绝店员,才办了那张卡。卡片上面会用片假名刻着会员的姓名,而收纳在男子持有的皮夹中的会员卡,上面刻了「神谷千寻」。

  美乃滋男转头看着停下脚步的我。

  「你住在这吗?」

  「不,我没有住在这种住商混杂的大楼。请问……」

  我悄悄紧握双手,原本泡澡后的热气已经消退,变得冰冰凉凉,但是大脑内侧却微妙地带着一股燥热的温度。

  「你是谁?」

  这个拿着神谷的皮夹的男人,到底是什么人?

  「事到如今还胡说什么?天野。」

  美乃滋男对讶异的我说:

  「在下可是神明大人哪。」

  男子用遗世独立的表情,说自己是神明。

  「……咦?」

  不仅是武士还是神明大人,就算对人生迷惘,也该有个限度吧?

  「请、请别开玩笑,你随便直呼我的名讳,却不肯报上自己的姓名吗?」

  「什么开玩笑,在下可是山神哪。」

  「……」

  听到他堂堂正正的回答后,我说不出话,男子说「看来你已经明白了」之后,就擅自满意地迈开步伐,消失在便利商店之中。

  连续假期中我几乎没有出门,不是工作,就是看预录的电视节目消磨时间。但是不管我做什么,大脑的一角都会突然浮现出美乃滋男的身影。

  他的身上有太多和神谷相关的事物,实在很难断定只是一介路人。我记得神谷确实有一位哥哥,但那男子怎么看都比神谷年轻,不可能是哥哥。倒是没听说她有弟弟,不过,也不会有人称自己的家人为「小姑娘」吧?我拼命在脑里回想目前为止和神谷聊天的内容,但完全没有想到任何和那男子有关的话题。

  既然如此,那男子究竟是谁?和神谷之间有什么关系?想破头都没有答案,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留意他的存在。虽然他有着时下年轻男子的外表,但可能是因为他那脱离世俗的气质,让我莫名介意不已。虽然只要他对神谷无害,倒是没有什么关系。

  ◆

  在职场中的神谷,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为了交接业务跑客户的崇司前辈整天都不在办公室内。难道他们俩后来完全没有见面吗?神谷加入了崇司前辈送别会的筹备小组之中,在工作之余稳健地执行筹备计划。

  午休时间,看到她点了炸虾荞麦面,也可以猜出她今天的食欲。

  「下午有客人,我得赶快回公司准备,天野你呢?」

  「我要跟信也前辈讨论今后的状况。」

  「我记得下午会议室是空的,我会事先准备你们的咖啡,顺便准备客人用的。」

  「谢谢。」

  荞麦面一送来,神谷就急急忙忙地吃了起来,完全没有时间冷静下来插话聊那名男子的事情。我原本猜想,美乃滋男其实是一名小偷,只是刚好偷了神谷的皮夹,但看到她吸着荞麦面的手边放着粉蜡黄色的皮夹,这个假设就自动消灭了。

  后来神谷也一如往常完成日常工作并准时下班,还笑着对决定要加班的我说「加油」,挥挥手并离开了公司。

  我坐立不安,假装要去厕所跑到外头,追着神谷的脚步。出声叫住背对着我正要搭电梯的她,她也转头回望着我,刚刚的笑容已经不在她的脸上。

  「……神谷,你还好吗?」

  「咦?我很好啊?因为上司说我可以准时下班。」

  「我不是说这个……」

  叮——轻快的电子声响起之后,电梯门打开了,从楼上降下来的电梯之中站了乘载人数一半左右的乘客。我低头致歉说「没有要搭」,便关上了电梯门。

  「可别轻视炸虾的卡路里喔,用走的吧。」

  我带着歪头不解的神谷,往没人走的楼梯走去。

  「这里是六楼耶?」

  「上下楼梯比那些笨拙的运动还要有效果,特别是下楼的时候,会使用到平常用不到的大腿内侧肌肉,是个可以紧实大腿的优良运动。」

  「真的吗?」

  她原本嫌麻烦的表情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变。明明没有减肥的必要,但是老爱吃自己喜欢的东西的她,还是无法招架「紧实」这两个字。

  「天野,你不是还在工作吗?正在减肥吗?」

  「你觉得我瘦一点比较好吗?」

  「不,不觉得。」

  「我陪你一起下楼,稍微聊一下吧?」

  似乎终于察觉到我的用意的神谷垂着眼帘说:

  「……难道是崇司前辈的事?」

  「还有其他事吗?」

  当然,我的脑里浮现出那名男子的身影。但神谷立刻接着说「也对」,我也无法再提其他人了。

  总之现在先聊崇司前辈的事情。虽然觉得应该要等神谷主动找我说话比较好,但我没办法成为那种人。

  「神谷,你没有在勉强自己吗?」

  没向自己单恋的人表白心意,加上今后再也见不到对方。如果我再也见不到神谷,虽然不会到崩溃的程度,但也没有自信可以保持平常心。

  「我没有勉强自己……应该。」

  「我从信也前辈那边听说了,你拒绝了崇司前辈的邀约。」

  听完我说的话以后,她「嗯」了一声并点点头。看起来不像是因为担心蠢武士才没办法赴约,果然正如信也前辈所说,她拒绝了崇司前辈的邀约。

  「我自己也搞不懂,可是,这应该就是我的答案……」

  她虽然表现得暧昧又模糊,但或许指的是已经放弃了崇司前辈吧?

  「抱歉,让你那么担心。不过,我已经没事了。」

  「你打算就这样目送崇司前辈离开吗?」

  「嗯。」

  「不后悔吗?」

  「有人跟我说过一样的话。」

  「……谁?」

  「啊……老、老家的朋友。」

  眼神在飘移,又说谎了。神谷是一个无法一个人抱持烦恼的人,或许除了我以外,还有人让她愿意敞开心房。以前明明都只找我讨论的。

  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有点寂寞,但如果神谷因此得到救赎,那倒是没关系。

  「天野,谢谢你。各方面都谢谢。」

  神谷的面孔稍微恢复了一点精神。

  「既然你都说没事了,我就相信你吧。」

  「嗯,不过,这边倒是有点事。」

  她指着双脚。

  「没办法穿着高跟鞋下楼,脚好痛。」

  结果在途中改搭了电梯。和神谷道别之后,我也回到了办公室。

  为什么会做出像是甩了崇司前辈的行为呢?虽然不知道问题的核心在哪,唯一知道的是,她不打算告诉我实情。

  做完工作已经是晚上七点,直接下班回家的话,还有时间做晚餐,也还可以悠闲地休息,但因为我还有点迷网,所以一离开公司,就往澡堂走去。

  目的当然是为了泡澡。不过,今天还有其他目的。浴场里的人三三两两,我在澡客里头发现了自己其中一个目的。坐在仔细洗着自己的浅色头发的男子旁边后,对方随即察觉到我的存在,立刻用满是泡沫的脸面对我,闭着眼睛说:

  「是天野吗?」

  「你、你好,你发现得真快。」

  「靠气味察觉的。」

  我非常重视自己的整洁,也没有喷什么香水。伸手打开前方的水龙头,装满下方的黄色水勺后,一口气从头顶浇下去。

  「我们真常见面。」

  睽违三天来到了澡堂,来的时间也和之前不一样,几乎超越偶然范围的再会。我没想到自己特地来澡堂找他,竟然可以一次就成功撞见他。

  「你之前买了冰淇淋和肉包,女友没有生气吗?」

  「嗯。她今天禁止我买东西吃。」

  我今天来到澡堂,就是为了要见美乃滋男一面。

  虽然嘴巴上说相信神谷,但我还是很在意神谷拒绝崇司前辈的理由。随便揣测并不是好事,但我怀疑她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她喜欢的对象是谁?神谷愿意做她根本不会做的料理,甚至还把皮夹交给这个可说是被她万中选一的男子使用,即使只是假设,但我完全不觉得自己有猜错。

  「真是妻管严。」

  「没这回事。」

  就算我猜错,我也想要多了解这名和神谷有关的美乃滋男。

  「我有请小姑娘帮我刷过背。」

  神谷帮这男子刷背?竟然一起洗澡……岂有此理……

  「你、你、你们感情真好。」

  「因为在下和她一起住。」

  「是喔……咦咦耶耶?」

  最后几乎是尖叫出声。

  叫声在浴场内回荡,美乃滋男似乎正好在洗头,根本没听见我的声音。我只好对着那些往我的方向偷窥,想知道发生什么事的人疯狂低头道歉,现场混乱至极。

  同居?怎么可能!我最近才去神谷的公寓探她的病,那个单间房里除了神谷以外,只有一只叫做蠢武士的宠物。即使我当时没有仔细环顾四周观察,那称不上宽敞的房间根本没有其他房客存在的要素,更别说是男人了。唯一让我在意的一点,只有桌子明明乱糟糟,但房间却整理的很干净这个部分。

  「话说回来,天野,你是否有喜欢的女子?」

  「怎、怎么突然说这个?」

  心脏几乎要跳出来。

  「神明大人看透了一切。」

  即使我回以冷淡的眼神给这名自称神明大人又一副神明姿态的男子,但内心也掀起不小的动摇之情。他是从神谷那边听说了我的事吗?神谷曾经发现过我的心意,可是,在我用谎言彻底否定之后,现在应该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想法才对。

  「没有。」

  糟糕,下意识用手遮住了嘴角。这是说谎的征兆。

  「无须说谎。」

  被他拆穿了!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在下就知道了。就算嘴巴上说的是谎言,你的表情也会传递真相。你的脸是一张思念着他人的人类面孔。」

  我猛然偷看了一下镜子,镜子另一端映照的是自己摘下眼镜,没有任何变化的普通面容。

  「我不懂你说的意思。」

  「都说了别再说谎。就算你骗得了人,也骗不了神明大人和自己。」

  「我才没骗人……」

  「你有意中人对吧?」

  「就算有又怎样?」

  「为何要说谎?」

  「什么为何,我也不想说谎啊!」

  如果可以老实地生活,谁想要说谎?如果可以说喜欢她,我又何必骗她?

  「但是,有时候就是必须说谎。」

  那是必要的,都是为了守护神谷的笑容。

  第一次和神谷见面的地点,是在公司的面试会场中。她的发型和妆容都还带有土气,怎么看都像是从乡下来的人,对于喜欢潇洒女性的我来说,她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不过,当我们聊过天之后,发现彼此意气相投,没花多少时间就变得很要好。我还是第一次没有意识到对方是异性,就交到了一位女性朋友,老实说,真的很开心。

  但是,从某天开始,我的心情突然毫无预兆起了变化。那是在一如往常的谈笑时光中,我就突然地、突然地喜欢上她毫不做作的笑容。我陷入了恋爱的情绪之中,仿佛一脚摔到出乎预料的洞穴里,摔落的冲击,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想让她困扰,也不想让她愁眉苦脸。」

  「嗯哼。」

  「咦?啊?我怎么开始说了起来?抱歉,忘了我刚才说的话吧。」

  「天野。」

  「又有什么事?」

  「那是沐浴乳。」

  「啊……」

  被提醒后才察觉到。我慌张地冲掉头上的泡沫,但头发已经变得又干又涩。平常的我明明闭着眼睛也绝对不会拿错的。

  「累了吗?工作很忙吗?」

  「……嗯,算是吧。」

  自己本身的工作再加上交接崇司前辈的工作,这阵子应该都得加班了。但其实这都不算是什么大问题,问题在于这名男子。

  当我重新用洗发精洗头的时候,美乃滋男就去泡浴池了。我洗好身体以后也跟着往浴池走去,并坐在离美乃滋男有点远的位置。

  「天野,你可真是见外哪。」

  他立刻就靠了过来,还坐在我的对面。

  眼前出现的是一脸舒服泡澡的美乃滋男的面孔,我的身体暖和,但是身心都没有得到解放,只能抱着不满足的不完全燃烧感站起身来。

  「要出去了吗?在下也出去吧。」

  我们一起离开浴场。

  走到放衣物的置物柜后,发现美乃滋男使用的置物柜就在我的隔壁。

  「真是碰巧哪。」

  「唉,真的。」

  虽然这不可能是比我早来的美乃滋男故意做的事情,但我还是觉得他很可疑。他在用毛巾仔细擦拭身体以前,先戴上了耳环和项链。那浮夸的打扮、爱装熟的个性,和我所认识的神谷完全八竿子打不着边,但是,他放在整齐折好的衣物上方的粉蜡黄色皮夹,陈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现实。

  即使我怀疑美乃滋男所说的话是否值得信任,但他和神谷关系亲密已经是不容质疑的事实。如果这男子真的是神谷新的恋爱对象,那我今后究竟该怎么办才好?知道了美乃滋男的存在后,我到底想要怎么做?用吹风机吹干我那无法整理思绪的头以后,就直接走出更衣室,离开了澡堂。

  ◆

  一如往常,时间流逝缓慢的早晨。我一边吃着自己做的早餐,一边悠哉地看着平常会确认完新闻和天气预报之后关掉的电视。仿佛就像是假日的早上,但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今天为了配合崇司前辈的工作排程,我改成下午再出勤。

  难得在平日一大早空出了时间,我思考着要如何自由利用这可贵的时光,最后决定去澡堂。

  之所以打算在上班前泡澡,只是为了想要享受一下平日白天就泡澡的稀有奢侈感,这时间总不会再遇到美乃滋男了吧?

  「天野,你竟然会在此时出现,可真是稀奇。」

  美乃滋男总是超乎我的想象。

  「你好。」

  「趁天还亮着的时候泡澡,真的很舒服哪。」

  「是啊。」

  有个大叔应该是享受了好一阵子的晨澡,用毛巾一边拍打跟煮熟的章鱼一样红的身体,一边离开浴场,随后浴池里就只剩我和美乃滋男。

  「翘班吗?」

  「不,等一下要去工作,你呢?」

  「在下可是神明大人哪。」

  「学生?社会人士?」

  「在下可是神明大人哪。」

  「这、这样啊。原来如此。」

  他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在开玩笑吗?还是说,神明大人是他的本名呢?怪名字在最近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公司内也有员工不使用自己的本名,工作时都使用绰号。男子把毛巾和秩序全丢在一边,随意泡在热水之中,还哼着歌。真是个自由自在的神明大人……咦?那首歌是——?

  「请问,你喜欢轨星吗?」

  「不讨厌。因为小姑娘很喜欢音乐盒,听久了也会哼哪。」

  神谷会听我送的音乐盒啊?一开始有点后悔自己送了这种意义深远的礼物,现在倒是觉得幸好有送。

  「……」

  我立刻为自己的喜悦之情感到后悔。欢欣鼓舞的心情立刻受挫回神,上次美乃滋男说的「她会帮在下刷背」、「住在一起」发言,让我遭受不小的打击。我原本在心底说服自己:美乃滋男铁定只是神谷的亲戚,那些令人震撼的发言铁定只是玩笑话。只是,哼着歌的他一直听着我送给神谷的音乐盒,还听到足以哼出声来。他确实和神谷在一起,在神谷的家里。

  「天野,怎么了?看你面有难色,现在后悔翘班也太迟了。」

  「我没有翘班。」

  「话说,天野啊,你还不告白吗?」

  「怎么突然……换了这什么话题啊?」

  「别装傻。」

  之前他靠着套话得知我有喜欢的人,现在会问我有没有告白诉诸爱意,倒也是可以理解的。

  「花的寿命短暂,如果没有可以展示的对象,内裤的颜色也会褪去。」

  「听不懂你的意思。」

  完全猜不透这男子的目的。

  「就算热水可以解放身体,也无法解放用谎言巩固的心。」

  「可以不要一直说我说谎吗?」

  就像我一直在试探这男子一样,这男子是不是也在试探身为「小姑娘」的男生朋友的我?况且我们碰面的机率也太高了,明明来到这里的日子和时间都不规则,这未免也太巧了吧?难道说这个美乃滋男假装自己偶尔才来,其实每天从早到晚都在这里埋伏等我吗?

  「天野也一起做做看吧?很开心哪!」

  「你之前不是才因为游泳而被骂?」

  「在下没有游泳,只是浮起来罢了。」

  「劝你趁柜台人员来之前住手,不然会被骂。」

  我想太多了吧?他应该没那么闲……不,应该很闲吧。

  「你认为你的意中人现在很幸福吗?」

  「不知道,看起来挺有精神的。」

  你应该知道得比我更清楚吧?

  「你现在做的事情,是否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意?」

  「没那回事……我一直在祈祷。」

  神谷的笑脸会为我带来力量。无法给予她等价回礼的我,只能打从心底希望她可以幸福。就算让她幸福的对象不是我,而是其他人,只要她能展颜欢笑,那就够了。

  我既无力又丢人。即使如此,我能做的也只有祈祷。

  「我至少有向神明祈祷,希望她可以得到幸福。」

  「跟在下祈祷也没用哪。」

  「我又不是在说你。」

  「能够实现人的愿望的,只有人而已。」

  「向神祈祷一下,无伤大雅吧?」

  「跟在下祈祷也没用哪。」

  「就说了——」

  只是祈祷、拜托一下而已,我仍然什么也做不到。反正我不知道神谷究竟想要什么,就算我欺骗自己,一切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吧?

  趁来看热水温度的柜台人员狠瞪美乃滋男的时候,我离开了浴池。美乃滋男也想跟着我走出来,却被柜台人员叫住。我不想管他,直接走出了浴场。

  ◆

  正常上班的隔天早上。正当我在使用办公室内唯一一台影印机的时候,神谷也抱着一堆资料站在我的旁边。

  「快要好了,等我一下。」

  神谷点头说没关系。她今天也跟平常没两样。

  「那个,神谷。」

  我开口搭话,打算闲话家常。

  「你的身边有没有很爱吃美乃滋的人?」

  「咦?……喔喔。」

  她虽然一脸吃惊,但马上从脑内想到了人选。

  「有有有,就是蠢武士。」

  「蠢武士?」

  我问的是「人」耶?

  「对。祂不管吃什么都要加美乃滋,消耗得超快,让我超困扰。」

  「狸猫会自己挤美乃滋吗?」

  「嗯。」

  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说谎。如果是那个可以熟练拿筷子吃饭的蠢武士,或许也不是不可能。

  「为什么要问这个?啊!是不是我身上有美乃滋的味道?」

  神谷把自己的头发和手腕压在鼻子前,确认身上是不是有味道。

  「味道是不是沾在衣服上了呢?因为祂会用有美乃滋味的手帮我折衣服。」

  「折?衣服?蠢武士吗?」

  狸猫再怎么聪明,也不会折衣服吧?当我讶异的时候,神谷也突然表现出狼狈慌张的模样。

  「虽、虽然说是折衣服,其实是那个!那个、对了、在学我。学我折衣服!祂会玩我的衣服……」

  她说谎。

  「原来如此……久等了,换你。」

  我拿着印好的纸张,换她接手用影印机,就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神谷家里有「人」会帮他折衣服,是一个手上有美乃滋味的人。

  美乃滋男和神谷的发言,在我的脑内连结了起来。美乃滋男平常就待在神谷家,而且神谷想对我隐瞒那个感情跟她好到愿意帮她折衣服的美乃滋男的存在。说不定蠢武士根本就不是神谷的宠物,而是那个美乃滋男的宠物。

  崇司前辈今天也出差,我要处理的工作跟山一样高,连午休时间都没空出去吃饭,只能在办公桌前张嘴吃着买来的三明治,到了表定下班时间,神谷递了一杯咖啡给确定要加班的我之后就下班了。

  拂上脸颊的冷冽空气让人忘记白天的温暖,感受到冬天的到来。到了十月底,夜晚变得更加寒凉,我一边心想之后差不多该穿厚外套和围巾出门,一边离开公司。这时已经超过晚上七点。虽然昨晚买好的关东煮正在家里等着我回去吃,但我想要在吃饭前去宽敞的浴池泡澡,便往澡堂的方向走去。

  我已经对又在澡堂巧遇美乃滋男这件事情免疫,再也不觉得惊讶了。

  在热气之中洗身体的美乃滋男发现了我,对我招招手。

  我事前偷偷地跟柜台人员确认了一下,才知道美乃滋男并没有每天过来,也不会整天窝在澡堂。看来这已经超越了奇迹,而是极端异常的偶然吧?

  「在下帮你刷背吧。」

  一背对他,他突然喊着「可恨的情敌,觉悟吧!」便挥下武士刀。这时,拿着捕棍的柜台人员也边喊「我要以违反刀械法逮捕你!」边冲进来。

  我摇摇头,试图甩掉脑内的妄想。

  「天野,怎么了?」

  「不,只是累积了不少疲劳,麻烦你了。」

  真的很累。就算那只是无聊的妄想,我仍然在心底向被我当作犯人的美乃滋男道歉,并且把整个背交给他清洁。

  泡好澡准备休息时,美乃滋男拿出神谷的钱包,打算买冰淇淋。

  「她不是禁止你买东西吃吗?」

  「嗯,可是零钱让皮夹变好重,在下想要稍微让它轻一点哪。」

  「你要是因此买东西来吃,她以后会禁止你来澡堂。」

  我从自己的皮夹中拿出零钱,投入自动贩卖机的硬币投入口。

  「这是你替我刷背的回礼。」

  「不愧是天野,在下就接受你的好意了。」

  如果他被禁止来到澡堂,我就再也见不到美乃滋男,我遭到武士入侵的脑袋也得以清净,但现在还是先保护神谷的钱包比较重要。

  美乃滋男选了期间限定的地瓜口味,当我想着说不定……的时候,看到他果然在冰淇淋上挤美乃滋后吃了起来。其他客人看到这幅景象,也发出了无声的悲鸣,而我已经免疫到失去一开始那种程度的剧烈冲击感,自顾自地喝着矿泉水。不过,我不想让人以为我们是朋友,稍微和他保持了点距离。

  神谷在公司的模样仍然一如往常,她正稳健地着手准备崇司前辈的送别会。如果她真喜欢上别人,真希望她可以直接说出来,但对方是个武士、神明大人、还爱美乃滋。不是不能理解想要隐瞒这种男子存在的心情。崇司前辈外表看似轻浮,但本人非常值得钦佩;美乃滋男外表看似轻浮,内心却是个武士。她就算想说也说不出口吧?

  「天野,在下姑且分你吃一口,别再用那热情的视线盯着在下了。」

  「不用了,我只是对你有兴趣而已。」

  「抱歉,在下没有那方面的兴趣。请你吃一口,然后饶过在下吧。」

  「你放心,我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我也不想吃美乃滋冰淇淋。」

  明明空腹却食欲降低的我离开了澡堂。

  ◆

  结束假日加班后的星期日傍晚。开大灯的车子从看起来像补习班下课的国小学生旁边急驶而过,感受到白天逐渐变短。

  我去超市买了食材,回到自己住的公寓,脱下西装开始煮晚餐。随后我再度出门,前往睽违三天的澡堂。

  我要去见美乃滋男。虽然没跟他约好时间,但我觉得只要去了就一定会遇到他。

  「天野,今天没穿西装啊?」

  「你好,今天也穿牛仔裤啊。」

  果然遇见了。一走进更衣室,发现美乃滋男正在里面脱衣服,重复了好几次奇妙的偶然之后,很神奇地会开始觉得这都是必然。

  人多到浴池只剩下一半的空间,对这澡堂来说,算是难得的高朋满座,还有跟着爸爸或爷爷来泡澡的小朋友,整个浴场弥漫着些许家族团圆的温暖气氛。

  「喂,那边的小鬼头,澡堂可不是游泳池,不要游哪。」

  「你之前明明也有游!」

  被警告的小朋友不知道为什么,非常开心地喊着「武士来了」,还不客气地朝着他泼热水。当然,人在他旁边的我也被波及。

  「真没家教。」

  「偶尔吵吵闹闹也不错吧?」

  幼稚地泼回去的美乃滋男好像很开心。

  「话说,你女友正在做什么?」

  「嗯,现在应该正在跟晚膳恶战苦斗吧?看起来会花很多时间,所以在下先来洗澡。」

  「有人愿意做饭等你回去,真令人羡慕。」

  我很老实地羡慕着美乃滋男,他接受了愿意做没加高汤的味噌汤,或是难吃咖喱的神谷融合在料理中的心情。

  「有那时间羡慕,还不如去告白。」

  「就算我有那种勇气,也没办法把心意传达过去。我的愿望只是想看到她笑口常开,就算不表白自己的心意,只要可以看到她的笑容,那就够了。」

  「即使她展现笑容的对象不是你,而是其他男人也没关系?」

  「她有喜欢的人。与其告白后让她烦恼……」

  「劝你坦率一点。」

  「要是我能坦率,就不必那么辛苦了。」

  在泼水大战中因为身高差而被抓到弱点的孩子,趋于劣势之后开始啜泣。

  「我以前也一样。小时候的我,也是个可以坦率地表现出喜怒哀乐的人。我披上爸爸的西装,憧憬以后可以变成无所不能的大人。但是,小时候的我反而比较无所不能。」

  我自己有自觉的初恋,是在五岁的时候。那时的我坦率到可以大胆地对早就结婚的幼稚园老师说「我喜欢你,请跟我结婚」。

  「就像是人为了遮蔽身体而穿衣服一样,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心,我用各种东西层层掩盖。到了足以被称之为大人的年纪,我也穿着厚厚的外衣,越来越难以行动。」

  「天野,你今天的话真多哪。」

  「你不觉得澡堂是个神秘的场所吗?不管是小孩、大人、业务员、还是退休人员,每个不相干的外人全都聚集在一起,脱下身上的衣物,梳洗身体,用**裸的身心泡在同一盆浴池之中。」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不可以穿着衣服泡澡哪。」

  「只要她欢笑就好,这种话当然是谎言。我希望自己可以让她欢笑,我想要在最近的距离看着她的笑脸,可是,一想到可能会失去重要的她,我就害怕得不得了。结果,我只能伪装自己,保护自己。没自信得到她的我,已经先看到失去她的可能性,自我防卫的本能也起了作用。」

  如果我们之间的友好关系崩毁,她的笑脸就会离开我,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心脏仿佛被人紧紧揪住,痛苦不堪。

  呼——我吐了一口长长的叹息,像是把腹部深处的老废物质全部吐出来似的。泡进浴池忍受美乃滋男攻击的小孩子,正好也把脸露出水面,在同一时间和我一起吐了口气。

  「**着身心以后,谎言也变得绑手绑脚。」

  「这样啊。」

  「所以我才会脱掉,因为这里是澡堂,我放弃穿上衣服了。」

  脱吧,脱吧。就连真心话也都**裸的,我觉得一身轻盈,浮在浴池中的身体逐渐暖和,直到内心深处。

  「澡堂万岁。」

  问题没有解决,但是,光是把内心话说给别人听,就觉得自己似乎受到拯救。我知道自己找错谈话对象,不过,既然他是神谷选择的人,我也想把自己的真心话说给他听。

  「既然如此,在下也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吧。」

  「请说。」

  「买冰淇淋给在下吃。」

  「不要,她亲手做的料理还在等着你吧?」

  「这跟那是两回事哪。」

  「我也不会买肉包给你。」

  「你可别变成暴露狂,只有澡堂可以允许人全裸。」

  「才不会。」

  离开澡堂后就得穿上衣服,也得隐藏真心话。为了维持体温,维持联系着一定的人际关系和规则的社会和谐,不能再**的我们,必须穿上符合自我身份的衣物活下去。有人穿得好看、有人穿得笨拙;有人穿得厚重、有人穿得轻薄;也有人穿得华丽、有人穿得朴素。我强迫贫乏的自己穿上层层衣物,面对明天的出勤,去见神谷。

  小孩子聚在一起联手合作,对美乃滋男发动总攻击。原本以为美乃滋男会投降,没想到他也全力反击。看现场这夸张的骚动,柜台人员跑来喝止也是时间的问题。我不想卷入其中,便趁着美乃滋男的头被压在水面下前,赶紧离开浴池。换好衣服准备走出更衣室时,碰巧跟嘴角下垂的臭脸柜台人员擦身而过。我似乎从那眼神中,瞥见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

  崇司前辈的送别会计划正在水面下日益膨胀,还多了游戏时间跟余兴节目时间,整个计划壮大到宛如一场结婚派对。这都是靠着人脉所达成的成果,看来得花费一番功夫才能瞒过直觉敏锐的崇司前辈了。距离神谷也加入企画班成员行列的送别会,还剩下一周。

  老样子的加班。睽违两天前往澡堂,也一如往常地遇见了美乃滋男。逐渐习惯「天野」、「你好」的交谈方式,不再觉得诡异,仿佛成了例行公事。

  先进去泡澡的美乃滋男,整张脸已经发红,我也开始接二连三地询问他:

  「你之前说过女友把肉给煎焦的事情,是因为崇司前辈要调职的关系吧?」

  「嗯,小姑娘确实把肉煎焦过。」

  「也就是说,她得知崇司前辈调职之后心生动摇啰?」

  「动摇不已哪。」

  毕竟那是她憧憬许久的人,也不是不能理解。

  「她被那个叫什么崇司的人邀约后,曾经决定要赴约,却在前一刻驻足不前。」

  「……为什么?」

  原本应该要从神谷的口中听的答案,我不禁在迷惘的状态下询问了美乃滋男。

  「小姑娘坦率地面对了自己,应该是这么一回事吧。」

  神谷原本打算选择崇司,最后却没有这么做。

  「坦率并不是容易的事情。」

  「即使如此,她还是自己做了决定。决定哪都不去。她拒绝了难得给别人请的大餐,选择和在下一起吃朴素的晚膳。」

  她待在家里哪都不去,和美乃滋男在一起。

  「她果然很喜欢。」

  很喜欢这男子。

  「她悲叹地说搞不懂自己的心情,但在下看来倒觉得一目了然。」

  美乃滋男一直都在看着神谷。

  「谢谢你,我想问的只有这些。」

  「这样啊。」

  美乃滋男懒散地伸直四肢,站起身来。

  「神谷就拜托你照顾了。」

  他起身时让四周水面发出「哗啦」的声响,掩盖住我的喃喃自语。

  「你刚刚说了什么?」

  「没有。帮我跟她问好。」

  「这样啊,在下会传达给她。」

  虽然不甘心,但我也只能选择放弃。就算不能在最靠近的位置看着神谷,但我希望她保持微笑的心情并不是谎言。

  即使是喜欢泡澡的我,也没办法长时间待着,不过,从刚刚开始,我就在浴缸里泡了好长一段时间。我什么也没想,为了要重启自己的脑袋,就像是把表面五颜六色的油画纸涂回白色那样,需要很长的一段发呆时间。

  泡到差不多头晕目眩之后,我离开了浴池,在休息区发现了美乃滋男。

  「天野,你泡得可真久。」

  「原来你还在。」

  我坐在长椅上,喝起随时放在包包里的矿泉水,坐在我旁边的美乃滋男也用像是从腰间拔刀似的动作,从牛仔裤口袋中拿出美乃滋,打开盖子之后,直接把瓶口对着嘴,然后咕噜咕噜地喝下去。

  「你终于达到那种领域了,真惊人。」

  「谢谢。」

  「我可没称赞你。」

  自称为神的美乃滋男,说不定指的是他想成为美乃滋之神吧?

  「虽然觉得不可能但还是问一下,你在等我吗?」

  「在下可没有等男人出现的兴趣。」

  「也是。」

  神谷明明在等他回家,到现在还晃悠悠地在这里鬼混好吗?他那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侧脸,正眺望着被夜风吹到喀哒作响的玻璃窗。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在最后,我想要确认一个问题。我盯着转头看着我的美乃滋男问说:

  「你爱她吗?」

  说完的瞬间,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声音。回头望向那熟悉的声调后,我的双眼盯着一个从写着「女」的布帘中走出来的身影。

  「……神谷,你也来了吗?」

  「小姑娘,在下等你等到发慌哪。」

  「没想到你真的遇见了天野……」

  三方进行着没有交集的对话。从女汤走出来的人,正是神谷。

  她即使素颜也看起来和平常没两样的脸上,写着满满的惊讶,并往休息区走来。

  「在下昨晚不是说过了吗?」

  「什么时候?从什么时候开始?」

  被夹在中间的我,把矿泉水收回包包里,静静地站了起来。

  「抱歉,神谷。我没跟你说自己在这里遇见了他,因为我希望你可以亲自告诉我。」

  「说什么?」

  「别再隐瞒了,神谷,你喜欢他,对吧?」

  一瞬间,两人之间流动的空气戛然停止,美乃滋男讶异地指着自己,神谷也指着美乃滋男。

  「「……咦?」」

  两人的声音重叠。

  「她,和在下?」

  「不然还有谁?事到如今还想否认?」

  「等等、等等等等,等一下!」

  「神谷,不要近距离叫这么大声。」

  神谷无视因为耳鸣紧压着耳朵的我,皱着眉靠近美乃滋男。

  「这是怎么一回事?」

  「在下亦不知情。」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天野彻底误解了耶!你不仔细说明,就没有美乃滋可以吃!」

  「别太冲动,没了美乃滋,在下可吃不了小姑娘做的饭哪。」

  「不要说什么吃不了,你明明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

  美乃滋男被咄咄逼人的神谷吓得狼狈不堪,把我拉出来当盾牌。

  「……什么误解?他不是你的男友吗?」

  听到我说的话,神谷高速用力摇头。

  「才不是,为什么会变成那样!」

  「可是,我听说你们住在一起。」

  「那、那是因为……」

  「他是你的亲戚什么的吗?」

  「不、不是……」

  「你把重要的皮夹给他、做饭给他吃、还在浴室帮他刷背不是吗?」

  「那、那个……」

  「神谷。我理解你因为觉得他很怪而想要隐瞒的想法,但只要是你选的人,我都愿意站在你这边。所以,我不希望你说谎,因为你真的超级不会说谎。」

  我知道她即使到了现在,也拼命地说着谎。努力编着借口的眼神往右上游移,一看就知道了。

  「我说,你不要躲起来,说点什么啊?」

  「嗯,同居和帮她折毫无色气的胸罩,都是真的哪。」

  「不是要你说这个!」

  胸罩这件事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在下并非小姑娘的男友。」

  神谷「嗯、嗯!」地用力点头。

  「在下可是神明大人哪。」

  「不对!虽然没错,但现在不该说那个!」

  这时,柜台人员怯生生地开口说「要吵架去外面吵」,没时间辩解的神谷低头说着「对不起」之后,就拉着我的手臂往外走,我就这样被她拉到外头去。

  「你把他丢在里面——」

  「天野,听我说。」

  神谷的双眼紧盯着我。

  「狸……不对,祂啊,的确和我住在一起,但真的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祂无家可归,所以我才把祂带回家,就只是这样而已。毕竟是我捡回来的,我不可能把祂赶出去。」

  「什么捡回来?他又不是狗。」

  「嗯,是没错,我原本也只是想要捡个狗或猫。」

  完全听不懂神谷到底在说什么,只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抱歉,我岔开了话题,那个,到底该从哪边开始说才好?」

  「不,就算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总之真的不是那样,祂也不是我的男友,只是同居人罢了!」

  「唔、嗯。」

  我被神谷的气势震慑似地点点头。

  「老是抱怨我难得做的饭、不管喝止几次还是要开我的衣柜、美乃滋的消耗量越来越快,我很困扰,可是我不讨厌祂。祂虽然很怪,但没有危险,也不必担心。」

  「……嗯。」

  「该怎么说,不可思议的是,很多事情都会想要说给祂听。」

  「崇司前辈邀你吃饭的时候,你也找他谈了吗?」

  神谷尴尬似地点头。

  「其实,崇司前辈邀我吃晚餐的那天,你也有邀我吃晚餐。」

  「抱歉,其实我知道。」

  神谷呆呆地张着嘴,发出「咦?」的声音后,我又再度向她道歉一次。

  「为什么不去赴崇司前辈的约?」

  「……我原本打算要去,可是,我去不了。明明那么崇拜他,但现在的我一思考自己是不是真的喜欢崇司前辈时,反而得不到答案。这样的我怎么可以去见他呢?后来我就无处可去。」

  「所以你选择和他在一起。」

  「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祂会叫我赶快嫁掉,就像妈妈一样……不对,祂还挺任性的,就像弟弟……也不对;可是,待在祂旁边的时候,就可以感受到家人般的温暖,我不太会形容——」

  她拼命挤出理由的模样,只让我感受到「希望我能理解」的心意。

  「我知道了。」

  「……真的?」

  我慢慢地点头给怀疑的神谷看。

  「正常来说,男女同居都会被大家如此怀疑,我也不太懂来龙去脉,但人生总是会发生一些无法好好说明的事件,对吧?」

  我也一样。我想她一定也是这样。

  不管他是武士、美乃滋、还是神明大人。明明只是一个他人无法仿效的举止诡异美乃滋男,我却从他身上感受到温暖的氛围,想要继续见到他。想见他的理由,我也无法好好说明。

  「既然你都那样说了,我会相信你。」

  把外衣放在澡堂里的神谷穿太少,再继续待在十一月上旬的夜空之下,她会感冒的。我脱下外套,挂在她的肩上,她也说了「谢谢」,回以一个微笑。是谢谢我借她上衣吗?还是谢谢我愿意相信她?

  不管是什么都好。只要我可以在最靠近她的位置,看着她笑就好。看到她的表情,我似乎也无法轻言放弃。

  一身轻薄装扮的我,已经没办法在冷冽的空气中脱衣服,希望总有一天,我可以用**的心,让神谷明白我的心意。不过,在我那么做以前,得先在我俩之间注入温暖空气才行,否则会因为强烈的温度差而感冒。

  下班后去澡堂泡澡可说是我的兴趣。

  今后我仍然会继续去泡澡。玻璃碰撞声作响的拉门、老旧的置物柜钥匙、寡言的柜台人员、爽朗又常见的泡澡客、显眼的黄色水勺、永远是晴天的富士山壁画。熟悉的澡堂和熟悉的景色。

  不过,他已经不在了。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遇到美乃滋男。

  高耸的天花板和宽敞的浴池,在开放空间内,浸泡在温度刚好的热水中感受到的幸福,愉快至极。

  不过,有一点不太满意,真的只有一点点。为什么会有以前没感受过的不满足感,现在的我实在无法详细地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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