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包为家的人,他们的早晨,都比别人早上许多。

  寅时一刻①刚过,王弁便睁开双眼。这个毡帐的主人夫妇肯定已经起身准备出发。仆仆也不在王弁身边,应该早就起床了吧。

  客人用的床铺好像只有一个。王弁觉得他昨天应该与仆仆同睡一床,不过他不记得了。这还真有点可惜……王弁一边想,一边悄悄地嗅了嗅仆仆可能睡过的地方。有杏花的香气。

  王弁到水源边洗漱过后,抬头往上看。仆仆就站在毡帐的顶端,像风向鸡一般。王弁紧盯着仆仆看,阳光洒在她的身上,仆仆闭上眼,双手大开。清晨的风吹在她的身上,充满了洁净的美丽,简直不若世间之物。想到自己刚刚还在嗅吸床上的香味,王弁就深以为耻。

  早晨,他们吃的是一种菱形的果实干燥之后制成的食品。这种果实,似乎是夫人的故乡,姑射国的名产。在主人夫妇的目送下,仆仆与王弁朝北边出发。

  「来,你骑上去吧。」

  王弁原先还想,仆仆买这匹马,想必是自己要用的。但是,仆仆却对他说:「你如果可以骑这个,我们的旅程多少可以加快速度。」

  虽然说王弁一拉疆绳,这匹马就跟着前进。但这匹马看来光是要赶上王弁的步行速度,就很勉强了。想要要骑乘这匹马,王弁只觉得胆战心惊,深怕一骑上去这匹马就会从脊骨断成两截。

  「请先生来骑这个马吧。」

  即使王弁不认为自己有多壮硕,但对这匹频死的老马来说,应该也称不上轻盈吧。如果是仆仆的体格,老马应该还能承受才是。

  「余有这个。」

  仆仆说道。她一踩地面,那朵五色祥云也随之出现,在空中托住仆仆的身体。他们两人走在几乎没有行人的街道上,这不是从太原往北方幽州的道路,因为走的人不多,道路的状况仍维持得很好,走起来很轻松,这也让王弁松了一口气。但不可思议的是,路过的行人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仆仆。

  「先生真好,可以乘坐祥云。」

  对只能步行的王弁来说,那朵只是坐上去,就会前进的云朵绒毯,是非常令他羡幕的法宝。

  「所以余也给你那匹马啦。」

  笨蛋——仆仆看起来很想这么说。

  「这种马哪能骑啊。」

  王弁不服气地回嘴。

  「你骑都没有骑,怎么可以这么说呢。算了,你如果不想骑,就让它这样慢慢走好了,我们也没办法加快速度。随你高兴。」

  少女仙人说完便往云上一躺。虽然他们是配合马的速度向北走,但看着那匹老马无精打采地低着头的模样,王弁就完全不想要骑上去。

  「骑上去之后会怎么样?」

  「这你昨天就问过了吧?」

  一跨步就是万里起计,甚至可以越过世界的尽头……看到这匹马还会相信这种说辞的人,大概连光州城内那些假称幻术师的家伙都会信吧!王弁很喜欢看路边的卖艺人施展手腕,他也常常打赏那些街头艺人。但是他可不会买那些来历不明的药品。

  (先生都这么说了,这匹马一定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吧,但是……)

  王弁试着轻轻地压了压马背。那来自犬封国的主人,已经把马鞍马镫都安好了。

  这是匹杂色马,花色有如极其破烂的抹布一般。马骨突出,皮肤不晓得是不是有疥癣,时时地颤抖震动。王弁的手掌贴在马身,感觉上只有冰冷、病态,而不是强而有力的肌肉。脉动也很弱,像是随时都会倒下。就连只是搭载马具,看起来都不堪负荷。

  「……我想顺便问一下,用走的到目的地大概要多久?」

  「用走的?」

  「是啊。」

  仆仆从云上探出头来。她想了一会儿。仆仆所乘坐的云彩没有一定的形状,可以变成方形,也可以变成圆形。仆仆心情不好的时候,还会把她整个人包覆起来,王弁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应。根据仆仆的说法,当云把她的身体包覆起来的时候,也会把外界的声音阻断。这个时候跟她说什么都是白费。

  王弁也曾经在仆仆的许可下伸手触摸这朵云。一开始,就像伸手去摸雾气,什么感觉都没有。心要是混浊,是没办法摸到这朵云的——当仆仆一脸得意洋洋地对自己这么说时,王弁也曾经生气过。不过,跟着仆仆一路旅行下来,他现在已经可以拉着这朵祥云往前走了。这么看来,那朵云其实也不怎么靠得住。

  「嗯,这个速度,大概要走两万年吧。」

  「啥?」

  从长安到太原,也就几周而已。两万年,王弁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如果从头到尾都要用这个速度走的话。」

  「所以,如果我骑上这匹马?」

  「你骑上去会快很多。」

  话都说到这了,他也只好把疆绳交给仆仆,试着骑上那匹垂头丧气的马。虽说他的反射神经不怎么灵敏,不过,如果这匹马真的显出很难过的样子,他马上下来也就好了吧。幸好,这匹马的体格也比一般的马要小上不少。

  「嘿……喂!」

  这匹马看起来是很乖,不过,也许因为这匹马意外的自我,当王弁要去踩马蹬时,这匹马居然避开了王弁的动作。它的皮肤虽然干巴巴的,但王弁的手掌竟然怎么也攀附不住。他企图按住这匹马好骑上去,不过马儿仍旧不听使唤。疆绳握在仆仆手上,这匹马只顾来来回回地以疆绳为起点,在半径一丈的圆圈内来回走动。

  「混蛋……」

  看到王弁往马儿身上扑过去,结果却像青蛙一样地被压倒在地,仆仆不只笑出声来,她还故意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是在做什么?」

  「做什么……我这不是在努力骑上先生所推荐的骏马吗?」

  王弁直直地指着那匹老马。他继续逼近那匹马,那匹拥有一双湿润大眼的老马,虽然没有正视王弁,但仍是漂亮地看穿了王弁的行动,没让他坐到自己的背上。

  「这、这种时候才这么有精神!」

  仆仆手里握着疆绳,一脸的写意。王弁却像是一个人独自耕了一天的田,浑身上下都是汗。

  「像这样剧烈运动过后去泡温泉,一定很舒服。」

  「先生又捉弄我……这不是先生故意为之的吧。」王弁恨恨地说。

  「真是失礼啊。」仆仆也随即鼓起了脸颊。「如果余要跟这家伙一起捉弄你,你早就被晒干啦。」

  仆仆说道。这可未必是玩笑话。不过,就在王弁总算意识到自己被捉弄的一瞬间,那匹讨厌的老马又开始在那里吃它的草。马儿所站的位置,正好是王弁伸长手,差一点点就能够触碰到的所在。那虚弱的表情、那无精打采站在那里的样子,都是装出来的!

  (今天就算了。)

  王弁憋着一肚子火,直接躺到道路旁的草原上。他听见几声小小的嘶鸣,就算听起来像是嘲笑声,也无可奈何。

  几天以后。

  河东道上,好几天都是晴空万里。早春那舒服的暖意,将人包拢其中。这一天,王弁仍然发挥他那出人意料之外的韧性,继续想办法要骑到马背上。

  在这期间,仆仆则是在距离道路约一里远的河岸边垂钓。她过得很悠哉,每天每天都只是钓上当天的下酒菜而已。或许是觉悟了这会是一场长期抗战,仆仆除了煮鱼烤鱼,她还自己洗净鱼肚,擦盐风干。

  「不用做到那种程度吧,马上就可以出发了。」

  王弁瞪着仆仆看,不服输地说。

  「是啊,加油吧。」

  仆仆回的很随便。马儿则不知道是因为轻视,或者说是开始信任王弁,终于愿意站进王弁伸手可及的范围内。王弁要触碰,甚至要抚摸它都不是问题。但是,如果王弁露出一点想要骑上去的意思,这匹马就会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拉开距离。就算是暗算它,甚至是挖陷阱,最后都是以被这匹老马嘲笑告终。

  实在想不出其他的作战办法。王弁看着仆仆那意外战果丰硕的钓竿,一边低头深思,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才好。

  「少年,不要烦恼。」

  钓上了一条跟自己的脸一样大的鲶鱼,仆仆心情很好。

  「我已经过了被称为少年的年纪了吧?」

  「这条鲶鱼很好吃喔,来喝一杯吧。」

  还大清早的……就在王弁追着马屁股、持续奋斗苦战时,仆仆不知道去哪儿、用了什么方法交涉,借到了一座独立在田园中的无人农舍。而令人感动的是,这处农舍,甚至有一个小小的马厩。

  早上起来,洗脸吃饭,跟马玩一天,再吃饭,然后用这里富含矿质的黄色水源洗净身体,最后去睡觉。虽然是单调至极的生活,王弁还是觉得很愉快。

  「看起来,我们似乎会一直在这里生活。」

  两天前,仆仆曾经这么说过。王弁吓了一跳,他的心随即浮动起来,不过他马上意识到,如果自己在这个地方点头说好,那自己作为男人的价值立即会贬低不少。

  「不,我会努力的。」王弁与仆仆做了这样不符合他本色的约定。如果没有遵守约定,仆仆的脸色会多难看,在晋阳城外他已经见识过了,所以也再无后路。

  「嗯嗯,加油吧。如果加油两万年也不行的话再说吧。」

  仆仆笑着,一脸愉快地拍了拍王弁的背。这位仙人,时常忘记她的旅伴只是一个普通人。趁他现在还能动,他想多做点什么来对付这匹马先生。要是震的在这里待上两万年,别说骨头,他怕自己什么都不会留下。

  虽然王弁的确想做些什么,不过眼下自己已经束手无策。现在他能做的,也就只有大口大口地喝仆仆那取之不尽的葫芦里涌出的杏酒。

  「你还说什么一大早喝酒的,现在怎么喝得这么开心啊?」

  看着王弁喝得一脸满足的样子,仆仆叹了一口气。

  这所小小的农户,离大道有一段距离,也没有访客。能够听见的声响,也只有草原吹来的风息,拂动沿河种植的榆树声。这座农户的庭院里当然也没有什么雕梁画柱,或是匠心独具的奇岩怪石。仆仆在庭院里升起了火,把盐巴涂抹在鲶鱼上。

  「这个煮成汤也很好吃。」

  实际上,仆仆似乎也真有这个打算。带肉的鱼骨头放在其他的锅子里,等着要出场。

  「差不多了。」

  鲶鱼那看起来与外貌不甚相合的白色鱼身,已经有几处显出焦黄。油脂啪哒啪哒地滴落,王弁咬了一口鱼肉含在嘴里,就如鱼身外表所见,一股清爽滋味就在王弁的嘴里散开。每当王弁咀嚼鱼肉,浓厚的肉汁就会涌进他的两边脸颊,并带有他刚才尝到的甘甜。那样浓郁的甜味,刺激着王弁口腔两颊的黏膜一阵收缩,他忍不住赶紧喝下一口酒。

  「鲶鱼身上多少会带一点腥味。刚刚余用我们喝的这个酒把鱼身洗过一次了。」

  听仆仆这么一说,王弁也注意到了,嘴里的鱼肉带有一点杏香味。那厚重的油脂,也变得相当爽口。如今王弁更加佩服仆仆的多才多艺。

  「『吉良』②常常这么说啊,你没听到他讲的吗?」

  仆仆一边吃着鲶鱼肉,一边开口说道:

  「你太固执了。」

  看起来非常温顺的老马低着头,站在树荫下。但是王弁已然明白,在那双平和的长长睫毛下,其实是果决的聪明与灵敏。

  「改变作战方式如何呢?」

  「只要我想得出来。」

  王弁把杯子放在地上,整个人往地上一躺。在他所不知道名字的草丛当中,开着淡紫色的花朵。王弁躺在地上,偶然间闻到花香味。

  「兵法有所谓的三十六计,要余教你吗?」

  不用了——王弁开口拒绝。虽然它不是只普通的马,但王弁也不认为它能适用这道理,而且说来,要记这些兵法根本就是麻烦。

  「你真的很讨厌读书喔。」

  「谁喜欢啊。」

  王弁丢出他的答覆,然后,他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对了!

  「我想到了!最棒的作战方式!」

  「耶——」仆仆难得露出了一脸惊讶的表情。

  「我要逃。」

  仆仆先是震惊,然后呆住了一下,最后又跟平常一样,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

  「你啊,还真是常常说出一些奇怪的话呢。不过,那或许真是一个好办法也说不定。所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嘛,恋爱也适用这个道理罗,你逃我追,欲擒故纵,对吧?」

  嗯嗯,太了不起了——仆仆摆出很感动的样子。王弁则是趁着微醺时,靠到吉良身边,他做出要抓住马儿的动作,然后猛然朝反向跑了出去。如此这般,马儿当然也不会去追他。结果是,王弁一个人跑了出去。如果这时回头,感觉就太窝囊了。在旁观看的仆仆,理所当然地倒地大笑。王弁见状,也只能抓抓头,垂头丧气地走了回来。

  「余的寿命虽说比你要长,不过还是有笑死的危险啊。」

  「如果可以为先生的寿终正寝尽一份心力,也是弟子之幸。」

  王弁鼓起了脸颊。

  「这种你追我跑的游戏,双方要是没有一定程度的认知,也很难玩起来吧。不过照余看来,这也不是完全没希望。」

  王弁眯了眯眼。是吗?他觉得,这或许是他自我意识太重的关系,不过,他还是觉得,仆仆该不会是在暗指他们之间的事情吧?自己确实是追着仆仆跑——虽然还不到明目张胆的程度。但很显然地,仆仆已经知道他的心意了。所以在骊山温泉的时候,仆仆才会那样戏弄他吧。那么,如果自己跑了,会怎么样?这个仙人会来追自己吗?

  (……不会吧。)

  王弁完全无法想像,向来恬淡的仆仆,会流着眼泪,从背后缠住自己。

  「那,如果有希望,我该怎么做才好?」

  「去思考这些问题,不也是恋爱之乐。好比说……」

  虽说眼前的话题已经完全转到恋爱上,不过,王弁仍是把嘴闭紧,听着仆仆继续往下说;只要能得到任何一点线索都好。

  隔天早上,王弁站到老马的面前,开始朗诵那些他模模糊糊记得的诗篇。然而,看着马儿垂头丧气的模样,那家伙到底有没有在听,王弁也一无所知。

  「自古以来,要传递情意,情诗是绝对少不了的。」

  仆仆是这么说的。继承神血的天马也应该能够理解诗歌,所以王弁拼命地挖掘自己记忆的深井,回想那些流传在街头巷尾的诗歌。不过说到底,他还是没有什么歌唱的才能。他站在马儿面前嘀嘀咕咕的,活像是被逼来背书一样。自已的心意都还没有传给马儿,那匹马便打了个响鼻,直接睡了下去。

  「一点气氛都没有,你是要怎么传达给对方知道?小鬼头。」

  「什么气氛……?」

  这实在是太……仆仆叹了一口气。

  「你在追求女孩子的时候,也是这样含混不清地朗诵情诗吗?」

  「我没有那种经验!这只马是母的吗?!」

  「不是。你啊,完全没有诗歌的才能,想想其他办法吧。」

  只丢下这么一句话,仆仆就继续去钓鱼了。仆仆只差没说要他放弃吧?王弁坐到那匹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名马身边,再次进入深思。像这种时候,马儿就不会逃跑。这虽然让王弁有些恼火,不过,每天都看着这匹马,自己也多少产生了感情。王弁温柔地抚摸着那粗糙的马身,这种时候吉良也不会跑掉。

  「你到底是讨厌什么呢?」

  就算是问,马儿也不会回答他吧。自从来到这个地方,王弁都已经不知道有几回大口叹气;也不晓得是第几次,他四肢躺平在草地上,成一个「大」字形。随着他的动作,一个小小的布包从他的怀里掉了出来。

  「是唢呐啊……」

  这个唢呐,是他们停留在长安司马承祯的宅邸时,那里的两个童子送他的礼物,谢谢王弁陪他们玩耍。虽说这到底是小孩子的玩具,做工颇为粗糙,但就现下缺乏娱乐的单调生活来说,就是一个唢呐,也是个不错的刺激。把吹口靠到唇边,来试试看好了,王弁暗忖着。

  他吹出一口气。

  他吹出的气,就这样直接冒出来,听起来完全不像是音符。吹奏这种乐器的乐手,在酒楼与街上都处处可见,应该没有那么难吧?但是王弁仍是持续吹出听起来很愚蠢的呜呜声。

  (真令人意外,居然这么难吹奏……)

  没有理会马儿,王弁只管吹着唢呐。不知不觉当中,夕阳已然西下。

  「今天有什么进展吗?」

  看起来,仆仆今天的钓况不甚佳。她煮了饭,切了一块鱼干给王弁。葫芦里也理所当然有酒,王弁闻了闻,今天是梨子的香气。

  「唢呐真是难吹啊。」

  「……你真的是个很笨拙的男人耶。」

  喷出口里的酒,仆仆惊愕地说道。最近时常可以看到仆仆这样的表情和谈吐,王弁其实还满高兴的。不过在一阵惊讶以后,仆仆便又恢复为平时那个悠然自得、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稚气少女。

  「唢呐……啊啊,你是说你从白云子那里弄来的那个东西吧。」

  「是啊。」

  「那个唢呐啊,嗯,你别玩那个。对现在的你而言,那其实没有什么大大的意义。」

  王弁也不觉得自己从仙童那里得来的这个玩具喇叭,只是单纯的喇叭。他想,这个唢呐一定有它的来头。不过想也知道,如果他问了仆仆,答案大概就是因为他的修行不够,所以无法带出唢呐的力量。所以王弁也没有开口询问。

  「总之马那边的方法都用尽了,所以我想吹吹看。」

  「你可真是无拘无束啊。」

  虽说王弁并不想被仙人这么说,不过,会被仙人这么说,也就代表自己真的是一个大而化之的人吧。王弁的情绪很复杂,如果是父亲在这里,大概早就破口大骂了。

  「随你吧。」

  仆仆什么也没多讲,只是翻身躺倒在杂草铺成的床堆上。王弁看着那像是小女孩一般的睡脸,一边练习吹唢呐。不过一会后,他就钻到铺在农舍另外一边的床堆里入睡。

  乐器这种东西,还是比生物要来得坦率。王弁花了一整天吹气又吸气,终于也吹出了像是音符一样的响声。而且只要抓到窍门,他就知道应该怎么吹,按住哪个孔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一周后,王弁就已经进步到可以吹出类似音阶一样的旋律。最让王弁惊讶的是,吉良也对这个音律有反应。

  「你喜欢这个声音?」

  王弁问道。他靠到吉良身边吹奏,虽然吉良仍是装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王弁注意到了,吉良的耳朵有稍微朝着自己的方向转了过来。也从那个时候开始,王弁就会特地在离吉良稍远的地方吹唢呐。

  因为疆绳没有特地栓住,所以吉良能够随心所欲地自由行动。或许,自己可以用这个音色来引马上钩?王弁开始思考这个可能性。

  接着几天,他都特地到山后练习唢呐。在这里练习,吉良听不见。王弁则是偷偷地在这里练习一首他之前在西域酒楼时,所听过充满异国风情的旅人之歌。他知道马儿的故乡——犬封国的乐曲,与这样的曲子不同。但是他有自信,马儿可以理解。

  王弁很清楚,对于走过漫长旅途的人们而言、对向往这样漫长旅程的人们而圭口,西方的音乐,具有打动他们的力量。

  「好,终于好了……」

  王弁一边回想,一边重新复制出他当时所听见的音色。这花了他很多时间。虽然他无法像光州城的乐手一样,演奏得那么出色,不过,终归是一首像样的曲子。他急急忙忙地回到吉良身边,把嘴唇凑近唢呐的吹口。

  马儿有几天没有听见唢呐的音色了,看到王弁的动作,吉良也喜形于色。就像是在催促王弁的动作,吉良用前蹄刨了刨地面。

  「开始了……」

  只听闻他人提过的萨马尔罕③,以及刻印在盲眼老人的记忆里,那粟特大平原的美;泽拉夫尚的清澈流水,还有他没亲眼见过的锡尔河与妫水的雄伟④。但是,现在的他,已经接触过淮水与渭水,已经见识了华中的平原,如今,他则正走在河东的大草原上。

  唢呐流出的音符,充满在眼前这片杳无人烟的田园里,空气中通往西域的道路显现了。仆仆刚好钓鱼回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少女仙人的脸上满是惊愕。不过,演奏的当事人则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改变的景象,径自吹奏着乐曲。

  吉良抬起头,不再是那个垂头丧气的表情,它陶陶然地沉醉在旋律当中。王弁的技巧虽然不纯熟,但是他那对遥远世界的憧憬,终于打动了这匹马的心。

  「王弁。」

  吹完了曲子,王弁整个人有些呆滞,一脸满足。仆仆出声喊他,王弁才发现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匹他首度看见的骏马。这匹骏马精神饱满,挺胸而立。它的鬃毛有如燃烧的火焰一般火红,古铜色的肤色下是强健的肌肉。骏马的肌肉饱满强健,额头上有一丛形似北斗星的白毛。它的一双眼,就宛如草原上的暗夜一般漆黑。

  「这个、该不会就是『吉良』吧?」

  「一目了然吧。」

  那很明显完全不同吧——王弁甚至忘了要这么回答,他抬头盯着那威严无比、充满活力的马儿。确实,光是看那双能够盖住整个眼瞳的长长睫毛,王弁就知道这是跟着他们一路走来的马儿。不过他也感到很疑惑,毕竟眼前的这匹马,不论是毛色或是体态,都与先前完全不同。

  「犬封国的马,不是谁都能够驾驭骑乘的。它会自己选择主人。过去,各地的王者都冀求它的力量,想尽方法想要缠上它。不过,几乎没有人成功。最后一个我曾经亲眼看过,可以骑在吉良身上的人,是汉末的吕奉先。虽然说一直到最后,吉良的力量都没能够充分发挥。」

  王弁也隐约记得,光州城下那些行走卖艺的艺人们,也曾经以此为题材说书。他们口里的赤兔马,也是自古至今举世无双的名马。

  「吉良可以感受到主人的心。只有在它认定的主人,真正想要它的力量时,它才会显现出这样的姿态。来,你骑上去看看。」

  王弁战战兢兢地踏上马镫。他算了一下,从他小时候骑马到现在,有十几年他都没再骑过马了。十八般武艺,他也只是被逼着碰过一点。王弁摇摇晃晃地,好不容易爬上马去。

  「那,我们出发吧。」

  「啊?可是都这么晚了……」

  日暮西方,随着那独特的孤寂弥漫飘散,河东道上的夜色也逐渐深沉。仆仆深深地为王弁的唢呐与吉良的变化所吸引,她没有再燃起柴火。夜色虽然很快地包覆住他们脚下的所在,但是仆仆却毫不在意,径自下令前进。

  「只要吉良现出真身,不管到世界的哪里,都不需要在意时间。我们很快就会到达目的地,快到你根本没时间感觉到饥饿。」

  「可是先生,您说过去到哪里要花两万年……?」

  「余是说如果你用走的。」

  仆仆往地上一踩,呼唤出五色祥云,然后盘腿坐在上方。接着,她附在吉良的耳边,小声讲了几句话,传说中流有勇者血统的名马随即嘶鸣了一声。

  「王弁。」

  仆仆几乎是硬缠着拜托王弁再演奏一曲,替吉良打气。王弁则是努力回想着自己曾经在酒楼里听见过、那精神饱满的曲调。他完全没有去管音调错误与否,专心吹响了有如进军口号般的激昂旋律。这鼓舞了吉良奋勇向前,矫健地迈步跑出。

  「呜哇!」

  坐在吉良背上前进的感觉非常舒服。有感于这美妙的疾远,王弁感叹出声,嘴也不经意离开了唢呐的吹口。

  「不要停不要停,不然吉良的心情会变差的!」

  五色祥云作为前导,王弁吹奏着唢呐以替代马鞭。沿路上的风景流过他们的身边,就像是溶化般,然后消失。他们仿佛是走在浑浊的流水当中,与水流溶为一体,再也无法分离。

  「我们要脱离这个世界罗!」

  路旁两侧的风景,像是水流一样地被切开。王弁一边吹奏着唢呐,一边愣愣地注视眼前的景象。仆仆则大声地呼喊着他。

  「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

  就像是要配合仆仆所说的话,吉良的马蹄向地面蹬了一下。瞬间,王弁的身体被往后扯去,他赶紧慌张地抓住疆绳。吉良仍是毫不犹豫地挺起马身,对空扬蹄。

  「不好好抓牢可是会被甩下去的。现在摔下去的话,余也帮不了你!」

  这不是在开玩笑!王弁紧紧地抓住了吉良的鬃毛,强大的风息直接吹击他的双耳两侧,风声呼啸。强风之中,王弁睁开眼,黑暗之中的无数光点流向他的后方。越过吉良的颈项,他看见了仆仆的背影。她坐在五色祥云上,一头长发随风摇曳。

  (说是我们脱离要这个世界?其实是这个世界脱离我们吧?)

  就算近来王弁已目睹了许多毫无现实感的怪事,但现在眼前的这一件,就是讲给父亲听,他也不会相信吧?就连他自己也很难相信。所以王弁不断地左右张望,他的脚下没有道路,往上看也看不到天空,周围也不见山河景象。吉良就奔驰在空无一物的空间当中。

  到底吉良跑了多长的一段距离呢?它到底前进了多长一段时间?王弁都无从得知。不自觉中,吉良又落到了地面上。眼前已不是河东那干旱的景象,反而比较像是他们从淮南北上时所经过的徐州。

  「我们到了吗?」

  「是啊,真不愧是吉良。」

  仆仆抚摸着神马的鼻粱,像是在抚慰它的辛劳。而这样超越世界局限的跳跃,似乎也让吉良感到疲惫。结实的马身上也浮出了汗水。

  「先生,吉良似乎也累了。」

  「那么我们在这里休息吧。」

  仆仆翻了一个跟斗,从云朵上落到地面。然后,仆仆从长在此处的一棵树上摘下一颗王弁从没看过的果实,塞到嘴里。

  「嗯,这边的味道跟你的世界又不一样啦。」

  应该说真不愧是仙人吗?连拥有神力的天马都满身大汗,仆仆却一点也不见疲态,强悍到不合理的地步。

  「这里距离我们的世界……很遥远?」

  「对越过世界的你我而言,远不远已经没有意义了。」

  说的也是。王弁虽然也认同,不过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移动了多少里,当然也无从测量。

  「嗯。就算是把全天下在一百年间收成的米粒与麦粒总合在一起,也不够计算有多少里吧。」

  仆仆给的提示,完全无法当作参考。

  「你这样想好了,这个距离,你如果要用走的,得花上无止境的时间。」

  仆仆笑着说,那是修辞问题。总之,这里就是目的地了。王弁张望着四周。

  「这里与中原没有什么不同吧。」

  仆仆虽这么说,但王弁发现生长在这里的树木之叶片形状,树荫下的杂草小花所开出的颜色,都与他在淮南、在长安、在太原所看到的明显不同。猛然一看,这里的树干颜色是炒过的大豆色,叶片反射着光线,散发出浅绿色的光辉。

  「对了,你们的世界,也是这里的主人凭借自己的喜好所创造出来的。」

  「主人?」

  「应该在那里睡午觉吧。」

  平缓的丘陵蜿蜒起伏,仆仆徐缓地走在这一片风景当中,王弁则仍是坐在吉良的背上,随着仆仆一起前进。他抬头看,天上有两个太阳。它们四处移动,王弁每一次抬头看,它们的所在位置都不同。

  「好像哪里怪怪的……」

  「哪有什么奇怪的。你头上有太阳,脚下有地面不是吗?这里跟你们的世界应该一样吧?」

  「但是我们没有两个太阳啊。」

  那两个太阳,就像是在游戏一样地黏在一起又分开,不断反复。影子则是匆忙地随着太阳位置的变化而改变角度。

  「地上曾经有十个太阳。」

  仆仆慢慢地走着,一边告诉王弁。

  那时,天地甫现。在那个时代,地上也还没有那么多的人类。诸如拥有犬类头颅的犬封国居民,与身长数千丈的夸父国,以及三头六臂的多肢国等等,这些放在现在,应该会被人当作是异类,而使人感到恐惧轻蔑的国度,在当时都与所谓的人类国度并存。

  那时,太阳们都还很年轻。他们依循天帝的命令,轮流到天上去,照亮地上。有一回,这些太阳兄弟厌倦了每天的工作,他们一起占领了天上,也因此给在地上生活的生物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叫做羿的神接到命令,要给这些太阳教训。

  羿是一个武人。身为天界第一弓箭手的他,在妻子的陪伴下来到下界。他使出了拿手的武艺,射落九个太阳。对他这个武将来说,所谓的惩罚,就是夺去他们的性命。

  天帝为此而勃然大怒。不管再怎么坏,那都是他的儿子。羿一下子杀了九个太阳,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忍受这一点。于是天帝夺去了羿夫妇的神格,他们再也无法回到天上去。

  「真是不讲理。」

  「是啊。还要拜托别人去解决自己的儿子,之后不高兴又要罚被拜托的人,就算是天帝,这么做也太过分了。所以,羿也很被大家同情。被委托管理下界的神只之一,西王母也是。」

  很同情羿的西王母,把灰心的羿叫到自己的宫殿里,赐给他有长寿不老功效的仙桃。那可是比王弁他们所喝的蟠桃酒要强而有力太多了。

  不幸的是,羿在那个时候,只得到了两个可让人长生不老的桃子。这个仙桃,吃一个可以让人长生不老,吃两个就可以获得神的力量。羿是个正直的人,所以他把桃子拿回家,要与妻子分享。

  但是,他的妻子却没有办法忘怀过去身为神的生活。所以她趁着丈夫出去打猎的时候,把两个桃子都吃掉了。她害怕被丈夫发现自己独占了所有桃子,所以飞到天上去。当她到了月亮上,她就变成了一只丑恶的蟾蜍。

  「你见过她的。记得吗?那个舞娘。」

  「耶……」

  王弁记得那舞娘说过,只有天仙召唤时,自己才可以离开月亮。不过,他当时看到的不是青蛙,而是年轻漂亮的天女不是吗。

  「嗯,天界可以很仁慈,也可以很残酷。她曾经被重罚过。而当她知道夫婿羿过世以后,她陷入了无穷尽的悲伤之中。之后因为她的悔改,她得以获准重归天界。不过,她表示就算是要舍弃性命,也要再见一次夫婿。虽然这是她自作自受,也的确是很悲哀的遭遇。」

  「这跟上面那些动来动去的太阳有什么关系?」

  「你说到重点了。对于惩罚羿这件事,天帝所受到的批评,远超乎他事先所预料。原来他是想,在惩罚羿以后,就让那些被羿射落的孩子们复活。但是这样溺爱孩子只会适得其反,而且不论是神仙或是凡人,都会因此对他感到反感。所以他在这里另外创造一片天地,让太阳在这里反省。」

  这些事情,怎么听都很世俗……感觉有哪里不太对劲。所谓的天帝、太阳神,应该要更超然一点吧。

  「虽然与普通人比起来,他们不仅拥有强大的力量,也悠然自得。但是,不管是天帝,或者是我们,其实都系出同源,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这么回事啊。」

  他们一边交谈,一边越过了六个山丘。最后,吉良才停下脚步。

  「好像就在附近哪。」

  「附近?」

  「我们要找的人就在附近。」

  王弁急忙东张西望。不过,眼前所见,都是被雾霭所笼罩的丘陵。四周一片静寂,什么声音也没有。虽然偶尔也会传来不晓得是兽嘶或者是鸟鸣的尖锐声响,但是他眼前是连会动的活物都没有。

  「嗯,从对面过来了。」

  仆仆与吉良一动也不动地,只注视着某个方向。就在这时,王弁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被人从四面八方给按住。

  『呼呼,好久没有人类从下界到这里游玩啦,真是令人高兴哪。』

  感觉自己就像是被柔软的棉被包裹住身体,王弁有些手足无措。然而,那个柔软的东西却瞬间便离开了王弁身上,以一种奇怪的型态,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是帝江⑤。」

  帝江的型态……怎么说呢,王弁虽然已经看惯了,诸如拥有犬头人身等等奇妙的人事物,但是眼前这一位,用惊异也已不足以形容他的外表。

  眼前的帝江,从一团轻软的雾气,变成一个淡黄色的皮袋,并且膨胀成与吉良差不多大小。然后,帝江身上长出四枚白色的羽毛,又伸出六只矮矮胖胖,像是小熊一样的脚。他没有眼睛也无嘴巴,脸部构成的部分全部从缺,是非常奇妙的生物。

  「这位是创造你们世界的神只之一。」

  仆仆道。王弁慌忙下马,拜见眼前的帝江。

  『好了好了。』

  一个粗糙迟缓的声音在王弁的脑中响彻起来。

  『这里有多久没见到不是仙人的普通凡人啦。而且这一位,还有仙缘哪。』

  不管王弁怎么看,这个说话声,应该是由这个奇妙生物发出的吧。

  「这里,是哪里呢?」

  『问得好。这里就是这里,这里也哪里都不是。』

  不愧是仆仆的朋友,说的话让人完全听不懂。王弁也没有追根究柢,而是让原来就有要事前来的老师与帝江谈话。看仆仆与所谓帝江这个生物交谈的样子,她应该也是在与帝江交换若干意见吧。不过,王弁听不见那个声音。

  「说不定会有一点久,你可以跟吉良去那边走一走。」

  仆仆回过头,对着弟子说道。在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当中,身为人类的自己,也的确是帮不上什么忙。王弁率直地敲了敲吉良的颈项,让吉良随意地向前迈出步伐。他现在已经知道爱马的能力,所以也不会感到犹豫或是担心。

  『啊,对了,注意一下浑沌⑥那个家伙比较好。』

  帝江稍微移动躯体,面对王弁的方向说道。帝江没有嘴巴,他到底有没有说话,王弁其实也不晓得。但是那不是仆仆的声音……王弁是这么判断的。

  「浑沌?」

  『他应该是有乖一点了,不过,那家伙也好久没有碰到下界的人类,或许会因为太高兴而想恶作剧吧。』

  「不要紧,有它在。」

  王弁这样说。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吉良对「浑沌」这个辞语有过不好的回忆,它呼噜呼噜地打了个长长响鼻,表示自己的不安。

  「我知道了。那我们不要走太远,在这附近散步就好。」

  王弁抚摸着吉良那仿佛是要燃烧起来一样的鬃毛,让它冷静下来。而天马也在平抚心情以后,答答地踏上草原,越过丘陵。

  『居然有人类可以与吉良这么和睦。』

  帝江叹息了一声。

  「那是余的弟子。就算是来到这个人类连吸气都不能的地方,他都还能够应付自如。」

  『真是了不起的年轻人。看起来,他很相信仆仆先生呢。』

  是啊——仆仆露出了得意的表情。她目送弟子的背影一会儿,便再度转向帝江,继续他们的商讨。她的表情还是悠然自得,但已不若先前那么开朗。看起来,就像有事情在交涉上不如己意。

  ①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

  ②吉良:《山海经》〈海内北经〉:「有文马,缟身朱蔬,目若黄金,名曰吉量,乘之寿千岁。」郭璞注曰:「量」一作「良」。

  ③萨马尔罕:甲亚古丝路上最大的贸易都市。有「东方罗马」之称。

  ④锡尔河与妫水:锡尔河,中亚内陆河。妫水,即中亚阿姆河。

  ⑤帝江:《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三百五十裹曰天山,多金玉,有青雄黄,英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汤谷。有神鸟,其状如黄囊,赤如丹火,六足四翼,浑敦无面目,是识歌舞,实惟帝江也。」有一说帝江即为帝鸿,即黄帝。

  ⑥浑沌:《庄子·内篇》应帝王第七:「南海之帝为鯈,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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