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日

  一濑红莲被送进牢房。

  他被送进和父亲同一间牢房。可以看出父亲看见儿子走进牢里后，神情显得十分疲惫。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红莲望向父亲的身影──望向一濑荣的脸庞。

  父亲和红莲长得并不像。

  温柔的眼眸，白皙的肌肤，平稳的性格。

  父亲一直都很温和，总是在夸奖红莲。

  你跟过世的母亲很像，意志都很坚强。

  所以你一定可以成为比我更优秀的一濑家当家。

  对于不喜欢与人争执，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沉著冷静的父亲，红莲一直满怀憧憬。

  可是现在的父亲疲惫不堪。白发在那一头乱发中十分显眼，再加上眼袋，看起来比平时老上不少。

  红莲想不太起来父亲现在的年纪，不过之前在名古屋见到父亲时，他看起来并没有这么苍老。

  红莲问：

  「……他们拷问你吗？」

  父亲一听，柔和地笑了笑。

  「没有，我只是睡眠不足。」

  「…………」

  「倒是红莲，你是怎么了，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

  「是因为我吗？是不是因为我扯了你后腿。」

  「这不是老爸的错。」

  「但是，红莲……」

  「别担心，我不会被问罪的。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真的吗？」

  「真的。」

  「那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听父亲这么一问，红莲皱起眉头。

  为什么会来这里？

  当然是为了来见父亲一面。

  为了来探望父亲。

  这是暮人答应他的。

  「…………」

  是伟大的柊家，允许他在父亲被处死前，来见父亲最后一面。

  所以他才会心怀感激地来到这里。

  红莲的手颤抖起来。要是一个不小心，他可能就会被愤怒冲昏头。他明白体内的鬼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因此他一直努力压制内心的激动，但是……

  「……老爸，对不起。」

  他的语气还是忍不住发著抖。

  听见红莲道歉，父亲依旧平静地回答：

  「干么道歉。」

  「我没有能力……救老爸出去。」

  「所以我要被处死了吗。」

  「对。」

  「这样啊。」

  「都是我的错。」

  然而父亲笑了起来。

  「这不是你的责任。」

  「可是……」

  这时父亲打断红莲的话，把手放在他的头上，就跟小时候一样摸了摸他的头。不过红莲已经长得比父亲还高，不再需要跟从前一样抬头看著父亲。

  他低下头。

  「对不起，老爸。」

  听他这么一说，父亲笑了起来。

  「有什么好哭的，傻儿子。」

  「可是……」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有你这么一个优秀的儿子，我真是太幸福了。」

  「…………」

  泪水不听使唤，从红莲眼中扑簌而下，无能为力的他根本说不出话。

  父亲问：

  「所以只要我死，其他手下就能平安无事吗？」

  红莲点点头。

  「对，我已经和柊家谈好了。」

  他可是抓到了吸血鬼。

  再加上他还得到真昼交给他的那把拥有未知能力的「鬼咒」装备「阿朱罗丸」，应该也算得上十分可观的战果。红莲他们只是稍微调查一下，便发现「阿朱罗丸」内，蕴藏著大幅提升「鬼咒」装备性能的可能性。

  而且暮人对此成果感到相当满意，所以他原本答应将红莲的父亲和手下的处死之日延后。

  但是，这决定却遭到推翻。

  「帝之鬼」的高层部会，决定要处死一濑荣。

  高层部会的成员是柊家的当家柊天利，再加上另外九名干部。

  而担任干部的，是除了一濑家之外，另外九个家族的当家。

  二医家，三宫家，四神家，

  五士家，六道家，七海家，

  八卦家，九鬼家，十条家。

  美十的父亲和五士的父亲，应该也是其中的成员。

  据说所有成员，都一致通过要处死一濑荣。

  而做出这决定的理由十分恶劣。

  一濑红莲这次带回吸血鬼和「阿朱罗丸」，而且向柊暮人宣誓效忠，要是承认他这次的战功，可能会助长一濑家旗下「帝之月」的势力。

  因此，为了保持平衡，高层部会做出结论，决定处死一濑荣这个当家，藉此让一濑家明白自身的定位。

  关于会议的详细内容，红莲是从五士和美十那边听来的，所以应该不会有错。

  换句话说，父亲之所以难逃一死，其实是为了警告立下战功的红莲。

  而就连父亲被杀也完全无力反抗的一濑红莲，将会就此成为柊家名副其实的忠心奴仆。

  这时红莲问：

  「我说老爸啊。」

  父亲一边摸著他的头，一边回答：

  「怎么？」

  「我们是为了什么活在这世上？」

  「…………」

  「照这样下去，我们永远都只是奴隶。不管再这么努力，情况也不可能好转。」

  但是父亲对他说：

  「其实每个人都是这样，只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罢了。」

  「可是，就只是因为他们这种自私的理由，老爸你就得没命。」

  「是啊，你说得没错。如果我因此而不幸，也许活在这世上真的没什么意义。可是，我看起来很不幸吗？」

  听见父亲这么说，红莲抬头一看，发现父亲依旧一脸平静地笑著。

  于是他皱起眉头。

  「老爸脸上老是挂著笑容，我怎么看得出来。」

  「我是因为开心才笑的。我一直觉得自己很幸福。」

  「你骗人。」

  「我说的是实话。」

  「老爸哪里幸福了。你可是被他们严刑拷打，最后还得丢掉性命耶。」

  然而，父亲却只是咧嘴一笑，拍了拍红莲的头。

  「可是我保住了你。等我死了，你从今天起就是一濑家的当家了。如果是你接任，一定不会有人反对。光是这样我就满足了。」

  父亲这么说时看起来真的很开心，眼神中连丝毫迷惘也感受不到。

  看见父亲这模样。

  「…………」

  红莲感到十分痛苦，泪水差点又夺眶而出，但他忍了下来。

  「……我没有办法做得跟老爸一样好。」

  「你可以的。」

  「可是我……」

  父亲打断他。

  「你有能力完成任何事，所以你要随时认为自己是对的。」

  这时从牢房外传来声音。

  「喂，你们马上出来。处死一濑荣的时间到了。」

  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真实，但马上就会成为现实；红莲的父亲马上就要遭到处死。

  牢房打开，一群陌生男子走了进来。

  父亲并不在意那些人，而是紧紧搂住红莲。

  「是该道别的时候了，红莲。」

  红莲用低沉、微弱又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不要。」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让我们笑著道别吧。」

  「我才不要。」

  「谢谢你，红莲。谢谢你当了我的儿子。」

  「我不要这样跟老爸分开。」

  但是父亲被那群男子抓住手臂，扣上手铐。

  红莲无法制止他们。要是他出手阻止，接下来恐怕就轮到他的数百名手下被处死，所以他实在没办法出手。

  父亲将被带走。

  两人将就此永别，再也没机会见到彼此。

  「可恶，怎么会这样，我到底该怎么办……」

  听见红莲喃喃自语，父亲说道：

  「笑一笑吧，红莲。从今天开始，你可就是『帝之月』的领导者了！」

  父亲如此怒吼。

  被这么一吼，红莲抬起头。

  眼看著父亲就要被带出牢房。

  他对父亲说出自己从未说出口的话，说出这句他早该告诉父亲的话──

  「老爸！」

  「…………」

  「我、我也很骄傲自己是老爸的儿子！」

  听见他这句话，父亲笑得十分开心。

  接著父亲被带出牢房，刑场就在外头，父亲即将遭到处死。

  红莲没有勇气去送父亲最后一程。他整个人没了力气，一时之间无法移动脚步。

  他坐在牢里那个平时父亲所躺的床上，默默地忍耐著，等待时间流逝。

  眼看父亲就要被处死，他也只能忍耐。

  眼看自己的人生如此不顺遂，他也只能忍耐。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这时又有人出声叫他。

  「喂，红莲。」

  他抬头一看，发觉柊暮人就站在牢房外头。

  暮人低头看著红莲。

  「已经结束了。」

  他是指红莲的父亲已经遭到处死。这小子说这句话时，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红莲冷冷一笑，回答：

  「这样你满意了吗？」

  「是啊，很满意。」

  「那就给我滚。」

  「嗯。」

  暮人点点头，转身正要离开，但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

  「先跟你说一声，我对你带回来的成果很满意，所以我反对处死你父亲。做出这个决定的是家父。」

  红莲望著暮人。

  「哦，是吗？」

  「我对你有很高的评价。」

  「你这是要我感谢你？」

  「对，就是这样。」

  「……开什么玩笑。」

  听见红莲低声这么说，暮人露出略带同情的眼神看著他。

  「嗯，我了解你的心情。」

  红莲已经不想理会暮人。这小子──出生在柊家的人怎么可能会懂。

  但是暮人继续说道：

  「我去把你的同伴叫来，你就请他们好好安慰你吧。」

  「啥？你是怎样，你以为这么做很贴心吗？今天吹的是什么风啊。」

  于是暮人回答：

  「从今天起，你就是一濑家的当家了，这样一来家父就会把你找去。在那之前，我想先让你的立场明确一点。」

  「你是指身为柊家奴隶的立场？」

  但是暮人摇摇头。

  「不对，你可是我的手下。」

  听暮人这么一说，红莲目不转睛地直盯著他。

  暮人刚才说，在红莲去见柊家的当家，也就是柊天利之前，要让红莲的立场明确一点。

  他这番话的意思，就等于是命令红莲听命于自己，而不是服从柊天利。

  红莲凝视著暮人。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

  「你不怕犯了反叛罪吗。」

  「怎么可能。难道你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吗？」

  「说出去会怎样？」

  暮人回答：

  「那就连你也会被处死。」

  然而，这么做等于是主动暴露自己的弱点，红莲摸不清暮人究竟在盘算什么，这也有可能是一个圈套。

  这个圈套，也许是为了测试即将成为一濑家当家的红莲，心中是否有反抗柊家的念头。

  不过红莲直盯著暮人，说道：

  「暮人。」

  「嗯？」

  「你刚才说你反对处死我父亲。」

  「是啊。」

  「这是我唯一要感谢你的地方。」

  听红莲这么一说。

  「那还用说。」

  暮人点点头，然后离开牢房。

  红莲待在牢房里好一阵子。只要一离开牢房，他应该会发现世界又有所改变。

  他即将成为领导「帝之月」所有信徒的一濑家当家。

  这担子十分沉重，他完全不认为自己能马上做得跟父亲一样好。

  但是。

  「我得加油才行……」

  他说著便站了起来。

  因为父亲对他有所期待，因为他希望能再得到父亲的称赞，因为他希望下次见到父亲时，自己仍是个能让父亲自傲的儿子。

  他站起身，走出牢房，然后朝屋子外头迈出步伐。

  屋外是个类似广场的地方，「帝之鬼」的信众围绕著广场，眼神都投向广场中央。

  而且附近还慎重其事地装了摄影机，将广场上的模样向外播放。

  广场中央有一具尸体。

  那是红莲的父亲──一濑荣的尸体。

  父亲的头被砍下，滚落在地。

  看来并没有人负责收拾尸体，看这情况，这似乎是红莲的任务，而且这一切都会被播放出去，让「帝之鬼」的信众明白柊家的实力有多么牢不可破，以及一濑家是多么懦弱与服从。

  「…………」

  红莲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不，也许这声音是从心中传来的。

  那是鬼的声音。

  是红莲所使用的那把鬼之武器，也就是「之夜」的声音。

  《啊啊，啊啊，太惊人了。红莲，你的怨恨真是强烈。让这些怨恨失控吧，感觉一定会很爽快的。》

  「…………」

  红莲并没有回答。但是，之夜的语气听起来似乎相当兴奋。

  《假装平静也没用的，红莲。你跟我融合的程度已经很高，真昼已经把你和鬼融合在一起了。已经没有人能够阻止你心中的怨恨。》

  之夜说著，开始向红莲输送力量。

  输送十分强大的力量。

  强大到足以瞬间排解怒气的力量。

  只要让这股力量失控，至少应该足以将前来观赏这场低级死刑的那些人渣，全都给杀个精光。

  如果只要杀了这些人，红莲就能气消的话，那任由怒气爆发或许也是个不错的选项。

  「…………」

  然而，红莲依旧没有动手，他对之夜的引诱充耳不闻。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取出手机，显示在萤幕上的是个陌生的号码。

  他接起电话。

  从电话另一头，传来他伙伴的声音。

  是柊深夜的声音。

  『红莲！你用不著收拾，交给我来就好，你不要乱动。』

  从深夜后头，传来美十泫然欲泣的声音。

  『你还好吧，红莲！』

  接著是五士的声音。

  『我们现在就赶过去，你再等一下就好！』

  看来这几个家伙正看著现场转播。

  既然如此，时雨和小百合一定也看到了。

  「帝之月」底下的信徒应该也在看。

  这么多人在看，红莲可不能丢人现眼。

  因此他说道：

  「深夜。」

  『再等我们五分钟，我们马上就赶到。』

  「我没事的，你们用不著过来。」

  『怎么可能没事。红莲，我们马上就……』

  但是红莲打断他：

  「不过啊，待会儿你们可要好好安慰我。你们就一起陪我打电动好了。」

  『喂！』

  红莲说完便挂断电话。

  而且连手机的电源也切了。

  接著他挺直腰杆。

  注视著广场中央。

  然后鼓起从今天起，自己就要背负一濑家这个重责大任的气魄，向前迈出步伐。他面不改色。

  他毫不示弱。

  他决定无论面对何种状况，都要跟父亲一样沉著冷静。

  他走到父亲的尸体旁。

  一来到尸体附近，由绝望、恐惧与悲伤而生的怨恨，便又蠢蠢欲动，愤怒又几近爆发，好想拔腿就跑的懦弱之情也随之而生。

  但他压抑住一切情绪。

  「……别担心，老爸。」

  他开口说道。

  「别担心，交给我吧，我会成为老爸所期望的好儿子，你就好好在天上看著吧。」

  他一边说，一边捡起父亲被砍下的头，紧紧抱在怀里。

  接著他扛起父亲的无头尸体。

  这时，他稍稍借用了鬼的力量。

  是之夜替他提升了体能。

  要是之夜没这么做，红莲大概会沮丧到没力气扛起父亲的尸体。

  盯著红莲的观众什么也没说，只是吞了吞口水，凝视著一濑家的人渣默默扛著自己父亲尸体的模样。

  今后该怎么做？该如何活下去？红莲觉得这些问题都在今天有了答案。

  他已经明白自己的立场，以及必须保护的事物为何。

  就在今天，在这一天，在充满侮辱的视线中。

  一濑红莲成为了一濑家的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