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弁醒来时,司马承祯已应皇帝宣召入宫,离开了宅邸。改由他的两个童子殷勤款待王弁。

  「多谢。」

  虽说王弁的家世很好,有人专程伺候也不会感到窘迫,不过,用餐完毕后被人这样盯着看,还是让他有点困窘。他点点头,对两个仙童道谢;不这样做,他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两个童子开始在一旁窃窃私语,他们随即点点头,走出房间。这是王弁第一次听见他们发出声音。他们的话声,听起来就像是鸟鸣声。王弁这才想起来,这两个童子也不是人类。

  「这个?」

  两个童子拿了一个唢呐回来,并交到王弁的手上。

  「我不会吹这个啊?」

  王弁道。虽然他喜欢听乐器演奏,但是本身并不会吹奏乐器。在酒楼当中,他曾接触过乐器,可是他根本连声音都吹不出来。但是,那两个童子仍很坚持地把唢呐塞到他手上。

  「是我们受您关照,不好意思。」

  两个童子语罢,都红了脸颊,跑出屋子。或许是害羞?王弁觉得自己胸口一阵温热。他打点好行囊,扛起自己小小一包行李。正门大开,他在门前站定,仆仆则是坐在屋顶上。

  「你比余预估的还早出来哪。」

  都城晨间干燥的风息,吹拂着仆仆那及腰的长发。她对着王弁微微一笑。

  「我太晚出来的话,您也会抱怨吧。那么,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你想要去哪里?如果你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那在展开我们漫长的旅程以前,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当然,王弁没有特意想去哪里。少女则是有如羽毛般轻缓地落在地面上。接着,她迈步往东方走去,王弁也跟了上去。春日卯刻①,阳光柔和地照射在京城宽阔的街道上。从世界各地涌进的商队,还有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旅人、商人与使节熙来攘往。仆仆轻快地前进,仿佛自人群中脱出一般。

  王弁也想模仿,不过当然没有这么得心应手。他不断和往来的人群与马匹撞在一起。等到他终于到了都城的东方,走出延兴门,他与仆仆之间,已经相差了有整整十八丈②的距离。

  「有什么秘诀吗?」

  仆仆在延兴门外等他。王弁与仆仆并肩而行,一边开口提问。虽然他的行李不大也不重,但是在人群杂沓中扛着行李,行动上还是没办法很流畅。王弁满头都是汗。

  「无为自然。」

  所以我才要问这个「无为自然」的秘诀是什么啊……王弁扁了扁嘴,看着眼前这个娇小的少女。

  「这个天气啊,正好适合泡在澡盆里。然后洒上樱花花瓣,想必也是一件风雅之事吧。」

  当时的人虽说不可能全然不顾身体清洁,不过就当时的风气而言,还是以沐浴为主,并不会把身体浸入澡盆当中。王弁也是。他生长于气候温暖的淮南,清洁身体的时候,他也只是反复擦澡几回,夏天则是淋浴。

  「这还是我第一次泡温泉哪。」

  因为光州附近的地质相当稳定,所以不见地震,自然也没有温泉可以泡。对王弁来说,这种无须烧火加热就有的热水,引起了他的兴趣。仆仆也很愉快,脚步像是要跳起舞来。但是……

  「要是这个地方可以与皇帝无关就好了。」仆仆把话说得很明。王弁听见了,眼光也往仆仆身上投去。

  「不知道为什么,从以前开始,下界的帝王几乎都会对这个地方感兴趣。周朝时就有人埋骨于此。余也好几回碰到一些大人物,当时余可真是慌了神哪。」

  惊慌失措的,应该是那些帝王吧?王弁想者。仆仆像是回忆起了那时的景象,不禁笑了出来。不过她毕竟是仙人,怎么样都无所谓。王弁想到自己不过是个下级官僚之子,还没有官位,要是也在温泉边碰到皇帝,他可不认为自己会平安无事。

  「我、我无所谓啦。」

  王弁考虑再三,还是觉得自己到附近的驿站等候就可以了。

  「你在说什么啊。你已经知道李隆基他们长什么样子了,在温泉那边碰到,就跟人家打个招呼,『喔,你好吗』——这样就好啦。」

  温泉听起来似乎很有意思,仆仆的心情也很不错。当然,王弁说他不想去,自然被仆仆给否决了。然而除此之外,王弁的脑海当中,也不由自主地浮上那无礼的幻想——刚出浴的仆仆,会是个什么模样?那个浑身充满了魅力的剔透少女肌肤,让王弁想要一亲芳泽。

  (不行不行……)

  他慌慌张张地看着远方云雾飘邈的骊山。他注视着那优美的山容,把那些与这清晨远远搭不上的遐想都赶出脑袋。

  骊山。

  这里曾经是骊戎的根据地。所谓的「戎」,是从周代开始,便被赐与「姬」姓的名族。「姬」是周代的国姓,「骊」则有黑马之意。这应该是个骑马民族吧,或是一个以黑马为民族象征的集团。

  周幽王时,周朝遭受侵略性强的塞外民族犬戎的攻击。骊戎的王也殡命在这座山的山麓。之后,这个民族便散落在中原各地。其中,在历史上最是名声显著的就是逃往晋国的一支。这一支的女儿后来成为了献公的皇后,为了要让自己的儿子继位,她的图谋使得晋国陷入了一片混乱。这场乱世,其结果虽是致使日后春秋五霸的其中一人——晋文公的出现,但这毕竟触犯了大忌。从此以后,骊戎便几乎是消失在历史的舞台上。或许是历经春秋战国、秦代至汉朝的动乱当中,融入汉民族这个巨大锅炉当中了吧。

  「这么远?真意外……」

  他们走在往潼关方向偏北的道路上,走了几里,仆仆终于慢下脚步。他们要去的地方,距离京城有七十里,几乎要花上一日。

  「既然要去泡澡,还是流点汗比较好吧。」

  仆仆若无其事地说道。历代王朝所兴建的离宫,此时正并列在他们眼前。那景色之优美,无与伦比。不过,这里当然不是一般庶民可以出入的地方。

  「接下来,我们到源头去吧。那种穿过岩石,出现在地面上的温泉可是很清澈的,跟清水的温泉比起来格外不同。」

  事实上,温泉的源头附近有近卫兵重重看守。物理上来说,也有重重大门障壁间隔。但随着仆仆的脚步,那些大大小小的门依次打开,卫兵仍肃立于原处。而当他们走到最内侧,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饰有龙与云的浮雕,豪奢中不失小巧雅致的建筑物。

  「这个浴池,是皇后在承皇帝召幸后净身用的。在为数众多的浴殿当中,这里的温泉品质最好。余也走过各地温泉,但这地方不愧被那些皇帝看上,没有哪里比得过这里啦。」

  此处没有那种铺上竹席,用以更衣的所在。整个浴殿铺满了由南方运来的大理石,打磨得光可监人。王弁低头就看到自己的脸倒映在地面上。

  「那、那我去外面等。我去……把风,对,我去把风。」

  仆仆已经敏捷地解掉了衣带。王弁赶紧把自己的目光从仆仆身上移开,要往外头走。

  「别担心,余不会脱光了跳下去的。现在啊,可是连这种东西都有罗。哪,余可是穿着浴衣呢。」

  的确,在那始终不变的蓝色道袍下,仆仆身上穿着像是襦袢③的纯白色浴衣。但是,比起仆仆平时穿的宽松道袍,这件浴衣反而更能突显她的身材曲线。对最近已经频频在脑内冒出遐想的王弁来说,这可不是一件令他欢欣鼓舞之事。

  「那边还有,你自己去找一件合适的穿上吧。余等不及了,先走一步。」

  仆仆拉开门后就直接冲进去了吧。王弁一边想着,就听见噗通一声——好大一声水声。听里头断断续续传出的声响,仆仆应该正在用狗爬式在水里游来游去吧。看来,她应该是真的很喜欢这个地方。王弁屏除杂念,一丝不苟地穿上一旁折叠整齐的浴衣,往浴池的方向迈开步伐。

  「耶?」

  刚才还听见水声乱溅,但当王弁踏入浴间,水声瞬间消失。浴池里没有人,一边净身洗浴的地方还留有仆仆的足迹。她是想要恶作剧?王弁暗忖,他警戒地张望四周,反手关上门。

  喷泉的出口被打造成龙口的形状。数千年来都没有干涸过的热水,从这里喷出,流进浴池。整个浴殿里,只有水流的声响。

  (这个也许已经不是从地面冒出来的涌泉了……)

  王弁用脚尖踩在从南方运来的大理石上,白色的大理石打磨得相当光亮。

  (还是躲在上面?!)

  王弁抬头看,天花板上热气蒸腾,没有什么变化。这座浴殿当中,也有王弁在黄土山上的庵堂看过的那种大型窗户。春日夕照,轻柔地射入格子窗台的缝隙,照进浴殿里。

  王弁一步步走到浴池边。他四周张望,又探出头,窥视浴池当中。浴池当中的温泉水,还是一样清澈透明,虽然水面有微微的波纹,水底却是一览无遗。

  (我还以为是在水底……)

  王弁一头雾水,然而,就在他再度转向出入口的那一瞬间——

  「太嫩了!」

  随着这个欢快的嗓音,大量泉水从岩石缝隙当中喷出,发出声响。同时,王弁被人伸手从后侧扯过浴衣,他一下子失去平衡,整个人栽到浴池里。他闻到的不是温泉特有的硫磺香,而是仆仆的发香;王弁心念转动,感觉到自己的鼻黏膜被水冲击的痛楚,他慌慌张张地冒出水面。

  「呼呼,你还是太嫩啦!」

  仆仆大模大样地盘腿坐在涌泉上方,笑咪咪地看着王弁。

  「看人蹑手蹑脚在那里偷偷找余,最有趣不过了呢。」

  眼前的仙人,最喜欢像这样一边恶作剧一边格格发笑。王弁决定要加以反击。他可是生在淮水边上的孩子,游泳不成问题。他把两只手放在水里,握在一起,然后施以急速而剧烈的压力,喷射而出的温泉水射向那张还轻笑不已的少女脸孔。

  「呃……?」

  就在仆仆发愣的时候,温泉水柱又连续命中了她几次。第一次看到仆仆的惊讶神情,王弁没有隐藏他的愉悦。就算是仙人,也会有弱点的。

  「你做得好啊!」

  当然,仙人也会加以反击。仆仆向上举起右手食指,倏然指向王弁。接着水面上接三连三地出现几个小孩拳头大小,球果形状的水球,来势汹汹地往王弁砸过去。

  「痛、好痛!怎么可以使用法术,太狡猾了!」

  头也好身体也好,只要是露出水面的部分,全都成了水球的目标。王弁在浴池内来回奔逃。只要他企图做出水箭,水球就会集中攻击他,阻止他的行动,让他连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王弁不知道能往哪里逃,眼前的蒸气遮蔽了他的视线,水球依然源源不绝。他忍住水球打在身上的痛楚,试着往前踏出。不过他马上被绊倒了,王弁什么都还没来得及细想,就伸手抓住了眼前的东西。

  软软的,很热。而且,跟自己一样,有着脉搏跳动。

  「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积极啊?」

  浴池一角,仆仆跌坐在温泉当中,王弁则是扑倒在仆仆身上;浴池边缘镶嵌着石头,他的手搭在那些石头上,才勉强没让他的体重整个压在仆仆身上。

  「不不,我没那种念头……」

  没有,他的确没有那种念头。不过,仆仆端整的脸孔,就在自己的眼前五寸之处。她的嘴唇,就像是王弁最喜欢的那个庭园里所盛开的樱花一样,在蒸气的烘托下,更显艳丽。她的脸颊有着漂亮的曲线——而与喝酒时不同,她的脸上有着健康的血色,少许汗毛随着王弁的吐息摇动,王弁不想做出吞咽唾沫之类的愚蠢举动,不过他终究没有忍住。

  「那个,先生……」

  仆仆的视线转向王弁,看起来就像在测试他。如果仆仆的眼神当中,有浮现出任何情感,对王弁无异于是推波助澜。然而,她只是沉静地注视眼前的青年,不带有一丝情感。

  「嗯?」

  仆仆也许在等自己发话也说不定。王弁是这么想的,即便是活了数千年,即便是变化无穷的仙人,或者也曾经喜欢过哪个人也说不定。但是,王弁反而从未对谁动心过,接下来要怎么办,他一无所知。

  「你无须迷惑。」

  仆仆的声音,很温柔。她还是随兴地坐着,姿势没有变化。不过,在王弁眼中,仆仆看着他的眼神,沉稳得让人心安。

  「你想对余做什么就做吧,余不会拒绝你的。天地阴阳之理,只要不是滥用,都应该被鼓励才是。」

  虽然这个说辞是特别了一些,但这也是她接受自己的表示吧?王弁如此猜测着。以少女姿态示人的仙人,慢慢地闭起双眼,表达出自己对王弁的信任。不知道是因为待在温泉里,还是眼前的状况,王弁血气上涌,浑身发热,他的脸与他的身体,往仆仆的身上靠了过去……

  「如果余的真身是个老爷爷,你也会有这般渴望……嗯?」

  他们的嘴唇,相距不到一寸。仆仆此时的发言,十分具有破坏力。王弁那来势凶猛可怕的**也因此整个萎靡下来。

  不过,王弁依然没有放弃靠近她。现在贴近他眼前的,仍是一个美少女,不是一个皱巴巴的老头子。眼前的少女,才是仆仆真正的样貌,方才老人的形象只在他脑海中瞬间闪过而已。不过,青年的内心变得相当苦闷,如果在他这样那样的时候,仆仆一边「喔呵呵」地笑,一边变身成那个老人的形貌,王弁应该会就此一蹶不振吧。

  「……我看还是算了。」

  王弁觉得自己的纯情被践踏了,有一丝悲伤。当然,他也知道,对一个被他在形式上当作是老师的仙人,抱有那样的情感是很奇怪的事。所以,仆仆就不要那样诱惑他不就好了吗?王弁几乎要勃然大怒,不想再讲理了。

  「不继续下去?」

  仆仆抬眼看着他。反正,在他尝到甜头以前,仆仆一定会再说些什么扫兴的话,让他打消念头吧!王弁省悟过来以后,赶紧走出浴殿,一边擦拭身体。

  (啊啊,我真是太糟糕了……)

  即使皇帝并未行幸于此地,这里也不若离宫静寂。骊山离京城七十里,一路走上来,这里的春景要比京城内更胜一筹。

  同样是在那样的时刻,司马承祯与那些年轻武将会怎么做呢。应该会毫不犹豫地追求她吧!思及此,王弁更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能跟着仆仆这个不可思议的仙人出来旅行,他慌张地摇了摇头。

  (总之,就先别想那些事情吧!)

  虽说自己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被仆仆以法力整治,但毕竟对一般的人类男子而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乐见自己被当作是玩具耍弄。看着骊山上丝毫不显杂乱的景色,王弁深呼吸了几次,试图要平抚自己的心情。

  但是,当仆仆从浴殿里走出来时,王弁发觉自己仍是无法完全释怀。

  「嗯,走吧。」

  他侧眼瞄了瞄仆仆,少女仙人的脸上没有失望也没有怒气。依然是悠然自得,面无表情,非常符合她仙人的身分。王弁含恨看着眼前那小小的背影,她好歹要发几句牢骚,才能平抚自己的情绪啊。但先前还横在他们之间的暧昧气息,此时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仆仆若无其事地走在前方。

  「接下来我们要朝北走。喝酒时司马承祯说过了,我们找的家伙,现在似乎在北方。」

  「家伙?北方?」

  是要找什么人吗?王弁更惊讶的是,事到如今,像仆仆这样的仙人,居然还没决定目的地。

  「你一定会很惊讶的,这也是我们第二次的会面喔。」

  是像司马承祯那么厉害的仙人吧?如果是这么厉害的人,或许可以来往于仆仆所不知道的世界也说不定。

  「谁说是人了,我都说了,是『家伙』啊。」

  「是龙,还是麒麟什么的吗?」

  要是传说中的生物就好了。那样的生物,应该可以理解人类的语言吧,仆仆跟那种生物是莫逆之交,也并非很不可思议的事。

  「才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东西呢。我们在温泉里耗费太多时间了,已经比原来预定的时间迟了,快点走吧。」

  是她自己决定时间出发的,现在又说这种任性的话……如果真的这么急,就跟渡过渭水一样,找河伯那样的神仙帮忙就好了吧。不过仆仆没有那么做,是嫌麻烦吗?仙人也没有达话。

  从骊山走过潼关,他们朝东走,通过河南道,抵达安徽,而后到了淮南,王弁的故乡。但仆仆却依然如她所说,继续向北方前进。路标告诉他们,他们已抵达太原府晋阳④。对王弁这个不会离乡的人而雷,京城尚能当作是遥远的异乡;但北方之地的各州却是听也未曾听过。

  他们持续徒步北上,没有依赖仙术。这时期是春季,他们时常在早春温柔的暖意当中往前进。

  一开始,一天王弁只能走七十里。习惯旅途以后,王弁渐渐可以一天走上百里。从长安到太原府,直线距离大概是一千三百里,一般而言,走上二周应该就能抵达了。但是,沿路上,仆仆只要看到花开,就会在那里看上半天,偶尔还会到溪谷去钓鱼。

  王弁起先觉得有些焦虑。在此之前,他从没有过这种感觉。不过,这趟旅程原来就没有期限。在他们来到距离太原约有三百里的汾州时,他已不怎么在意仆仆那恣意而行的旅行方式了。

  「你的脸看起来可真是悠闲哪。」

  「这是因为我跟随先生左右的关系。」

  王弁没有讽刺的意思,这就是他的感想。跟仙人相处,要是用跟普通人类相处的方式去思考,那根本就难以坚持下去。而习惯也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现在即使看着仆仆乘在云上睡午觉,王弁也全然不会感到惊异。他甚至会抓住那发出五色光芒的祥云一角,拉着云朵往前走。

  「您要去太原府的哪里吗?」

  感觉上有点可笑,自己似乎变成仆仆的侍从了……王弁一边思忖,一边开口提问。但毕竟是人家的弟子,这似乎也合情合理。不过如果想着旅程中必须替谁担行李什么的事情……从旁看着这样的自己,也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是有这样的预定没错,之后也会有人过来找余吧。」

  「您真受欢迎啊。」

  「从人间的观点来看,仙人当中多的是孤僻的家伙。像余这样漂流各处的,偶尔还是要落地停留才好。就这一点来说,你很了不起。跟着余这些时日,还能这么清醒健全。」

  仆仆盘腿坐在五色祥云上,弟子则是牵引着这朵祥云前进。与温暖湿润的淮南完全不同,河东道的中心都市——太原府晋阳,是一片干燥的大地。

  早春的街道两旁,是绵延不绝的麦田。因为黄河运来黄土的关系,这里的细砂扑天盖地,就像四处都洒满了粉尘。王弁走了一天,从发稍到衣衫下摆都沾满了砂土。路上其他南来北往的旅人,以及背负着沉重行李的马匹,也全都被染成了黄土色。

  在这样的状况下,仆仆也应该一样浑身砂尘才是;她却仍是理所当然的洁净,像刚刚才沐浴过的样子。

  「偶尔也沾上一点砂土如何?」

  王弁一边在客栈当中冲洗身上的尘埃与砂土,一边对着仆仆说。听起来是有些不服输的意味在。

  「脏了以后再洗干净,也是很愉快的事情喔。」

  仙人少女噗嗤噗嗤地笑了起来。是哪里不对吗?对于自己不假思索的一句话,仆仆的反应也在王弁的意料之外。她抱着肚子,一边跺脚,开始大笑起来。看着自己的师父,王弁只觉得不可思议。

  唐朝的成立,可说与太原府晋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在当时,皇帝也数度造访。除此之外,也因为这里地当北方要塞,所以呈现出与淮南截然不同的热闹气息。

  唐高祖李渊仕于隋朝时,曾任太原留守,北方的防备工程都由他负责。当时,太原周边,有许多农民因为厌恶炀帝对他们的压迫而群起反抗。突厥也看穿中央政府已见衰颓,多次派出骑兵队入侵。就当时而言,太原绝对不是一个好管的区域。

  当然,李渊也不是弱者。他的家族是北朝最显赫的家族之一。李渊的儿子,建成、世民,都是相当出色的武将。李渊本身也有足以肩负重任的宽大胸襟。

  隋炀帝大业十三年,李渊赴任太原时,马邑校尉刘武周于汾阳宫称帝,李渊随即派出李世民与郡丞王威讨伐,此时,李世民命晋阳令刘文静,食客长孙顺德、刘弘基募兵,十天之内,就招得过万兵马,由此可见,李氏家族很能汇众人心。

  在此之后,李渊起兵推翻隋朝的起点,也是在太原府。唐朝建立以后,李氏家族便对这个城市特别用心,这个城市中连一般市井小民,都很骄傲自己也在建立这个王朝上贡献了心力。有些人摆出的架子,跟那些京城人士没什么两样。

  唐朝灭亡以后,五代之一的后唐李克用,即以太原府为根据地。虽然他是突厥沙陀部族的人,但他高喊着复兴唐王朝的口号,也颇为合理。

  开元三年三月上旬,就在王弁与仆仆进入太原府之前,来自突厥的有力族长支匐忌,以及高丽的莫离支(高位士大夫)文简降服于唐,并受赐封地于河南。北方边境,也终于迎向久违的平稳。

  「这附近啊,好久没有这么安静了。」

  仆仆叹息地说道。自东汉王朝末期、三国时代的大分裂以降,北方几乎没有再平静过。仆仆很明白,这里有着什么样的悲哀。

  晋阳的街道上,虽然汉人最多,但骑马民族的身影也随处可见。他们身着以鞣过的羊皮所制成的骑乘服。在这些骑马民族当中,除了有鼻子高挺、蓝色双眼的突厥族外,其他还有黄皮肤、身材健壮,菱角分明的方型脸,看起来像是渤海族⑤的集团;他们正三三两两地与汉人商人商谈。虽然王弁也在京城当中看过许多来自西域的胡人脸孔,但数量没有这么多。

  「今天就住城外吧。我们要去的地方曾经过一些国家,余听说有人从那个国家来到太原了。」

  当时的都市机能,几乎都分布在城墙内。城外自然也没有能够容纳住客的旅店。会在城外落脚的,只有从塞外带来大量家畜、用以交易的骑马民族而已。

  所谓的「包」,也就是缝合兽皮而成、能够耐热耐冷的可移动毡帐。随着民族的不同,毡帐的形状也多少有些相异,机能则大体类同。夕阳西下,由许多毡帐所聚集而成的聚落当中,人们开始焚烧燃料,也就是干牛粪,要准备今晚的膳食。穿着道服的少女,与汉人青年走在其中,引来一旁好奇的目光。

  仆仆走在零星分布的毡帐之间,无视于那些视线,只管往前走去。她一直走到距离晋阳城最远的的那个毡帐前,才停下脚步。这个毡帐也与其他的不同,周围没有家畜,只有一匹马被系在桩子上。不过那匹马很瘦,马鬃也东秃一块、西秃一块,看起来不像是要拿来卖的。

  「这里。」

  毡帐的入口垂吊有很厚的毛毡,当作门用。一位年轻的女性从中探出头来。

  「……唉呀。」

  让王弁惊讶的是,她说的是汉语。不过,如果是前来晋阳进行买卖交易,会说汉语也是理所当然的吧。这位女性的长发留到背部中央,从头顶稍稍往右边拨拢。在从毡帐透出的光亮当中,那位女性的秀发显得更加黑亮动人。她的五官端整,在王弁看来,与胡人又不尽相同。

  「尊夫可在?」

  仆仆问道。女人盯着王弁与仆仆看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打量他们二人的装束。接着她才开口说道:

  「请您稍候。」

  她优雅地低下头,弯腰行了一个礼,然后转回毡帐里,看来是要准备招呼突然来访的客人吧。王弁回头看自己一路走来的路上,几个搭盖在较高处的毡帐,已经有几处冒起炊烟,点亮灯火。看起来就像是夜空中的星星,不定闪烁。王弁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位眼睛看不见的乐师,一路走到这里,他看着月亮在他的头上几回月圆,几回月缺?王弁原本没有诗兴,但此时他也被深深触动,胸口感到一阵热意上涌。

  突然,就像是要撕裂他的感伤,从毡帐当中,传来了一阵尖叫。

  「那是怎么了?」

  城外是一片寂静的草原,在这个沉静的夕暮时分,这阵惊人的叫喊声显得相当突兀。

  「夫妻吵架。」

  他们老是这样——仆仆只说了这么一句。她倒躺在嫩芽新起的草原上,叹了一口气。

  「这又是为什么?」

  「夫妻吵架的理由,哪是我们外人可以理解的。」

  事实上,王弁不记得自己看过所谓的夫妻吵架。他的母亲在他幼时便已故去,而父亲与那个不知道是续弦还是情人之间的对话,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总之呢,夫妇吵架,连狗都不理。虽说这里的主人听到我这样说应该会生气才是。」

  仆仆说道。王弁则是完全没有听懂。

  毡帐中的骚动持续了四半刻。听起来像是妻子的高音,与听起来像是丈夫的低音交错着,一时之间,王弁也听不出谁在这场争执当中占了上风。他不时听见有东西被扔掷碎裂的声响。最后,那位女性再度探出头来。她手忙脚乱地重新整理乱发,只有口吻动作依然优雅。

  「请进。」

  那位女性将他们请入毡帐里。仆仆思了一声,从容不迫地点了点头,她分开沉重的毛毡,踏入毡帐里。在那么激烈的争执之后进入毡帐的感觉非常微妙。

  毡帐的陈设走大唐风格,除了睡床放在角落之外,感觉上自己像是被带入一个客厅。毡帐的中心,摆放着一张手工雕刻的白檀制茶几,看起来也不像是骑马民族的风格。

  一个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迎接他们。他的鼻子很高,但不是鹰钩鼻。而以他的鼻子为中心,他的脸孔整个往前突出,有一种奇特的优雅感。除了他的左眼——或许是因为夫妻吵架的关系吧,整个肿了起来。整体来说,他看起来仍像是一个好丈夫。

  「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仆仆先生了吧。嗯,从魏王讨灭吕奉先以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了,是吧?」

  「是啊,那时也蒙您照顾甚多。」

  王弁拼命地挖掘自己的记忆,回想自己幼时读过的史书。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五百年以前的事了。所以他眼前的这两个人也不是人类,而是神仙吗?但是,他没听过仙人也会行商。虽然王弁对自己很有自信,不论眼前出现什么样的仙人,他应该都不会意外了,但他还是很惊讶这点。

  「夫人还是这么不可方物。」

  面对仆仆的恭维,夫人用衣袖遮住脸,很是害羞。让人难以想像,这个人刚刚发出了那样尖锐刺耳的声响。

  「不好意思,适才冒犯尊耳……」

  主人低下头道。王弁看见了他露出的抓痕,想必是夫人留下的吧。

  「那个,先生,可以请您听余说吗?」

  「欸,不要吧,还要更丢脸吗?」

  虽然只隔了一层兽皮,声音很容易往外传。但王弁其实没听清楚其中内容。他虽然不想知道人家夫妻之间吵了什么,不过眼前夫人像是想要一吐为快,他也没有立场表示意见。于是,夫人便伸手按下丈夫的身体,向前探出。

  「丢脸吗?我说啊……」

  「……少陪。」语罢,王弁便准备离席。虽然对方看起来像是仆仆的熟人,刚才人家也说了希望仆仆能够听他们说话,所以他留下来也没什么问题才是。但是王弁根本不想听这些跟自己无关的家庭问题。

  「骗人。你根本不想去茅房或什么的吧?」

  仆仆说着,拉住王弁的衣摆,把人拉回座位。她对王弁耳语道:

  「陪余一下,这位夫人讲起来就没完没了的……」

  王弁虽然听了就更想跑,但想到仆仆这是在拜托他,王弁不由得快活起来。对于眼前的这两个人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这位夫人显然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紧接着她便开始以雷霆之势来数落丈夫的不是。她那看起来教养良好的丈夫,则是双手合十,不住地对他们表达歉意。

  (好累……)

  对不习惯听人大发牢骚、横加抱怨的王弁来说,要渡过这历时两刻的抱怨大会,真的只有痛苦而已。

  夫人的主张如下:

  他们夫妻各自的生长环境不同。夫人出身蓬莱山旁的姑射国⑥,她的丈夫则是出身位于姑射国西北方,距离数万里的犬封国⑦。姑射国由于就在仙境蓬莱山旁,人民都拥有可匹敌仙人的力量。犬封国的子民则是传说中的圣王,黄帝的后裔,也算是出身名门。

  这两个国度所在的土地,都距离凡人生存的世界极远。他们夫妇俩为了使自己所属国家取得其所缺乏的物品,而来回奔走。数千年来,他们在工作上都合作愉快,相当和睦。

  「可是,这两千年间,世间也有所转变。」

  世间,应该就是指人间界吧。这位夫人在提及世间时,特地看了王弁一眼。

  「夫君以他的本来面貌行走世间,却出了乱子,甚至掀起轩然大波。」

  「本来面貌?」

  男主人转向仆仆,有些担心的模样。「不要紧吗?」他问。仆仆则是转向王弁的方向,「不要紧吗?」她也重复了一次。王弁也只好回答:「嗯,不要紧。」不过,这是因为他没有想到,此包主人的本来形貌,远超乎他想像的关系。

  「那么……」

  作丈夫的身形一晃,他的原貌,犬头人身的型态便出现在众人眼前。王弁虽然惊讶,但仍在意料之中——反正不外乎是跟狗有关的形貌。所以,他没有移开视线,那一对夫妻见他没有受到惊吓,反而吓了一大跳。

  「我还以为这位是普通人类呢,看来是我弄错了,真不愧是先生的弟子。」

  「不,他的确是个普通人没错。就跟那些太原府的人一样,对吧?」

  犬头说人话——这光景多么奇妙。然而比起硬转成人类的样貌,眼前这被雪白的长毛所覆盖,一双眼有如黑云母一般闪闪发光的脸,自然要美得太多。

  「所以,世间是因为什么而喧扰?」

  仆仆把话题拉了回去。

  「是了,那就是我要说的。因为被人指指点点的实在是太麻烦了,所以我就叫他干脆变成人类的样子吧。结果这人居然反弹说,怎么可以这么做。」

  男主人情绪转坏的理由,似乎也不难理解。因为人家看了感觉不好,所以被指着说应该要变身才对,这样心情怎么可能会好,这跟自在变化完全是两种感觉。

  「……然后,他就把交易的交涉工作全都交给我。」

  夫人出身姑射国,进退坐卧的动作都相当优雅、有教养。而在姑射国当中,男女之别也很严格。传统上也不许男人待在内室,女人反而出外交际。但是听夫人这般讲述,王弁却逐渐往男主人一边倒。

  男主人虽然是犬封国出身,但他应该很清楚姑射国有这种规范,却依旧选择与夫人结为连理。虽说因为讨厌,所以无视夫人要他变身的要求,有点度量狭小;不过夫人的要求,也是有些乱来。

  「那么……」

  仆仆听了他们的话,打了一个哈欠。

  「先生,请您认真听我们说啊!」

  「余在听啊。可是人家说啦,夫妻吵架连狗都不理。」

  啊啊,原来如此。王弁这才明白,就是因为这样,仆仆才会摆出那种无所谓的态度。男主人则是顶着一颗犬头,一脸苦笑。

  「现在不是开这种差劲玩笑的时候啊,这个歧见要是无法解决……」

  夫人停顿了一下,稍做酝酿,她道:

  「一有机会,我就会回我的国家去。」

  「你又下了这样的决定啊。」

  仆仆的语气还是蛮不在乎。对于这件事,仆仆本来就不怎么认真。当然,她到底怎么想的也没人知道。面对这突发的夫妇危机,王弁也很好奇,仆仆到底会怎么处理。

  虽说是早春,但随着日落,太原城的草原还是急远转冷。夫人虽然大发着牢骚,那张美丽的脸孔也见扭曲,但是她仍是点燃了暖炉,让包里温暖起来。这个毡帐本身也具备挑高设计,保温性很好,寒意随即散去。

  「好。你们既然说要问余的意见,那就是会听余的裁决吧。」

  是这样吗?——仙人的脸色严峻,简直有如判官。顶着一颗犬头的主人与美貌的妻子也摆出了叩拜在地,拜闻判决的态度。就在这一瞬间,王弁才真正感觉到,眼前这个少女可是拥有伟大力量的仙人。

  「那么,王弁,你判决吧。」

  他没有从椅子上摔下来,应该可以归功于累积到现在的经验吧。

  「这个人说的话就是余说的话。你们要用心倾听。」

  好久没有被这个仙人弄得目瞪口呆了,王弁多少有些感叹。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女性,当然也不知道要怎么处理夫妻吵架。但就算他想逃跑,仆仆也已经牢牢地抓住他背后的衣衫。那两个人也移到他面前,叩首在地。

  「那个,我……」

  即使王弁转头看着仆仆,想要求助。仙人却闭上双眼,脸上的表情像是微笑,又像是在嘲笑眼前的两人。仙人没有回看王弁,没办法了,王弁也只好学着摆出一副冥想的模样。

  灶上的水壶发出的音色渐渐变了。原来是锵锵的单发敲击音,逐渐转变为单发的空气音,接着,又转变为连续发出的声响。王弁突然想到了,如果那就是争执的原因,那么,消除那个原因就可以了吧?

  那对夫妇的感情本来就很好,他们为了某种原因,从遥远之地来到这里进行交易。然而,这个人间界却产生了剧烈变化,无法接受男主人的外形,也不是什么不合理的事。

  「这样的裁决,你们可以接受吗?」

  没有提及王弁的想法或是其他种种,仆仆只是径自开口询问眼前的两个人。这对夫妻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恕我们失礼……」他们说道。「这件事我们已经做了数千年之久,突然说要辞掉,这有点……」

  他们想说的是,他们拉不下这个脸吧!王弁其实并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在做什么生意,但赖以维生的行当,要他们乖乖收手,这也有点困难。他虽然很认真地思考方法,但无论如何终究是外人的想法。要不要听,就看他们了。王弁如此想着。

  「这样啊。」

  仆仆看着王弁。

  「你的裁决他们听得进去,但是似乎不太能够接受呢。」

  「那没办法了。」

  王弁也把话说得干脆。那对夫妻开始有些慌了手脚。

  「不不,我们绝对不是那个意思……」

  「那么,到底是怎么样?」

  仆仆的语气显得有些粗暴,这很少见。

  「是、是。先生的见解完全没错,我们自当依循先生的判示。但是……」

  「是你们要问的吧。也说了会听从余的裁决,但现在却又一脸犹豫不决。」

  「怎、怎么会呢?」

  他们似乎在害怕什么。王弁顿时一阵背脊发凉,他虽没看过这样的仆仆,但他现在至少知道一件事——他一定得收回主导权才行。

  「那么,这样子好了。」

  「你闭嘴。」

  「我不能闭嘴。是先生说要把这次的事情交给我处理的,所以应该由我处理到最后才对。」

  面对王弁难得认真的正面反抗,仆仆只好把头转过一边,不再说话。

  「两位做这个工作好几千年了,我知道你们很重视这个工作。但是,都做了有数千年之久,何不休息一会儿呢?我是这样想,所谓的神,也不应该每年都像这样拼命地工作吧……」

  那对夫妻愣住了。王弁注意到自己正自以为是地说着一些事不关己的话,他连忙又补了几句。「虽然……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是要辛苦一点。」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

  顶着一颗高贵的犬头,男主人不满地问道。

  「呃,这个嘛,偶尔也忘掉工作的事情,好好去旅行如何?就像我们一样。」

  「跟你们一样……」

  对夫人而言,这似乎是个相当有魅力的提案。她的视线往丈夫的方向投去。但她的丈夫却仍低着头,对他们持续不断的工作相当执著。

  「我想仆仆先生应该明白,我们将北方的世界与这个世界做了结合,并补足各自缺乏的物品。我们之所以持续行商,也是因为要将彼此的世界好好连结起来。」

  他表示,自己这奇异的姿态,在过去都不会被当作奇异之物看待。

  也许过去确有过这样的时代没错……但王弁心想,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根本无法想像那种景况。

  「这或者就是契机吧。」

  主人有些慨叹。

  「老君也常说,没有什么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仆仆也开口安慰他,她道:

  「需要变化的时候不变化,反而是勉强了。你真正的姿态,对现在的人来说,就有如妖怪一样,那样的反应会让你们感到不快,进而造成夫妻吵架。你们原来就出生近于仙道之国,冷静一段时间吧,这孩子是这个意思。」

  这对夫妻对着王弁拜了三拜,表示自己的敬意。然而,对于自己似乎是言之成理,王弁只觉得很难为情,想要逃出这个毡帐。自己明明无官无位、游手好闲,出门就是去附近的酒馆,哪有立场对人说教?

  「那么,我们回归主题。」

  仆仆的表情也已经明显缓和不少,她开口转变话题。这对夫妇因为已将问题解决,负担便减轻不少。夫人表情平稳地泡茶,男主人则亲手切开某种肉干,放到王弁面前。

  「余希望,这一回,你们能够将你们在这里弄到的商品让给余。」

  仙人开口提出交易,让王弁颇为意外。他伸手探进怀里,父亲交给他的银两不晓得还够不够。托河神的福,从淮水到渭水,他压根没有花到交通费。但从骊山北上,因为他们也像普通人一样住宿在旅店当中,所以花费不少。即使仆仆有办法让酒壶里的酒喝之不尽,但她可没有表演过让银子从钱袋里掉出来的法术。

  「不不不,我们夫妇适才也与先生相商,银子我们就不收了。」

  在此时候,与其说他们是商人,还不如说,或许就因为他们是商人,所以也特别讲道义。考虑到旅费所剩无几,王弁对提出这提案的夫妻感激不已。

  「那可不行。就这样给我们,你们接下来要怎么办才好?你们会来这儿,也是因为还在进行买卖吧,我们当然不能白白拿走你们的商品。」

  「既然如此……」

  主人点了点头,把仆仆带出毡帐外,王弁也跟上。但是外头看起来不像有可以当作是商品的家畜或是物品,只栓了一头瘦马。

  不会吧,王弁心想。

  男主人将那匹瘦马的疆绳解下,交给仆仆。仆仆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鼻子。即使在夜里,那匹马的鼻尖看起来也有些脏污。然而,在仆仆的抚触下,那匹瘦马没有丝毫的不安,也没有嘶叫,而是用脸蹭了蹭仆仆的手。

  「嗯,这是一匹好马。」

  仆仆赞叹道,一旁的主人一脸自豪。但两人的反应,都与这匹马不甚相合。即便王弁看惯了诸多不合理的景象,也想揉自己的眼睛。

  「这匹马拥有我们犬封国的主神——戎宣王的血统,可说是出身名门。它一跨步就是万里起计,更拥有飞跃世界与世界之间缝隙的力量。如果是心灵澄澈的人骑乘它,还能延年益寿;原来可以活八十年的人,或者也能因此得到千年的寿命。」

  这匹马的外表虽然不怎么样,但似乎是一匹很了不起的马。王弁把脸靠过去细看,这匹马拥有长长的睫毛,眼睛看起来相当湿润迷蒙。当它把脸靠到仆仆的手边,那悲伤模样就仿佛即将辞世。

  「好,这匹马余要了。用余所炼制的丹药来换,如何?」

  「那就很够了。我们无法治愈的疾病,只要服下先生所炼制的丹药,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痊愈。甚至有些笨蛋想要自行制作这些丹药呢!」

  仆仆动了动鼻子,有些得意的模样。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东口袋,交给男主人。

  「未满周岁的孩子,一锭丹药分成四份,一次给他吃一份就可以了。过百岁可以加一份,以此类推,只要不是寿尽,都可以服这个药救命。」

  顶着犬头的男主人深深地低下头,收下了那个袋子。

  「我们的交易顺利完成了。夜也深了,请两位在这里好好休息。虽然地方是窄了一点……」

  配合男主人的发言,夫人已经准备好了一张客用的床。虽说这对夫妻刚刚才激烈地大吵过一场,不过毕竟一起生活了数千年之久,默契也无人能比。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余从长安的司马承祯那里拿来了崑仑的蟠桃酒,你们应该不常喝酒吧,偶尔也陪余喝两杯吧。」

  在那之后他们喝了多久呢?王弁想不起来。司马承桢给的蟠桃酒,连仙人都能醉倒。这一对来自不可思议国度的夫妻三两下便喝得大醉,话也多了,他们反复地调侃对方,开着玩笑。像这样的调侃,也被他们当作是撒娇的一种。王弁坐在一边,着迷地听着他们述说各自出身之国度的种种故事。

  犬封国的始祖,是黄帝的玄孙汴明(注)。黄帝将那块土地交给汴明,而汴明在那块土地上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就是一对雌雄白犬。从那之后,这个国家的人民,全都是犬头人身。

  而从那之后,他们所经历过最大的战争,就是犬封国与肃惯国(注)的战争。肃惯国位于遥远的西方,举国上下都长于武术,他们所用的弓长达四尺。而在这场战争当中,挽救落入劣势的犬封国英雄,就是人头马身的戎宣王。

  戎宣王拥有一身红色的皮肤,就像是神只一般的睿智,在他的指挥下,犬封国勉强击退了肃惯国。在混战之中,戎宣王的脑袋被敌人切下来,但即使失去了身体的重要部位,他也依然持续指挥自己的伙伴。

  这样的戎宣王,深深感动了犬封国的子民。他们塑造了戎宣王的雕像,至今仍持续祭祀着。而继承他血统的名马,则被赋予「吉良」之名。这名马也被视为犬封国的名产,驰名世界。

  (真有意思,这又与西域诸国的传说不同。)

  王弁舒服地漂流在混合酒意与异国故事的醉意当中。事实上,旅途的疲惫也是原因之一。王弁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好好地运动过,如今他却是每天走上数十里、数百里,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件特别愉快的事。这些地方的食物与淮南不同,有时甚至连语言都不太能通。但王弁还是觉得,他喜欢旅行。

  (我想走得更远……如果跟着仆仆先生,或许我可以走得更远,远得令人难以置信吧。)

  这一天,王弁一边听着这三个不可思议的人物交谈,一边进入了梦乡。

  ①卯刻:早晨五点到七点。

  ②丈:中国唐朝度量衡,1丈约3公尺。18丈约54公尺。

  ③襦袢:穿在和服内里的衬衣。

  ④太原府:位于今中国山西省。

  ⑤渤海族:唐代东北地区的少数民族之一,以粟末摸和及高丽遗民为主,融合其他部族而成。

  ⑥姑射国:出自《山海经》〈海内北经〉:「列姑射在海河洲中。射姑国在海中,属列姑射…蓬莱山在海中」。《庄子》中则提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应为夫人形象。姑射或射姑,皆有典籍使用。

  ⑦犬封国:出自《山海经》〈海内北经〉当中所载:「犬封国曰犬戎国,状如犬…」

  (注)汴明:《山海经》〈大荒北经〉:「黄帝生苗龙,苗龙生融吾,融吾生弄明,弄明生白犬,白犬有牝牡,是为犬戎……」,其中「弄明」亦作「并明」,《史记》〈周本传〉中疑并为「卞」字形声之讹传。在此作者引申使用「汴」字。

  (注)肃慎国:《山海经》〈大荒北经〉:「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有蜚蛭,四翼。有虫,兽首蛇身,名曰琴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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