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壹

  走完漫长而坡度缓和持续倾斜的斜坡尽头,就是目的地京极堂。梅雨季已过的夏天阳光,并不是很清爽。斜坡途中完全没有像树那样的遮阳物。只有咖啡色像土墙的东西绵延持续着。我不知道土墙内究竟是民房或者寺院或疗养院什么的。说不定是公园或庭园。但冷静地想想,如果里面围着的是建筑物,那面积又嫌太宽广,所以,我想,是庭园什么的吧。

  斜坡没有名称。

  不,正确地应该说,也许有,但我不知道。一个月一次,不,有时候,两次、三次的爬这个斜坡去京极堂,已经有两年的时间了。也不知道走了多少次这个斜坡路了。可是,奇怪得很,对我而言,从我家到这个斜坡,一路上街上房子的排列、途中所有景况的记忆都显得暖昧模糊。别说斜坡的名称了,就连附近的地名住址之类的,我也完全不清楚。何况是墙内有什么,我压根儿不感兴趣。

  阳光突然阴暗下来。气温没变。走到斜坡约十分之七的地方我吐了口气。

  快到斜坡尽头时,左右两旁即出现岔路。土墙在那儿弯成左右两边,隔着岔路有竹林和几间相连的民家。再向前走,开始看得到稀稀落落的杂货店、五金店等。然后,再住前走一会儿,就是隔壁镇上的繁华街了。

  京极堂可以说正处于镇与镇的交界处。在地址上,算是邻镇。京极堂离镇上很远,原来担心客人不会上门,但也由于如此,说不定更吸引邻镇的人上门。

  京极堂是一家旧书店。

  京极堂的店主是我的老朋友。我总是弄不清楚他到底想不想做生意?总之,书店里摆的多半是卖不出去的书。京极堂所处的位置,怎么说都不算是理想的商业地区,尽管店主自诩老客人很多,生意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我很怀疑。再怎么说,京极堂销售的尽是其他旧书店敬而远之的专业书、汉文书之类。而掌握到同类书的同业也会把书转到这里来。所以,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的同类书就更多了。因此,京极堂吸引了学者和研究者等固定客户,其中不乏千里迢迢闻风而来的好奇的人。不过,这些都是那个店主自己说的,真实与否是个谜。我认为,实际上是店主在副业方面的收入安定所致,但是,他从不提这档子事。

  夹在疏落竹林中的面店旁边就是京极堂。京极堂前面有个小森林,森林里有座小神社。京极堂的店主原本是这座神社的神主(译注:在神社工作,以祭神为业的人),现在也还是神主,神社举行祭典等仪式时,他也会上祈祷文,不过,我从来没看过他那时的模样。

  我稍微抬眼望了一下店主亲自写的看不出高明与否的「京极堂」匾额后,钻进敞开着的门。就像每一次一样,店主用一副如丧考妣的表情正在读线装书。

  「唷。」

  我发出不像是招呼的古怪声音后,坐上帐房旁边的椅子。同时也搜寻着椅子四周尚未整理堆积如山的书,当然,我是在找新到的便宜旧书。

  「你也真是个不安份的男人!打招呼就好好地打招呼,坐就好好地坐,看书就规规矩矩地看,你也太不专心了吧。」

  京极堂店主眼睛不离正在看的书说道。

  我根本不理会他在说什么,眼睛只顾着搜索布满灰尘的书。

  「怎么样,有什么有趣的旧货吗?」

  「没有!」

  京极堂店主间不容发地说道:

  「所以,我现在在看这种书。话说回来,小伙子,有趣不有趣,当然是看你的标准喽,大致说来,世间没有无趣的书,什么书都有趣。可以说,没看过的书大致上都很有趣,至于读过一次的书,如果要觉得更有趣的话,就得再花点儿时间看,就这么回事儿。对你来说,有趣的书不仅是这些堆在这里还没整理的,还有那边书架上的书,几年前就已堆满灰尘排在那里了。容易找得很,你赶快选了以后,买下来吧。给你打点儿折扣。」

  喋喋不休地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后,这个脾气古怪的旧书店老板,微微抬起脸笑了。

  「我只对触动我心弦的书采取行动。只要认真读的话,可能会觉得每本书都有趣,不过,我所追求的读书显然和你不一样。」

  我一如往常般无所事事地交谈。丝毫不顾及我的反应,他的话题就像个偏执狂似的逐渐膨胀。像这样从鸡毛蒜皮小事开始的交谈,结果,后来多半总会转成论及国家大事那种夸张的话题。我听了觉得好玩,便刻意地闪开正题故意回答毫无意义的话。店主又用那瞧不起人的眼神看着我,用更轻蔑的语气说道:

  「我搞不懂你这种不热心的读书家!说起来,上我这儿来的客人都对书很执着。你的读书**超出普通人许多倍,对书却太不执着了,因为你把看过的书几乎都卖掉了,很过份。」

  我的确将买来的书卖掉了八成,然后,每次都会遭到这个脾气别扭的朋友责怪。不过,他尽管满腹牢骚,但收买我的书的正是坐在眼前的这个男人。

  「因为有我这种人存在,所以你的生意才能成交吧。如果大家都不卖书,旧书店不就成了抓不到鱼的渔夫了?并排在这书架上的你的猎获物,不都从像我这种你不满的卖书人那儿钓来的?」

  [有人竟然把书和鱼相提并论!」

  说完,京极堂店主显得有点儿吞吞吐吐的。在这种交谈中,我被他反驳的时候比较多,所以,看到这个朋友一时无法提出机伶的反驳,我的心情感到些微的愉快。平常这种时候,我很快就会被反击,所以,岂可让胜算溜走,我赶紧插嘴说道:

  「哎,书和鱼还不都是一样。生意人中哪有像你这种把卖的鱼摆在架子以前全都尝了一遍的稀有人种?书店老板通常不是这样读要卖的书吧。为了想买那本书而特地到店里来的客人该怎么办?」

  「呵,旧书店里的书都是主人的。既不是别家出版社托管的,也不是在替别人卖书。这家店所有的书,全都是我买的。要读要当枕头随我高兴,别人没有挥嘴的余地。客人是为了要我卖书才上门,我了解客人想要书的心情,所以,不是也卖他们了吗?再说,我现在看的多半是非卖品。」

  京极堂不知何故很高兴似的,把手上线装书的封面展示给我看。他在看的是一个叫鸟山石燕的画师所写、江户时代的书《画图百器徒然袋》。这本是非卖品,确实是他的藏书。然而,只是很巧合地,现在读的书是如此,而他几乎读遍准备卖的书也是事实。虽然没有恶意,但我经常揶揄这件事。实际上,也基于这个事实,我才怀疑京极堂究竟有无做生意的意思?据我了解,他确实有着以自己想读的书为主而大加收购的作风。不过,因为他感兴趣的书很杂乱,所搜集的书种类幅度很宽,反而因此能够肆应需求。

  京极堂表情显得更开心了,说道:

  「呵,上来吧!」

  终于让我进了房间。

  「老婆不在,没咖啡喝,反正你这人也分辨不出咖啡和红茶的味道。就忍耐着喝变淡了的茶吧!」

  他边拿起原先就摆在津轻(译注:地名,在日本青森县)漆矮桌上的茶壶,京极堂老毛病不改地边说着失礼的话。

  「说什么呀?看起来虽然是这样,可是,分辨咖啡的香味我可在行哩!」

  「呵呵呵,你在说笑吧,最近有一次,你在咖啡店点了哥伦比亚咖啡,小妹弄错了端来摩卡,你明明不知情,反而向她解说自己其实喜欢摩卡的酸味什么的,不是吗?你呀,勉强算得上是个文人,你想说明事情的心情我可以了解,不过,坐在一起的我可难为情了。」

  京极堂喋喋不休地说着让人觉得不愉快的话,而且真的拿出了变淡了的茶。但我在走坡路时流了很多汗,所以,即使是这种茶也觉得挺好喝的。

  大约十个榻榻米大的房间全都挤满了书架,和在店里的印象完全一样。如果换了是主人的房间那一定更惊人,他的妻子始终抱怨到处都是灰尘,她不悦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这种情况并非货品侵占住的地方,相反地,就如刚才他自己说的,是因为藏书已满溢到店面了,所以只好把这些书卖掉来得正确。

  我一进入房间,书店就算打炸了。有时候聊得起劲,连晚饭都会忘了吃。

  我原本从大学领取微薄的资助金,从事粘菌的研究。但无法维持生计,所以,现在写杂文贴补生活。这个工作在时间上很自由,除了截稿前一段时间以外,像这样从中午开始闲聊打发时间都无所谓。京极堂虽做得不很起劲,但总归是生意。起初,我担心自己是不是会添人家麻烦,可是,如刚才所说的,看他丝毫没做生意的意向,所以,渐渐地我也不在意了。

  只不过,这个眼前的友人,尽管愿意配合我的空档和我交住,可是,对我写的东西却完全不理解。我原本专攻文学,但为了肚皮,只好替给少年看的科学冒险杂志和不是很正派的三流杂志等匿名执笔,所以,被称作穷酸文人我也没话说。

  「嘿,今夭谈什么话题呢,关口老师。」

  京极堂说完,抽起纸烟卷来了。

  和京极堂的交住可以追溯到学生时代,大约有十五、六年了吧。学生时代的他,不健康的模样看来像个肺病患者,整天露出一副严肃的表情,看的又是比较硬的书。

  当时有点儿忧郁症症状的我,怎么都无法习惯粗暴的气质,但也无法认同软弱,只一迳地喜欢孤立。可是,这样的我,却很奇怪地和这个性格古怪的男人熟稔了起来。他和我真是本质完全不同的人,和突然会陷入沉默忧郁状态的我相比,他真是个雄辩家,而且,社交范围很广。托他的福,我经常身不由己地被卷入和理应敬而远之的人交住,但我都不说话。陷入忧郁状态的我怀着抗拒感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始作俑者硬拉着我加入聚会的他,竟然对聚会露骨地表现出不愉快,这一点,我怎么都无法理解。不喜欢的话就不要去,可是,我这个教人匪夷所思的朋友,却一面骂人家傻瓜笨蛋,却又一面听这些傻瓜笨蛋的谈话,然后,每一次都大发雷霆。

  当时,京极堂可能在享受发怒的情绪吧,结果,我被卷入他的步调,等发现时,忧郁症居然痊愈了。一旦起伏激烈的情感消失,而一迳往牛角尖钻的事情也沉寂了以后,对忧郁症患者而言,真有着无可衡量的治疗效果。

  京极堂拥有惊人的和日常生活无关的知识。特别是从佛教、基督教、回教、儒教、道教,以至于阴阳道、修验道等,他对各国各地的宗教和习俗、口传之类的知识丰富,吸引了我。另一方面,京极堂也对我因接受忧郁症的治疗而积蓄的神经医学、精神病理学、心理学等的知识感兴趣。

  因此,我们既议论也讨论。我想,和当时大部分学生们议论的内容虽有悬殊的差异,但我们对等地谈论政治、金鱼的饲养、美味料理店的招牌姑娘有多可爱等话题,总之,那全是昔日年轻时代的话题。

  此后,过了十几年。

  两年前,我因为成家了的关系,辞掉了大学毕业后一直持续的粘菌研究,决定专心从事一直当作副业勉强糊口的写作工作,所以,搬到现在住的地方来。京极堂也在同一时期,辞去了高中讲师的工作,原以为他有意专心做神主,却没想到竟突然地增建住宅,开始经营旧书店。

  从那以后,每当我在写小说时碰到瓶颈,或者什么有趣的事件发生时,就像学生时代那样地,会来这里,花很长的时间闲聊。虽说这也是写作工作的一环,但实际上,也可能是为了回味被生活逼迫得几乎遗忘了的学生生活而来。以前很瘦的京极堂大学毕业后立刻结婚,现在虽然稍胖了,但是,那副不健康不快乐的表情一点儿也没有变。

  「你认为,怀孩子能怀二十个月吗?」

  我缓慢地问道。

  咚、咚,不知从哪儿传来太鼓的鼓声。可能是夏天即将举行什么祭典的练习吧。京极堂既不吃惊也不感兴趣地将吞进的烟缓缓地吐了出来。

  「你竟然问起我这个既不是接生婆,也不是妇产科医生的人。难不成你认为我会有连接生婆、医生都想不到的稀罕答案吗?」

  「哎,被你这么一盘问就不好说了。我只不过想问你,假设有个怀孕二十个月的女性,她的腹部应该比普通孕妇大上一倍,可是,却完全没有生产的迹象,这很不寻常的唷,你不觉得很不可思议吗?」

  「世间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关口君。」

  这句话,是京极堂的口头禅。不,说是座右铭也行。如果只从语言的含意考量,可以说是现代现实主义具体化的表现,但他的意思好像不是这样。京极堂将变短了的纸烟深深地吸进最后一口,做出一副很无味的表情后,继续说道:

  [大体上,世间只存在该存在的事,只发生该发生的事。人类总在自己所知道仅有的常识、经验的范畴内思考,误以为这样就算了解了宇宙的全部,所以,一旦碰上稍微超出常识和不曾经验过的事件,大家就异口同声地不可思议、畸形什么的骚动起来。从来不去想自己的出身、经历的人,怎么可能了解世间的事?」

  「你在讽刺我吗?我确实不了解世间所有的事,不过,多少还知道也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因为不知道,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

  「我不是针对你说的。」

  京极堂有气没力地说完后,把放在烟灰缸旁的像壶子样的东西挪了过来,说道:

  「我指的是一般人。」

  「好啦。反正我的确只能在你所说陈腐的常识范围内理解事情,所以,才来这里听你说话的,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说,我有超出常识的见识喽?我倒觉得你的常识比我更丰富哩。被你这么误解我可伤脑筋哩。虽说具备常识、文化是很重要的事情,不过,那只在限定的范围内才有效,如果以为全部都能活用的话,就未免太自以为是了。」

  「你到底有什么不满?」

  京极堂似乎在我说的话里鸡蛋里桃骨头。如果真是如此,今天,恐怕无法针对这个话题和他谈了。因为即使是多无趣的话题,只要是京极堂感兴趣的,就能说上一整天,可是,假如不感兴趣,他就有硬转变为其他话题的习惯。不过,无所谓,今天,对于他到底会将话题牵扯到哪个方向,我倒反而乐观其成。

  「呵,假如真有这种处于异常状态的孕妇,通常,在这种情况之下,会去看医生吧。由于是极少见的症状,所以治疗了以后,会用不知什么样的形式发表吧。如果这样的话,我应该也会知道才对。可是,很不凑巧,我并不知道。所以,是不是在治疗期间,医生只向你一个人透露消息?不过,这也不可能,医生不可能将患者**透露给陌生人。何况,找个对医学完全无知的你商量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万一真的如此,你也不会来找我吧。所以说,你的资讯来源并不是医生。」

  京极堂停顿了一会儿,杨起一边眉毛,看着我说道:

  「所以,是哪个孕妇或孕妇的家人来找你商量的吧。那个孕妇可能因为有什么隐情无法去看医生,或者现在的主治医生无法信任等,嘿,有很多种可能性。总之,商量的内容既不适合找那种写杂文的人,但也不是你偷偷刺探来的吧。所以,这件事不仅你知道,还有其他不特定多数者知道,我这么想应该没错吧。这一定是风闻,是完全没有医学根据的、一般所说世俗的风闻吧。如果是这样,包括你在内,知道这个风闻的人,大家一定像通俗小说家写因果现世报和怪谭那样地加油添醋。什么作祟啦、报应啦,不,甚至还有把这个领域和科学连接起来的大笨蛋,不是有心灵科学字眼什么的吗?总之,你把话题带到我这儿来,不正希望我说出能证明那个不入流传言是真实的话吗?你可能有意替三流杂志撰写你所擅长的充满怪异味道的稿子,但是,可没那么简单喔。」

  京极堂终于吐了一口气,一口喝完冷掉了的淡味的茶。

  「你说得太过份了吧。」

  我虽然表示了抗议的态度,不过,老实说,他说的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我也接不下话了。

  [你明知道我最讨厌这种愚蠢的臆测,却利用这一点,太过份了吧。我说的话,到了你笔下,就完全变成幽灵啦怨恨啦什么的。」

  「你不是喜欢这种话题吗?」

  「可没有人说讨厌喔。创作里的怪谭话题当然喜欢呀!说起来,提到从前的人培植的文化啦精神生活什么的时候,所谓怪异谭就不可或缺了。可是,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丧失了本质。江户时代山村乡野所谈的妖怪谭,和现代都市所说的幽灵谭,含意当然不同。对现代人来说,怪异只不过是无法理解的事物而已。不懂的事就说不懂,却硬要藉无聊的理论来让自己容易了解,因为有这样的曲解,所有事情就变得很奇怪。把这些事解释成和灵魂有关系,那可大错特错,我讨厌抢搭这种风潮的愚蠢事情。」

  「但是,你不是拥有类似拜佛的副业吗?听说生意好得很呢。」

  京极堂的副业是拔除着魔附体、恶灵的祈祷师。如果说神主是他的正业,那么,祈祷师也许可说是正业的延长。他所做的和神道有所不同,是属于一种信仰拔除驱魔的宗派,做法和神道不一样,极不寻常。这个工作受到很好的评价,但是,他不太想多谈这个不寻常的生意。

  刹那间,京极堂表现出与其说厌恶不如说吃惊的表情。我内心好奇的虫儿开始蠕动。我一直就想详细地问有关这个不寻常生意的事。即使激怒他也无妨,希望他能和盘托出,于是,我说的话更富桃拨性了:

  「不是吗?拔清被狐狸附身而死的孩子身上的鬼祟,不正是你另外一份工作吗?你自己的立场是不能轻视鬼怪啦幽灵的唷!」

  果然,他显露出相当不愉快的表情。这男人不愉快的表情真是无人可比。

  「关口君,和你写的无聊的文章不同,宗教可是理论性的东西喔。只强调宗教方面的奇迹啦幻觉啦异常部分,并加以渲染,才会令人毛骨悚然。所以啊,只注意到违反自然科学整合性的部分,对于已完全习惯合理性的现代人来说,当然感到值得怀疑。但另一方面,一味地认为非合理部分全是寓言、教训也不对。更容易理解的寓言那么多,那些充满佛教味儿捏造出来的话根本就是多余的了。」

  「听不懂!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根本没有回答嘛。」

  「嘿,你听好!说宗教荒唐无稽、谎言而加以否定,或者说那是道德、教训什么的,但世间有宗教仍是不变的事实。结果,没有信仰的人,轻视有信仰者。另一方面,怀有信仰者又批评无信仰者不对什么的。至于我呢,不过是他们之间的桥梁而已。拔除附身魔这档子事谁都会。可是,宗教家不那么认为。科学家也判断是他们理解的范畴以外,所以,彼此的关系一直都不顺,彼此都不去正视看得到的事情,以为,看不见就是不存在。」

  「和你一谈,话就变抽象了。一言以蔽之,一直被认定是非科学的领域,现在已能用科学解说,并且可以运用在治疗鬼怪附身和被诅咒者身上。罗哩罗嗦谈着理论,其实,这不就是刚才被你大为轻视的心灵科学吗?」

  「不一样。科学应该是具有普遍性的。在相同的条件之下,实验的结果必须一样。可是,心灵、灵、魂、神呀佛的却无法如此。即使是相同的宗派,人还是不一样。所以,这不是科学能应付的领域。关于脑的作用,都无法做物理性的解说了,何况是心灵、灵魂?心灵是科学唯一无法解的领域,所以,所谓心灵科学这个字眼是值得商榷的!」

  「可是,你刚才不是提到什么科学和宗教的桥梁这种话吗?」

  「所以说做桥梁呀。要让科学家白天看到幽灵,让宗教家即使不念咒语也能使幽灵消失!总而言之,必烦先在脑子里将这些想法正当化!」

  不懂。

  「这不就等于主张灵魂不存在吗?」

  「哎,有灵魂唷。看得见、摸得到、声音也能听到。可是,并不存在。所以,无法用科学处理。但是,如果因为科学无法处理,就认为是捏造的可就错了,实际上是存在的。」

  我相当地混乱。京极堂用望着可怜孩子的眼神看了看我,顺滑地摸了一下刚才那个壶的盖子。

  「所以,你写的稿子对我的工作会产生坏的影响。仿佛幽灵怨灵真存在似的,你会胡说八道地写吧!科学根本无法解的事物却像已解说了似地写,甚至还写着总有一天会解说清楚。要不然,就是写些世间上的确存在着连科学都无法解释的恐怖的事。你两种都会写吧!由于科学永远无法解说,所以,站在科学那一边的人,总有一天会否定那玩意儿是非科学的。神秘主义者会变得更封闭,像以前的贵族似的利用根本失去效力的护符啦符咒什么的大大地赚钱,而所谓心灵科学等,将会像猫产卵似的,虽然不可能,却蔚为风气。」

  他的比喻一直都很有意思。

  「原来如此,我不是很懂,但懂了一些。不过,以你的论点,如何评论我那一知半解的心理学和神经医学呢?」

  我从胸前的口袋拿出纸烟和火柴,点上火,瞬间,发出磷火燃烧的冲鼻味道。我非常喜欢这种味道。

  「如果说心灵是科学无法处理的领域,那就表示是伪造物吗?」

  「神经的结构全都一样。治愈神经方面的病是神经医学吧。这和治愈痔疮是一样的。神经和脑连接,脑的结构也一样。目前在这方面并没什么进展,但很快地就会像治疗痔疮那样简单了。」

  [痔疮痔疮的,痔疮现在也还不是那么容易治疗的哩!」

  「尽说无聊话,别打岔。」

  京极堂说道,怪异地笑了。

  「换句话说,将脑和神经这种身体的器官当成心灵、■灵魂那样的东西■,是错的。那个井上博士也完全判断错误,因为他把任何事情都说成和神经有关系,结果呢,后来不得不否定曾经那么喜欢过的妖怪。你不觉得很悲哀吗?」

  井上博士,指的是明治时期(译注:一八六八--九一一年)的哲学博士井上圆了。

  「可是,神经因为受到影响会看到怪异现象,现在不也存在吗?井上圆了身为明治时代的人,已经算进步的了,没必要说他不好。]

  「我可没说他不好,我说他很可怜。而且,就像你说的,脑和神经与心灵的确有密切的关系。尽管如此,但毕竟和他所说的并不一样。」

  话说到这里,京极堂的眼神确实流露出愉悦。和他交住不深的人大概无法理解这个男人的情绪。他那不高兴的表情几乎不变。而我在漫长的岁月里,总算有点儿了解。在这种时候,这个朋友会更加饶舌。

  「心和脑是相互的,呵,就像流氓和酒家的关系那样。无论哪一方受损了,就会发生很麻烦的纠纷。但是,彼此如果都■满意■的话大概就能收拾。脑和神经可以做物理性的治疗,但是,心灵和这些器官不同的证据是,即使恢复正常状态也有无法收拾麻烦的时候。在这种时候,宗教可以发挥效力。所谓宗教,就像脑支配心灵似的是一种神圣的诡辩!」

  「最后一句我不懂。不过,总说一句,我知道神经医学是有效果的。」

  我以为会被骂那是无用的学问,但是并没有,所以,稍微安心了。

  「不过,心理学方面,怎样呢?」

  「那是文学的范畴。只对共呜的人有效,是科学产生的文学!」

  京极堂很愉快地笑了。

  「心理学比民俗学有趣!心理学是从一个个患者当中采取样本,先从中引出一般性法则的吧?民俗学则是从村庄这种共同体采取样本后,再去探索其中的法则。不过两者最后都还原到个人的探讨,是文学性的。柳田翁(译注:日本著名民俗学家柳田国男)的论文根本就是文学嘛。心理学方面的论文干脆请文学家翻译成日文,也许应该当作小说销售。对了,由你来做吧!」

  京极堂说道,笑得更开心了。本来想让他生气的,结果是反效果。

  「这么说来,关口君,你年轻时候,确实曾对杰格姆德老师相当着迷呢。」

  杰格姆德老师指的是佛洛伊德。我罹患忧郁症时,邂逅了这个异端学者。有段时期,我很沉迷地读他的论文。当时,几乎不为人知的他的名字,最近已经常可以听到了。然而,京极堂对佛洛伊德的评价并不太高。并不是因为这个关系,但我自己后来也将兴趣转移到可说是佛洛伊德的弟子荣格,不过,现在,两人的著作都不再读了。

  「呵,看在你的份上,我也只好说杰格姆德先生思考到无意识这个层次的问题,的确不简单。」

  京极堂若无其事地说道。

  「我可不是佛洛伊德的崇拜者唷。不过刚才所说叫做心灵的玩意儿,和心理学所说的意识、无意识并不一样吧。」

  「意识才重要。比如说,你在读无趣的小说、在看这个茶壶,或者遇见不存在的幽灵,这都是因为你有意识的关系。」

  「又说莫名其妙的话了。你的意思是心灵和脑子是分开的,然后另外还有意识吗?」

  「世界能够分成两个。」

  「什么?」

  京极堂的兴致一来,简直就像新兴宗教的教主。记得有几次我受不了他在外展开演说,但是对他而言,对外演说像是很少有的事。

  「换句话说就是人内在展开的世界,以及这个外在的世界。外在的世界完全依循自然界的物理法则在运转,内在的世界完全无视这种规则。人为了生存,必须巧妙地和这两个世界和睦相处。只要活着,眼睛和耳朵,手和脚,以及身体中,都会大量吸收来自外在的资讯。而整理指挥这些资讯,是脑的责任。脑将整理后变得简单易懂井然有序的资讯,传送给心灵。另一方面,人的内心会发生各种作用,必须加以整理。由于是个连理论也无法理解的世界,很难处理,所以,也委托脑来处理。但连脑都无法释然时,再怎么说心都是主君,所以必须听令行事。脑和心交易的场所就是意识了。内在世界的心灵和脑交易后,才开始和意识这个外在世界相通。外在世界发生的事情,透过脑成为意识后,才被内在世界采纳。意识,嗯,就像锁国时代的出岛(译注:日本地名,长崎市的镇名,是日本在锁国时代十七世纪到十九去纪中期,唯一和外国通商的地方)。」

  「最后的比喻我无法认同,不过你的意思我大致了解了。最近,我在认识的教授家里,也听到争辩,有人认为意识是脑和神经的机能啦,有人主张是属于心灵的领域,以假设来说,我确实听懂你说的了。」

  等我察觉时,手里一口都没抽的香烟,已在烟灰缸上变成灰了。我又拿出一根烟点上火。

  「呵,说假设的确算是假设啦。」

  我说道。京极堂像被我感染似的,也点了一根烟,今天他的心情可能很好吧,挺安份的。

  我也不想反驳了:

  「依你的假设,如何解释潜意识?」

  京极堂在我尚未说完全部的反驳之前,想都不想地就回答了:

  「脑由皮层组成,皮有好几层,形成椭圆形馒头状。愈住下则形成的时间愈久,尤其是包馅的地方时间最悠久,这是动物的脑。脑主要控制着本能,本能这玩意儿经常被认为先天就具备,但是也把它当作是在胎儿时期从双亲那里掠夺来的资讯,是学习来的记忆这种说法,比较合理。即使是胎儿,也有脑,也会做梦。用某种方法从双亲那儿获得最低限度的生存所必需的知识,呵,可以说动物就以这种最低限度的脑度过一生。但是,即使是这种脑,在一手接收外来资讯加以整理方面也是一样的,这种脑的作用很神气地和人类是一样的呢。由于动物的脑的交易对象是心的关系吧,所以,也拥有自我呢。这和人类没什么不同,但是,决定性的不同是动物不会言语。因此,动物的脑和自我交流的场所,即意识,就不如人类来得清晰,也没有对过去、未来这种时间的认识。对它们来说,只有现在。非常地混乱。但是,这对于生存倒不至于造成障碍。在人类中,也有脑像馅子似的还包着的呢。」

  「原来如此。那个古老的脑和心的交易场所就是潜意识,虽然无法明了地认识事物,但还是存在着的。」

  「所以,动物是幸福的。」

  京极堂缓慢地望着走廊的方向。他家养的猫,正躺在射进强烈的西照阳光的走廊上打盹儿。

  「那只猫最近老这么睡着,你大概以为那是日本猫吧,其实不是,是在中国的金华山捉到的大陆猫呢。以前就听说金华的猫会变作妖怪,好不容易弄到手了,没想到竟然成天那么睡着,真是没趣。」

  这个男人对与主题无关的事情总是如此随口说说。刚才的话题大体上可疑之处很多,所以我并不知道有关猫的事情,到底有几分是真的,但即使知道是吹嘘,我也经常附和着:

  「你如果想要会变成妖怪的猫,那应该要锅岛(译注:九州地方西北部佐贺的锅岛家,曾发生动乱。戏曲说书以怪猫谭影射这个事件,撰写成著名的《佐贺怪猫谭》)的猫才对。」

  京极堂附和地说道一点儿也没错后,笑了。

  这时,我突然了解了他真正的意思。

  他仍然不想谈自己的工作。他老早就识破我用策略想套出秘密的伎俩,所以将话题的箭头一步步转向其他方面。而我没有察觉,受到影响,话题也慢慢地转向了。所以,他的情绪也愈来愈好,结果,重要的关于京极堂的副业,我并没有打听到任何具体的事情。但是,今天我很想谈这件事,因此,硬把话题扭转了回来。

  「京极堂,你说的论点我已有某种程度的了解,以此为基础,谈谈你的工作是怎么回事吧?」

  「怎么回事,是什么意思?」

  「我们原来不是在谈有关你祈祷的事吗?」

  「你在说啥呀?原来谈的不是你提到的孕妇那件事吗?」

  事实的确如此。京极堂用很为难的表情看着我,而我呢,只好装傻地抽着烟。

  「呵,没错,不过,你所说的幽灵那并不存在的事情,再说得容易懂一点儿吧。」

  每当这种时候我都很内疚似的,连问话的方法都显得有些混乱。见到我动摇的模样,其实心情很好的朋友,却始终保持一副不悦的表情,很遗憾似地说道:

  「什么?你没听懂呀!」

  「懂哇!脑和心和意识之间的关系。」

  「那不就懂了嘛。你现在看见、听到、触觉和噢觉,全都是脑这个批发商批发下来的,是专卖呢!」

  「我知道。」

  「你怎么品评批发下来的商品?比如说,你是怎么知道我是京极堂的店主?」

  「因为认识,所以知道。」

  「也就是说配合记忆来品评。」

  「嗯,靠记忆啦经验什么的。」

  [经验属于记忆。换句话说,你如果丧失记忆,那么所有事情就无法理解了。如果忘了走路的方法,那连脚都不能动了。」

  「这倒是真的。」

  京极堂这会儿稍带着桃战的口气继续说道:

  「这个记忆究竟是如何地收藏在哪里?现代医学都还没有明确的解答。」

  「没这回事吧。记忆不是收藏在脑里吗?脑才是记忆的仓库吧?」

  「这可难说哟!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脑担负着『税关』的责任。所有来自外界的资讯,透过眼睛和耳朵等的资讯,全都经过脑这个税关确实地检查。而且只有■理解■后的事物才能通过。只有通过检查的事物,才能走上意识的舞台。」

  「没通过的怎么办?」

  「没走上意识的舞台,就收藏在记忆的仓库。在做检查的时候,也是以记忆为标准。这也是脑将有的存货拿出来检视,等检查完再将新旧混合后归回仓库。」

  「原来如此。这一次的比喻我很能理解。」

  「就在这里。如果这个完整无缺的税关有不正当的活动,进口了■伪造品■的话,你想,会怎么样?望着意识舞台的客人,能很快地辨识那是假的吗?」

  「不会知道吧。不过,为什么要从事不正当的活动呢?没什么好处嘛。」

  「嘿,会的唷。首先,在记忆的仓库发现不到恰好的样品时就会发生。如此一来,就不能做检查了,如果只是小瑕疵,还可以修改,但实在也有和库存不吻合的时候。由于事关信用问题,客人往往寄予绝大的信赖,就像刚才提到的,记忆的仓库如果都是空的,让人无法信任的话,那一分钟也活不下去。所以,不能背叛信用,即使撒谎也得笼络客户吧。然后,还有一个。客户对进的货品不满意的时候,客户有时候会无理要求。这时,记忆会将仓库中相称的存货拿出来,然后装出现在才进货的样子骗人,而客户完全无法分辨是否为新鲜的东西。可是,这么一来,就会发生前后不符的事了。根本没进货却硬要出货,这就和帐本不合啦!」

  「客户……也就是心灵,到底怎么无理取闹法?」

  「比如说想和死人见面什么的。」

  「喔。」

  我终于懂了。

  「指的是幽灵吗?」

  「嗯,不仅这个,不过大致如此。与其说对那个人的心灵,不如说他的内在世界绝对无法和现实的事物有所区别,如此说来就称作假想现实吧。不,对那人,他个人来说,那简直就是现实。因为现实也完全一样地接受脑的检查,我们任何人都无法真实地看见、听到这个世界,只不过在感知着由脑选择后偏颇的仅有的资讯而已。」

  「可是,把根本没有的事当作有,那多令人不知所措。而且,那么简单地只要心有所期待,就能见到、听到那假想现实什么的吗?可是,我可从来没见识过呢!]

  [这可不是想看就看得到的呢。『看看吧』,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意识到了,也就是说脑已经知道了。既然知道了,脑会选择更简单的方法唷。如果从仓库将知道不可能有那回事的证据的记忆拖出来的话,那不用撒谎不就了事了吗?」

  「换句话说是必须靠无意识罗?」

  「是的。因为如此,不得不说谎的脑,就只好开始篡改前后帐目很合的帐簿了,因为自尊心不许可!因为脑是存在于和自然科学相通的世界,这么一来,这个世界于是诞生了怪诞这种借口,和宗教这种自我辩护了。」

  「原来如此,虽然没什么实际体验,但是我觉得好像懂了。总之,宗教就像修复脑和心的关系的媒人。」

  「你倒很会比喻嘛!脑也会会错意和遗漏,在这节骨眼儿,这个媒人就会有效地发生作用。说起来,脑似乎拥有分泌麻药来掩饰这种纠纷的性质,动物体内也会作掩饰,但在进化途中却似乎会发生无论如何都无法控制的情形。」

  「会分泌麻药吗?」

  「是的。觉得很舒服,心情很好什么的,都是麻药的关系。生存所必要的行动大体上都伴随着快乐。就像吸鸦片的人那样,人的心灵都有快乐的需求,动物活着的时候会有恍惚的感觉。可是,社会诞生了,语言产生了,只靠这个脑的麻药已经不够用了,人失去了幸福。然后,怪诞乘虚而入。更进一步地,为追求失去的幸福,宗教应运而生。这是麻药的替代品。鸦片啦吗啡啦是替代品中的替代品。有**者说宗教是麻药,这是卓越的见解。」

  我感到一股轻微的亢奋,为什么会这样呢?觉得自己安心搭的船,其实是住在坚硬的山上的貉所搭的泥船那般有种焦躁感。

  这时京极堂不知所措似地窥视着我的表情,然后突然问道:

  「你曾祖父还硬朗吗?」

  我感到困惑地反问:

  「怎么突然说起这来了,这不是想故意岔开话题吗?」

  「谁想打岔呀。到底怎么样嘛,还硬朗吗?」

  我在无法掌握他的真意之下,只好回答:

  「我没见过曾祖父什么的,你不是也知道吗?连我的祖父在我五岁时就已去世了,曾祖父在我出生前早就上了阎罗王的生死簿了。」

  「所以,你并不知道他存不存在。」

  「不至于不存在吧。眼前他的曾孙--我,不就在这里吗?」

  「好吧。那么,你的祖父呢,他存在吗?」

  「我刚不是说了吗,祖父在我五岁时去世了。我再怎么笨也还记得,他是存在的。」

  「如果你是带着记忆一起出生的话怎么样?说得更直接些,就算你刚出生不久,你就带着从出生以前到出生为止所有的记忆呱呱坠地,那么,现在的你也无法分辨的,不是吗?」

  京极堂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

  铃--,风铃声响起。

  射进回廊的西照阳光终于变弱了,窗外已隐约模糊了起来。

  原来睡在那里的猫不知何时已不见了。

  我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被抛在海上的婴儿,产生了恐怖的感觉。不,与其说恐怖,不如说是寂寞和空虚。简直就像泥船溶化在海里似的。

  「那种事,不,该不会有那种蠢事吧。我就是我。」

  「要怎么说你才懂?你应该无法判断的。有关你的记忆、你的现在,可能全都是最近由你的脑子随便创造出来的。简直就像第一天快要开幕的时候,剧作家飞快写好的剧本那样,什么时候写好,你这个观众根本就无法辨识。」

  「那么、那么的空虚无常,我--」

  房间突然暗了下来。

  「自己绝对无法辨识假想现实和现实的区别,关口君。不,连你是不是关口君都无法保证。环绕着你的所有的世界仿佛幽灵似的,假冒的可能性和真实的可能性完全一样。」

  「那么一来,我不就像幽灵了吗?」

  我感到自己遭受被全世界遗弃似的、一种压倒性的不安感所席卷。我甚至觉得忧郁症带来的孤独感反而还能拯救。眼前坐着的是不是朋友,简直都快分不清了。

  这情况到底持续了几分钟?眼前的男人突然高声笑起来时,我才恢复意识。

  「哈哈哈,你呀!放心啦,真没想到这么有效,原谅我吧!」

  即使如此,我还是维持了短暂的恍惚,为了确认眼前的人是京极堂,费了极大的劲儿。

  「你、你,关口,好了啦,你的确是关口翼本人啦,我可以保证。」

  京极堂棒腹笑着,我逐渐了解了状况,同时非常地愤怒:

  「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在我身上施了法术吗?」

  「我哪会施什么法术,我又不是忍者。只不过你一副很想知道我的买卖似的,所以小小地做了个测试,没想到竟然这么有效。」

  朋友完全识破我内心的想法,我简直就像在释迦手掌心那个逞强的孙悟空般被戏弄了。

  「那么,刚才所说的话都是为了套我而捏造的吗?」

  [不,不是的,全都是真的。真实得过份的真实!」

  京极堂从怀里伸出手来搔搔下巴,这是当他觉得困惑时经常有的动作。

  「给我说清楚,我简直像被狐狸蛊惑了似的。」

  「你们家是信仰日莲宗的吧?」

  「又怎么了,难道又要施法术了吗?」

  「不是法术。总而言之,你呀,其实是会使邪恶者屈服的人,可是竟然一点儿信仰心都没有。」

  「妙法莲华经确实摆在我家佛坛上的唷。」

  「可是,一个月打扫不到一次吧。怎么说,你都不是信仰宗教的人,也不是科学的信仰者。」

  「说得也是!」

  「对你这种人,说刚才那种真话是最有效的了。」

  「是吗?你确实是相信驱魔的人所信仰的宗派,难道改变做法了吗?」

  我好不容易想起这件事,慢慢地理解他想说的事情了。不过感觉好像还有什么圈套似的,仍无法安心,我可不想再尝刚才那滋味了。

  「嘿,别装出那副可怕的表情。就像你说的,我在为人除去附身的鬼灵时,必须知道对方所处的环境和那人的性质什么的。理论就像刚才所说的,至于方法,就是用刚才套住你的那种。对你用的是你最容易了解的语言,这些语言,住住化作经文、祷词或科学用语。换句话说,暂时将脑与心的关系取消,然后再正常地连接起来就能恢复了。」

  「为什么有科学用语?」

  「信仰科学的人所想的也是科学性的,说到心和脑的关系,这就像信仰着科学一样。只不过将科学当作宗教的替代品而已,这对本人的心灵而言,是比拥有宗旨还麻烦的事呢。因为对怪异的说明,没有比这更不合适的。脑会完全失去信心。」

  「我也没信心了,我的脑也在瞬间不信任我的心了。你真过份。」

  「不过,可以增广你的见识。感谢我吧!」

  「喔?这么一来,我就不会被脑骗了吗?」

  「不,没那回事。只要你活着,就会继续受脑欺骗,只不过偶尔会有怀疑的余裕而已。」

  「那不是根本没有治疗吗?」

  「你从头到尾都很正常呀。」

  京极堂说完后又大笑起来。

  然后,突然恢复正经地又再说道:

  「提到你的曾祖父。」

  「知道了,不再上你的当了。」

  「嘿,不是那回事。总之,你从没见过曾祖父吧?」

  「没有。不过,也不是我的脑捏造出来的,因为我有物理上的证据。」

  我的表情现出一副不愿意再上当的样子。

  「可没这种抢在人前下结论的事唷!没有人怀疑你的曾祖父确实存在过。那个曾祖父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你可真穷追不舍,名字叫半次郎吧。不知道是哪一个渔港的渔主,相当有声望的样子。所以,祖父在信仰方面花费不少,最后终于倾家荡产。托这个福,我的父亲大人,你也知道的,是个穷老师!」

  「就是这个!」

  京极堂的手啪地敲了矮桌一角。

  「就是这个的什么?」

  「你怎么会连这些都知道?那不是你生存的时代喔,说起来,不是你能得到的资讯吧。」

  「无聊!所以啊,你,这是从我出生以前就存在的人那里知道的呀。家乡的庙寺里还留着家族死亡纪录呢。户籍什么的说不定在以前的战争中烧毁了,但我家里确实应该至少还留着一张相片。」

  「所以呀。」

  京极堂这会儿又啪地敲了自己的膝盖:

  「你之所以能够知道体验以外的事,是托这个世上有语言、留下纪录的福,将这些当作资讯摄取了下来。」

  「说的也是。」

  「就是这个呀。由于有你这个活着的证人,所以必须承认你的曾祖父存在。但是,德川家康(译注:一五四二--一六一六年,德川慕府第一代将军,终结了战国时代,为日本带来长达约两百六十年和平统一天下的人物)怎么办,可以相信他的存在吗?」

  「当然可以呀。你可真愈说愈玄了,没有家康的话,这个江户(译注:现在的东京)可能就不存在了。全日本也大概只有你怀疑家康的存在吧。」

  「你为什么那么地自信?」

  「怀疑的人才奇怪呢。再说家康的子孙不是有很多吗,和我一样,是活证人。」

  「不过,你呀顶多才三代吧,也许现在还有人知道半次郎在世时的事情,至于家康可得上溯十五、六代哩。现在该不会有人知道家康活着时的事吧,即使是子孙也无法确信事情的对与错吧。」

  「不是有纪录吗?家康的纪录当然不是我曾祖父可媲美的,纪录可多着呢,而且都是公开的。我虽不知道曾祖父的死因,却知道家康的死因哩。」

  「那并不实在吧。你怎么认为那是可以信赖的呢?有很多不同的说法吧,即使不实在的说法说中了什么的,正式文献里可没那么记载的唷。」

  「话虽这么说,我可是采信脍炙人口的说法,因为说法各异很难选择,所以怀疑其存在,思考方式也未免太跳跃式了吧。」

  「呵呵呵。」

  京极堂笑容满面。

  「干嘛怪里怪气的?」

  「关口君,这么说来,你也肯定大太法师(译注:巨人传说之一,传闻广布在东日本。巨人拥有极大的力气,传说在一夜之间堆起了富士山)的存在罗。」

  「你愈说愈奇怪了,大太法师就是那个出现在故事里的巨人吧。那玩意儿怎么会存在呢?」

  「为什么不?存在的条件和家康没什么两样呀。」

  「完全不同,一个是历史人物,一个是童话中的怪物。」

  「不是也留下了纪录吗?两个不都是几乎无法确认的古早以前的事吗?再说大太法师和故事、童话可不一样唷,是传说,不是『从前从前有个地方』那种故事,而是『在上古时候常陆国(译注:现在茨城县的大部分)的那贺郡』那种地点明确,也留下痕迹的地方。当然不限于一个地方,其他各地也都有传说,而且有各种传言,彼此也没有发生矛盾。与其说有哪几个死因,不如说很真实。」

  京极堂难道又想诓骗我吗?或者这一次想说的是,很无聊的有结局的吹嘘和拙劣的笑话?我无法判断。

  「你如果因为德川家康存在的纪录留存着而相信,那么,不相信大太法师那可就不合道理了。不,不止是大太法师。」

  说完,京极堂将堆在榻榻米上日式线装书啪地拿到矮桌上,随便地翻开后看着:

  「这种怪诞书什么的也留存下来了,而且和家康的纪录一样,有很多呢。」

  这是和刚才京极堂在看的《画图百器徒然袋》一样,都是石燕(译注:乌山石燕,生年月不详,江户时代画家)所描绘的《画图百鬼夜行》、《今昔续百鬼》,江户时代(译注:一六O三--一八六七年)的娱乐书,这是所谓的系列书,当时街堂巷街传说的狐狸、妖怪、魑魅魍魉那一类全都聚在这类书里。换句话说,就像是妖怪名人录,总共有十二本。所以,我想应该很受欢迎。不过,总觉得那种画风很平淡,不像后来的芳年(译注:原名吉冈米次郎,生年月不详,江户时代画家)和圆山应举(译注:一七三三--一七九五年,江户时代中期的画家,圆山派之始祖,受到外来写实画法的影响,以精密的自然观察为基础,开拓了新画风,擅长山水、花乌、人物,掀起写生画风潮,对日本画的现代化极具贡献)所画的让人看起来觉得那样的恐怖。

  「你说的太极端了吧,并不是都记载下来就好了。」

  「不,写下来留存起来,仍然是很重要的事。」

  京极堂以恶作剧后淘气小孩的样子看着我,然后又说道:

  「实际上,你并没有真正接触到对象,只是根据纪录知道这些。基于这两点,你的曾祖父和德川家康,然后大太法师和异形妖怪的立场,是一样的。对你而言,因为条件相同,所以信不信全靠你的判断。但你的判断是承认前面两者的存在,而不承认后者。」

  「是呀,我有许多可以用来判断的材料。」

  「是这样吗?」

  京极堂以一副坏心眼儿的表情,阻断了我的话。

  「并不是因为有足以判断的材料的关系,其实是你缺乏读后者纪录真正含意的理论,只不过如此吧。」

  「你的意思是我信赖德川家康,却不信赖巨人的想法,是因为并非没有重要证据,而是因为我个人思想狭窄的关系?」

  「不,你有你的常识,而且有主义主张。如果这符合现代社会,那也就算了。但是,我认为,无论在任何时代、处于何种状况,都还没有到达能肯定任何事情是绝对的地步。」

  「的确如此,可是我还是不了解,不管是哪个时代,不可能有的东西还是不可能存在嘛。」

  「关口君,你刚才不是听懂了幽灵出现的理论了吗?以同样的理论来看巨人,应该是可能的吧?要真正看到了你才会相信吧。有关区别现实和假想现实这件事,对于正在体验的本人是绝对不知道的这件事,你也已经体会过了。」

  「那不是再礼让你百步,非要我去体验大太法师吗?我大概会在囫囵吞枣后相信,不过,在别人看起来这不是胡说八道吗?别人不会了解吧。」

  「是呀,如果只有你看到的话。」

  京极堂独自笑了笑,说道:

  「可是变成语言的话,又另当别论了。如果变成语言,嗯,或者绘画也没关系,只要一旦抽象化、记号化了的话,那任何人看了也懂得。」

  「原来如此。但是别人即使理解了这件事,也只会把它当成是妄想。」

  我尽量装出顽固的表情,尽可能傲慢地反驳他:

  「是的,就像你说的那种怪诞,怎么说都是很个人的东西,别人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会认为是妄想。不过,如果有人理解了这个妄想怎么办?也就是共同拥有假想现实、共同幻想。从遗留那么多纪录啦传承什么的这一点来思考的话,比如说拥有大太法师共同幻想的人,不止一人、两人吧。对异形妖怪也一样。」

  京极堂很快地翻起《百鬼夜行》这本书,说道:

  「像这种妖怪们一定是基于什么理由,所以,才以这种形式留了下来。就像你说的,如果采信令人脍炙人口的传说,那么,没有比妖怪这些家伙能让人传说得更久的了。可是,包括你在内,现代人的常识,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这些异形们一致。即使看了纪录,虽然知道内容,却不懂含意。而德川家康由于和常识比较一致,所以相信了。我们不过是以这种程度的理由来决定信赖度。」

  「这么说来,就变成纪录的客观性和真实性并非绝对,而是相对性的问题了。」

  这个男人到底要夺取多少我所信赖的事物,才肯罢休?

  「是啊,对完全没受过历史教育的江户时代山村里的人们而言,比起『家康』,『山中女妖』应该更具有现实感才对。跟他们提『家康』,他们可能会说『不认识那个老头儿』吧。」

  结果,我只能在理解后沉默了。要说被驳倒,比说受感动更不妥当。

  「可是,语言非常莫测高深。例如,刚才所说的产生共同幻想,严格说来,是共同并非相同,这是自夸。假想现实是很个人的,真正是无法共有的。」

  「说得好像不一样唷。如果无法拥有共同幻想,那不就等干假想现实是妄想吗?」

  「所以才说是自夸嘛!这也可套在宗教上。一个信仰者都没有的宗教人士,你知道怎么称呼吗?很遗憾,现在称作狂人。至于有信仰者的宗教呢,妄想体系化了后产生共同幻想才算是宗教,可是即使是同宗派的人,也无法获得完全相同的假想现实体验。可是,宗教在这方面非常的巧妙。有着虽然彼此的体验各异,但却能让其相信是相同的结构。因此,能用同样的理论,处理许多人心灵和脑之问的纠纷。是■能够拯救■的。而承担这个结构的就是语言。」

  「语言一开始就存在的吧。」

  「说得好。」

  京极堂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褒奖我:

  「是的。『真实的德川家康』并不等于你所相信的『家康的实际存在』,而维系了这两者的是『家康的纪录』,亦即语言。」

  京极堂这时咳了一下,继续说道:

  「脑终究是个人的器官,自己的脑只要了解自己的心就行了。可是借着语言的力量,记忆开始独自开步走。语言不仅使意识觉醒,还外出创造了共同认识这个怪物。一旦变化为语言,就不是个人的东西了,能说的已是共同幻想了。就像刚才你所体验的,有关个人式的认识,亦即假想现实是否是现实的判断,当事人是无法决定的。可是一日一说出的语言是怎样的呢?由于受到许多人的检查,以为可以安心了,但这是不对的。一旦成为语言这种共通抽象化的东西,也会因再度为个人所吸收而又变换为具体的东西。在这个阶段能否正确地变换,这就不能端赖个人的判断了。」

  「我知道啦。」

  很少有的,当京极堂话讲到一半时,我已表示明白了,我说道:

  「比如说,语言虽然只有一句,却包含了许多资讯。我将你的事转达给别人时,如果没有『京极堂店主』这个语言,就必须费许多口舌,但是,如果向稍微知道你的人说明你的事情,只要说出『京极堂』就行了。听的人只要听到『京极堂』,就能正确地描绘你。不过,我所描绘的京极堂和那家伙中的京极堂会很微妙的,不,会因事情不同而完全不一样也说不定。但因为有『京极堂』这个共通的认识,当然话说得通,而且彼此都不了解脑里所想的事,所以就判断反正一样嘛,而觉得放心。

  「你治疗的效果挺好的嘛,的确如此。语言其实是符咒的根本,你被『关口翼』我被『京极堂』这个咒语给诳住了,不知不觉地就使用了。德川家康确实存在过,我们所知道的是那个记载昔日有德川家康的纪录,而不是德川家康这个人。禅宗就是讲求不立文字的宗派。家康的存在虽是事实,对我们而言,『家康』并非现实,可是我们偶然产生了自认知道家康的错觉。这是因为藏纳『家康』这个语言所带来的资讯的脑仓库,和藏纳了我们实际体验的脑仓库,是一样的仓库所引起的错误。『语言』带来的资讯和『体验』获得的资讯,都成为『记忆』的话,结果就变成一样了。换句话说,我们也能看到从未见过的东照神君家康大权现(译注:德川的尊称)的幽灵。」

  「原来如此,你这算是补充刚才的话吧。为了合乎逻辑,脑这家伙所拿出的库存品当中,也可能混合着这些东西。」

  「没有脑家伙这种说法吧。我看你的脑力退步了呢。嗯,这么说来,有关大太法师的事也一样。如果你面临的是一种必要的状况,那么他就会真的出现喔。」

  京极堂愉快似地抚摸着膝盖上的罐子。

  「不,再怎么样也不想见那坐在富士山山顶、在琵琶湖洗手的怪物。这对丰富的生物学见识是一种妨碍,因为我是理工科的文学家。」

  我终千觉得恢复了原来的自己,愉快地笑了。但是,京极堂仍然喋喋不休地说着令人生厌的话:

  「既然自认是文学家,那就不妨试着做那种幻觉。你简直欠缺文人习惯性的想象力,说起来,文人所说的话不就是生意的材料吗?」

  「你一再地说失礼的话,我的想象力可如泉涌哩。」

  「那我问你,文学家老师有几颗舍利子,你知道吗?」

  这次的问题可说属于开玩笑那一类,他平时除了讥讽我以外,是不会称呼老师的。

  「佛舍利子指的是释迦的骨头吧。佛舍利塔全国到处都有,不,不止日本有吧,有点儿难估计哩。」

  「把放在所有塔里的骨头全收集起来,可能有一头象的骨头的量喔,嘿,老师你觉得怎样?」

  「什么怎么样,多无聊的话题。究竟那是寺院想强调权威,竟然撒谎,或者是有那种在分骨的时候,浮夸了骨头数目的家伙?……」

  京极堂很不高兴似地动了动脖子后,打断了我的话:

  「所以说你缺乏想象力。嘿,为什么不去想因为释迦是大块头的关系。」

  京极堂非常开心地笑了。我呢,正如我想的被他取笑了。我的确像个傻瓜,但是,想象着有如一只象那么巨大的释迦,对着蚂蚁般的弟子解说佛法的模样,真是怪异,所以我也笑了,问道:

  「你刚才一直在转动抚摸着的到底是啥玩意儿呀?」

  我莫名地被他手里拿着的罐子吸引了。

  「是骨壶,里面有佛的舍利子。」

  「骗人!你不可能拥有释迦的骨头,你是书店老板、又是神主。」

  「跟你讲真的。」

  京极堂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白色的粒状东西,说道:

  「你要不要也来一个?」

  说完,大口地吞下一颗。

  我大吃一凉。

  「你这家伙怎么啥事都这么容易上当?真是欠缺注意力,这是甘月庵的干果啦。」

  「你真是个骗子,我不再相信你的话了。真输给你了,居然把果子装在那种罐子里。」

  「我老婆也说这是坏习惯,要我别这么做。可是,这段时期怎么都湿气很重,没办法,还是这罐子好。」

  京极堂说完,又拿出一粒果子,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

  「不过,在打开盖子以前,这干果说不定是骨头喔!」

  [这会儿又是啥话题了,我可不会再被任何话题吓到了。」

  我的心境确实如此。

  「不,到现在为止谈的都是脑呀心呀人内在的世界什么的,所以很难懂,不过,现在谈的是物理学的话题。你知道量子力学这门学问吗?」

  「很遗憾我并不懂。你要谈去年或前年获诺贝尔奖的汤川博士(译注:汤川秀树,一九〇七--一九八一年,理论物理学者)的论文吗?」

  「那是中子理论吧。量子力学是二、三十年前产生的理论,说起来,是调查在原子中,电子如何地振动的学问。」

  「和罐子里的东西有关系吗?」

  「大有关系。这个理论,导出了『不确定性原理』这教人困惑的原理呢。」

  「所谓不确定,指的是无法确实地肯定的意思吗?」

  「是的,也就是说在未观测以前无法决定。量子这小玩意儿,观测了它的运动量以后的位置,与观测位置后的运动量是不符合的。」

  「不能一次完成吗?」

  「好像不行。一决定了位置的时候,运动量就会无限大地变得不正确,一测量运动,这会儿又找不到在哪儿了。换句话说在观测、决定之前没有正确的形状,就这么回事。也就是说观测者只有在观测的时候,才能决定观测对象的形状和性质,于是,在决定以前,得到的是只能掌握对象的■或然率■这种不太像自然物理学的结论。根据这个理论,可以说罐子里的东西,只有在我打开那一刹那才获得干果的性质。」

  「这真的是学者下的结论吗?如果是事实,那咱们的日常生活不就充满了不安吗?也就是说看不到的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不就无法预测了吗?整个世界不就像凉粉冻做成似的不透明了吗?」

  「呵呵呵,反对这种论调的声音好像很多,但据我所知,都缺乏否定的说服力。连那位爱因斯坦博士也不接受这种论调。不过,根据预测,这个理论从现在开始会在重要的领域中获得发展。」

  「如果连爱因斯坦都反对,那就是错的吧。我就放心了。不仅是脑不信任,连自然科学也通用的这个世界本身也不信任,那就没得依靠啦。」

  「爱因斯坦博士并非否定,是不接受。这和他的美学相违悖,所以他也觉得困扰吧。总而言之,量子力学创造出怀疑笛卡儿以来理所当然的『主体与客体可完全分离』的状况,以至于发生了转而一想又觉得有道理的『观测行为本身影响对象』的理论。因为正确的观测结果,只能在不观测的状态时获得。因此,量子力学所暗示的最终论点是,这个世界包含过去,是『观测者在观测的时候,因住前追溯而创造出来的』。」

  「喂喂,这算科学吗?」

  我产生了他在继续刚才话题的错觉。现在谈的不正是认识论和宗教的话题吗?

  「是科学。我们的科学所了解的宇宙,正是为了配合我们生存而成立的。只要地球的背稍微接近太阳一点,咱们可就烤成黑炭喽。月亮稍微靠后面一点,就会撞上地球,稍微离远一点儿,又像要飞走似的。所以,现在的宇宙太过于完美了。」

  「这有什么办法,事实如此。」

  「直到观测为止,只有或然率而已唷。但为什么配合得这么好,有一个理由,观测者是人类。这个世界上,如果连一个人都没有的话,地球的寿命到底有几年,太阳与地球的距离到底多少?即使这些问题永远不明,也没什么妨碍。我们的内在,由于受到语言这个符咒的影响而觉醒;外在的世界则因为科学的符咒而觉醒。如果人不存在,世界将很混乱。很讽刺地,科学的领域也一直在证明这个事实。」

  京极堂有些疲倦似地叹了一口气。

  「量子力学所显示的结论是,将人类视为宇宙的一部分,或者宇宙是人类的一部分这个分歧点上。想来,在极微小的世界里,内在世界和外在世界的境界非常暖昧。」

  说完,他哗啦地圃上罐子的盖子。

  我想象着那个罐子里的干果变成白骨的样子。

  「量子力学什么的,不是能够超越科学之墙吗?……」

  「如果超越了那座墙,科学性将崩毁,那就不成其为科学了。观测者本身不能信任,观测的对象也不能信任,那就不能说是科学了。」

  铃--,风铃再度响起。

  我的心境愈来愈复杂,毕竟,双亲的因果或佛的惩罚等充满哄骗鄙俗的主题,由于以绝对的安心、并非真实的为大前提,才能适用的吧。现在我所珍视的价值观,有如棉花糖似的。撰写陈腐报导的心情早就消散了。

  可是,正当我内心兴起羞愧想法时,那个使我心情变得如此的祸首朋友却情绪好得很。对他而言,打从开始就不把这种现实认识放在心上吧。

  「呵,已经很晚了。你肚子饿了吧,店打炸后顺便叫隔壁送吃的来吧。你点油豆腐皮荞麦面,我吃油豆腐皮馄饨。」

  京极堂擅自做了决定后,很快地向店里走去。他在这时候总是轻率地连我的份都做了决定。我虽然是个拿捏不定的人,但这个朋友也未免太强人所难了。

  只有我一个人。

  完全没注意到房间里,不知何时点亮的,灯亮着。

  津轻漆矮桌上,放着里面有四、五根烟蒂的烟灰缸,以及装着量子力学的干果的白色骨罐。然后,我读不出含意的异形们的纪录,也随便地散置着。原来盛有变淡了的茶的杯子里,已完全干了。

  我觉得很口渴,想自己倒茶喝。我虽然发现刚才京极堂坐着的座垫旁有茶盘和茶壶,却看不到重要的茶罐和热开水。

  这时,我的视线突然被摊在桌上的书吸引住了。

  书中的图描绘着下半身看起来像被血染得鲜红的半裸女人,抱着也像是被血染红的婴儿。

  四周是荒野。

  倾盆大雨。

  女人单手遮在额头前,另一只手并不像很紧要似地抱着婴儿,仿佛正要渡到这一边来似的。

  女人的表情阴郁。但不是劳苦、伤心、愤恨。

  是一种困惑的表情。

  如果是愤恨的表情,那是很恐怖的。可是,与其说愤恨,不如说是困惑。

  是不吉利的。

  图画上写着「姑获鸟」。

  不一会儿,京极堂提着食盒回来了。穿着和服外套的脸色苍白男子的姿态,显得非常奇特。

  「真讨厌,隔壁的老板说马上就好,说是看我肚子很饿的样子,要我在那儿等,什么嘛,表面亲切,其实啊,还不是嫌送过来麻烦。我虽然很生气,可是心想还是自己拿算了。你要吃的是油豆腐皮荞麦面吧。」

  反正都由京极堂擅自决定,我都无所谓,只是不埋怨罢了。

  「嘿,尽管荞麦面能够自由地买卖,不过,在这种地方卖,到底有没有客人光顾呀?价钱方面和别人一样,要二十圆呢。」

  「如果说是地点不好没客人,那你这家店还不是一样。隔壁那家店,应该从战前就开始营业的吧。

  我记得学生时代到这里时,都会顺便去隔壁的荞麦面店吃凉荞麦面。记得当时一盘是十五钱。

  「隔壁那人曾因地震遭火灾无家可归。而这一带遭受震灾的损害比较少,很多人就移住到这儿来了。」

  京极堂一面吃着油豆腐皮,一面看着桌上的书说道:

  「我买面回来的时候,你正盯着这本书看,怎么了吗?」

  「没什么,那应该念成『kokakuchou』吗?没听说这种怪物。」

  「不,应念成『ubume』。」

  京极堂吃着馄饨说道。

  「啊,如果是ubume的话,我倒听说过。是抱着小孩的怪物吧,不过,写的是姑获鸟,却读成ubume吗?」

  「不,不这么读的啦。所谓『姑获鸟』是中国的厉鬼,也叫『夜行游女』或『天帝少女』。是一种穿上羽毛就变成鸟,脱下羽毛就变成女怪的怪物。《本草纲目》上有记载,记得《和汉三才图会》上应该也和ubume混同着记载,作者石燕大概采用了那个表记,但现在有一点并不清楚。中国所说的姑获鸟,是夺取女孩子做养女的性质,而并没有视为同类的共通点,ubume}般写成『产女』。」

  京极堂很高明地边吃馄饨边说话,可是,我一张嘴就得停下筷子,碗里的面都软了。

  「所谓产女,讲的是因为生产而死亡的人的幽灵吧。」

  「不,和幽灵不一样哟。这是将『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的概念形象化了。无论是住后面的山田先生的女儿或贵族的千金,如果因生产而死,都以这种样子表现悔恨的心情。同时,当这家伙出现的时候,就知道有孕妇因为生产而死。知道他们并非幽灵,是因为他们不对个人作祟,而且,最重要的是那表情并不是怨恨。」

  我也这么想。

  「现在咱们毕竟还缺乏理解的能力,比如说,『因生产而死的女子的遗憾』,虽然说起来容易,可是一旦被问到是什么形状时,那可伤脑筋了。」

  「因为那是没有形状的,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咱们的心是用心形表现的呢。起源不管是心脏、还是杯子,只要看了那形状,就能理解是『心』的概念。产女也一样,只不过不适用于现代而已。由于生产的危险性降低的关系,使我们缺乏实际的感觉,因此,怪诞就逐渐排除共通点,而趋向个人化。管他幽灵啦怨灵什么的,反正原来都是人,怨恨的对象也是个人。现代的产女,像死于医疗失误的山田花小姐,站在主治医生何野谁兵卫的枕边抽抽搭搭地哭泣,只不过变成如此的无趣而已。」

  「嗯,从前,女人生产的确攸关生死。而且,那时候也不能很谁,也许有遗憾,不过那和怨嗔毕竟不同。」

  这种话很快地就被搪塞了。现在的我处于这种状态。京极堂把馄饨汤全喝完后,一面含含糊糊地回话,起身到厨房倒了两杯冰麦茶,要我也喝。

  然后,他自言自语似地低声说道:

  「可是,为什么姑获鸟会和产女混在一起呢?抢夺孩子和怀着孩子不生,是相反的呢。」

  好不容易吃完油豆腐皮荞麦面的我,为了解刚才就渴的喉咙,一口气喝干了麦茶。

  「产女怀了孩子后,做什么呢?」

  「什么也不做。孩子在肚子里愈来愈重或者生了病什么的,这是为了增加怪异性所写的编后记吧。也有被赋予怪力再与豪杰故事结合,情节只不过为了测试读者的胆量而已。所以,现在的咱们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

  京极堂一面说着「不过」,一面转动脖子浏览着他身后的书柜,但没找到要的书,很快地又转向我说道:

  「石燕的时代是安永年吧,往前溯大约一百年,产女的恐怖性还很鲜活呢。确实是贞享三年(译注:一六八六年),约石燕卒年前一百年吧,那一年发行的《百物语评判》这本书的记叙写得相当好。」

  说完,他望着距眼睛上方约三寸的地方,不声不响地就开始看起《百物语评判》什么的书了。

  「生产死去之女人,由于怨念,变成此物。其形自腰以下染血,其声欧巴雷、欧巴雷地鸣叫。怎样?比看画还恐怖吧。不过,《百物语评判》是一本针对怪异采取否定态度的书呢。」

  「你一句一句地把那种记叙默背起来了吗?吓死人了。」

  京极堂抓起桌上的书摇动着。

  「第一点,口传中的产女,根据地方也叫产女,不过,比如说,像现在所描叙那样的下半身染血、溃烂什么的,总之,样子还要更恐怖些呢。这幅画画的不正是涉水途中淋了雨的模样吗?石燕故意画成这样的吧。」

  「喔?」

  我感到一股莫名的错愕感。

  「那幅画不是下半身都被鲜血染红了吗?」

  看起来的确如此。

  「别说梦话了,这本书是单色印刷唷。」

  递过来的书的图版确实和刚才的一模一样,可是,女人裹着腰布。仔细地看那婴儿,婴儿看起来圆圆滚滚很健康似的。

  没有任何地方染血。

  可是,女人仍然一副困惑的表情,不吉样的感觉也没变。

  「关口君,说不定你还拥有现在已消失了的解析产女的理论呢。」

  风铃又响了起来。

  京极堂吃完大碗盖饭以后,打开那个罐子的盖子,怂恿我吃干果。

  「来颗佛舍利子吧。」

  「你这遭天谴的家伙!你绝对会遭佛惩罚下地狱的。」

  我说着,抓起一粒干果。

  微妙的失调感很快淡下去了,可能是光线影响,看错了吧。

  京极堂也抓起干果,说道:

  「呵呵呵,什么惩罚,是功德呢。」

  「话说回来,这个干果的前生,也就是说圣人希达多(译注:圣人释迦少年时代的称呼)的出生,好像也很异常哩。」

  为了理解他又将展开什么话题,我需要刹那的时间。

  「以释迎先生为例不太好……有点儿不同。对了,先说平将门(译注:日本平安朝时期的武将,生年不祥,卒于九四〇年)吧?根据《法华经直谈抄》记载,他在母亲的体内待了三十三个月呢。」

  很奇迹似地,话题又转回来了。京极堂开始提起有关「怀孕太久」的话题,这也是我最初来拜访他的理由。

  「另外,举有名的例子,象武藏坊的弁庆(译注:日本镰仓时期的僧侣,生年不祥,卒于一一**年)吧,根据《义经记》这本书记载,他是在十八个月后才出生,《御伽草子》这本书里的一篇,令人惊异地记载他三年三个月、实际上三十九个月以后才出生。出生的时候,毛发牙齿都长了,是个不像父母的『鬼子』哩!至于《庆长见闻录》里,记载一个叫大鸟一兵卫的粗暴的家伙,也是在入狱前若无其事地说自己在胎内待了十八个月才出生。不过,这是他自己声明的,这倒很奇怪。」

  「怎么除了释迦以外,其他都是坏人?」

  「弁庆法师不算坏人吧,只不过爱吵架。只不过,说是坏人还算是往好处看呢。像将门新皇(译注:即平将门)到最近为止,都还被当作大坏蛋哩!对了,说到坏人,伊吹山(译注:位于滋贺、岐阜两县国境的山)的酒吞童子(译注:装作鬼的模样,劫财劫妇女的盗贼)也很吓人。」

  「酒吞童子指的是住大江山(译注:位于京都府西北部的山,在那山顶千丈岳,传说有酒吞童子住的窟)那个吧。」

  「只不过那个故事比较有名而已,反正怎么说都可以。那个鬼怪的大头目呀,在《御伽草子》里那篇~伊吹童子~中记载,他在第三十三个月、《前太平记》则记载在第十六个月出生。」

  「可是,十六、十八、三十三、三年三个月,排列起来,缺乏可信度,会让人觉得是后来才加上去的数字。」

  「当然是后来加上去的。他们变成残虐无道的鬼怪,被打上穷凶极恶坏人或豪杰的烙印的时候,因为■往前追溯而有了过去■。」

  「这不正像量子力学吗?」

  「是啊,鬼经常是透过『异常的出生』而产生的。过去一直都存在着这种强烈的民俗社会的共同认识,尤其是咱们日本更彻底。反过来说,基于『异常的出生』而获得的鬼的共同认识,本来就存在。所以,实际上的鬼啦或穷凶极恶的坏人,如果不是『异常的出生』,就缺乏说服力。这是因果关系的逆转。当追溯到被观测为鬼的时候,出生异常的过去就成立了。可是,真正因异常生产而生下来的孩子,变成鬼或坏人的证据反倒一个也没有。」

  「真正是『异常的出生』,可是毫不受影响地度过平凡人生的例子没有吗?」

  「没有。怎么说呢?因为『异常的出生』生下来的鬼子(译注:不像父母的孩子)的未来是决定性的,他们一定会被杀掉。」

  「可是,酒吞童子不是活下来了吗?如果那么确定会被杀,鬼和坏人就不至于出生了。」

  「所以当酒吞童子被打上鬼的烙印时,■回溯的过去就已经决定了■。那时候没被杀掉只是丢弃的理由是可以存在的。如果有人躲藏活下来而过着普通人生的话,那么,回溯『异常的出生』的过去,也就完全消失了。」

  我终于了解京极堂为何作如此冗长的演说,来破坏我的常识的理由了。现在的我,对这个「异常的出生」所拥有的特殊结构,已非常能够理解。但是,如果换成刚来这里拜访时的我,结果会怎样呢?不仅无法理解,而且一定会解释为「怀胎二十个月的孕妇,会生下鬼或坏人」,然后可能会写下夹杂着习惯性的科学知识,以及充满欺骗的鄙俗忖测的报导。竟然不知道也许会使因「异常的出生」获得生命、本应度过一般人生的孩子因此产生混乱。

  「看来好像你懂了,老师。现在的咱们虽无法理解民俗社会拥有的共同幻想,但也不能擅自曲解不理解的事物,或者佯装不知情什么的。现在的社会,终究无法理解鬼子的概念。不过,如果只是不了解,那也就算了。鬼子的意思,在现代完全被理解为其他的意思,那是我无法赞同的。写报导是你的自由,反正报导是个人的发挥,不过,我希望你不要写那些把无罪的婴儿的未来,限定为鬼或蛇那种不负责任的报导。」

  京极堂看出我的心事似地说道,喝了一口麦茶。

  「呵,早就不想写这个报导了。的确像你说的,这比你把那种果子放罐子里的习惯更坏呢。」

  我是真的这么想。朋友看我的态度变柔和了,可能以为他的话说过头了,做出一副同情的表情,伸手搔着下巴后,问道:

  「你是被谁教唆来提这些话题的?」

  「什么,还不是你妹妹!」

  我若无其事地回答。可是,京极堂一听,眼看着他表情转为极不痛快似的,他说道:

  「那个可恶的疯丫头,真拿她没办法!」

  我听到哥哥批评和他自己一样疯癫的妹妹,终于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没什么好笑的吧,做哥哥的可担心着呢。」

  说完,京极堂的表情显得很复杂。这个爱讲理论的朋友,一提到妹妹就冷静不下来。

  京极堂的妹妹叫敦子。和这个不健康的兄长一点儿也不相似的,是个健康好动的女孩子。姿色也迥异于这个如死神般风貌的兄长,是个清秀佳人。不知内情的人,似乎都会以为是他老婆的妹妹。妹妹小京极堂十岁,所以大概二十岁左右吧,从高中女校毕业后,立刻宣布自立,离开家里。后来靠自己的能力存了学费,靠自学进了大学,但后来觉得学校没意思,退了学。在这方面,倒确实承继了兄长的血统。现在在位于神田的出版社工作,是个独当一面的杂志记者。事实上,我不过以她的朋友的名义,从她那儿获得工作,倒不是因这份人情而夸奖她。她的确是进来少见很实在、独立的女孩子。

  「不,为了敦子君的名誉,先把话说在前头,你妹妹想采访的不是孕妇,是孕妇的老公。你妹妹是不写变态、不入流报导的。」

  这个古怪的兄长也担心着妹妹吧。动不动就要提供意见给妹妹,如果因为我而导致他们兄妹吵架的话,我也不好受,所以我辩解着。

  「做丈夫的怎么啦?」

  京极堂不解地问道。

  「嘿,那个丈夫呀,好像一年半以前失踪了。」

  「这种事现在一点儿也不希罕嘛。为很么那家伙要去采访?」

  「听我说完嘛。」

  我有点儿装模作样地答道:

  「那个丈夫好像是■从密室中像烟一样消失了■,这不是很神秘吗?绝对有采访的价值。」

  「噢!」

  京极堂眉毛上扬,仍然用一副瞧不起人的表情望着我说道:

  「真无聊,听起来像不入流的侦探小说。有逃生的路吧,那家伙用线做的工艺品脱逃了吧。」

  「不,小说里虽然经常有,但实际上从没听说过呢。无论是多无趣的诡计,只要实际上发生了,就要写成文章。嘿,我也曾写过虚构侦探小说,我只是征求你的意见而已。不过,听说那个失踪男子的妻子,模样也很奇怪。我很感兴趣地间接问过了两三个人,结果呢?想都想不到的传言竟传了开来……」

  「这可触动了你那喜欢怪诞事物的心弦了吧。你不说也没关系。不过,敦子竟会征求你的意见,虽然是自己的妹妹我也只能说她一定是求助无援了吧。如果是我就会说去问浅草的法师还更有参考的价值哩。总之,我大概了解了,做丈夫的失踪一年半以后,如果不怀孕二十个月那就不合了。」

  京极堂这次用一副很难喝的表情,喝了一口可能变凉了的麦茶。

  「不过,关口君,如果那个太太在丈夫失踪期间有了姘头,然后怀孕,为了使事情合乎情理而撒谎,这种想象也可以成立唷。」

  「不,发现怀孕,好像是在她丈夫,那招赘的养子,失踪后不久的事喔,已经怀了三个月的孕了。」

  「原来如此,所以说怀了二十个月,可是,总觉得……」

  京极堂止住了话,眼睛望向回廊。

  我虽然有些困惑,不过,我把听来的传言全部告诉他了。

  「呵,就像你所想的,全是可疑不足采信的事情。关于这件事的传言似有若无地,实际上已四处流传了。」

  「愈可疑愈受大众喜爱。为了我这个后学,能告诉我大众的想象力究竟是怎么回事吗?老师。」

  京极堂很意外地表示了兴趣,也许是提到他妹妹产生了效果。

  「呵,就像你说的,全是陈腐的因果的话题。例如几代以前,祖先杀死婴儿,遭到谴责作祟啦,不能生育的女子被虐待致死几代前的媳妇产生怨恨啦。然后,如同你所暗示,实际上,那个老婆听说是有姘头。正因此调查她丈夫失踪的原因。传言说失踪丈夫被姘头杀死,丈夫的恨使老婆迟迟不生产,如果是这样,那么,肚子里的孩子就不是失踪丈夫的,而是姘头的了。还有,嗯,也有丈夫还活着的说法。说是有什么其他的理由而躲了起来,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这个老婆遭到强暴而怀孕,老婆期待着什么都不知道的丈夫回来。可是,孩子生下来后,将会被识破父亲是谁……」

  「所以,忍着不生下来?这么一来,分娩、放屁什么的不全乱七八糟吗?」

  「是传言啦,是风闻。没什么理论基础。还有更好笑的呢,说孩子的老爸是猴子。是生下个毛茸茸孩子的要紧事儿呢。」

  「难道孕妇在忍耐吗?已经是超越常规蛊惑人心的谣言了。我还想听听有点儿道理的,没想到未免太离谱了吧。连喜剧电影的题材都谈不上,既没品味又没教养。」

  「不过,我也听到了有点儿趣味的谣传。说是失踪的丈夫,战争时曾在德国的纳粹研究所开发了秘密的药,战争结束后,把药带回来,用妻子的身体做人体实验……」

  「啥实验呀?拖延生产日期有什么好处,一点儿也不有趣。」

  「你对着我生气有什么用。嘿,实验可不是延迟预产期的那种实验啦,是培养人的细胞,制造复制人的实验。如果这样,就有可能吧。」

  「理论上说来以现在的技术还做不到,还需要一百年吧。」

  「这不是事实,是愚蠢的愚民的胡言乱语。所谓胡言乱语,指的是应该在她肚子里接受生命成长的,是那个希特勒阁下吧。」

  京极堂翻白着眼望着天花板,吐口大气后,表情很无奈,无力地笑了笑,说道:

  「如果早知道你要说的是这种话题,我早就打烊睡觉了。一想到路上行人每个人都在想这类事情,我真想一头撞死。」

  由自己的嘴试着告诉别人时,的确像是无奈鄙俗的证据薄弱的谣传。说是中伤也不为过。可是,最先听到这个谣言时,由于觉得有趣,所以,我为保有这种感性的自己感到些微羞愧。

  「那个被说得这么严重的可怜的妇人,到底是哪里的谁呀?」

  朋友一副忍无可忍的模样。

  「如你推测的,就是那个想看名医也无法去看的妇人。怎么说呢?那个妇人的娘家是妇产科医院哩,而且还是江户时代延续到现在的老医院。」

  「喂,江户时代可没什么妇产科医院唷,说老医院也很怪。」

  「不,在江户时代,家系好像是四国诸侯的医生、所谓御医的家伙。明治维新的时候,紧随着诸侯来到东京,趁火打劫、混人耳目地建了大医院,所以说是老医院。在昭和初期(译注:昭和时代从一九二六--一九八八年),曾有内科、外科什么的,业务十分鼎盛。在中日战争前后,不知为什么景气转坏,现在只剩妇产科了。可能不是什么名医吧,由于处在混杂了施咒术看病的时代,所以医术也没怎么进步吧。不管怎么说,总之是无法适应现在的时代了。就像你说的,医学日新月异,其实只要雇用高明的医生就好了,可是好像也没这么做。而且因为家系是御医,又不能断了香火,所以终于接纳了大学毕业的招赘养子。」

  「失踪的就是这个家伙?」

  「对。加上女儿催患原因不明的病,孩子生不下来,引起奇怪的谣言。由于是很有权威的老医院,又不能带着女儿去给其他医院看,事关信用问题。祸不单行,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处在进退两难的境地呢。」

  京极堂沉默了。

  似乎是我说太多话的关系。喉咙干了,由于我刚才一口就喝干了麦茶,眼前的杯子是空的。当我正想开口要一杯麦茶时,京极堂开口说话了:

  「那家医院是在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吧,那个失踪的女婿名字叫牧朗。」

  「什么?你知道呀!你可真坏,我滔滔不绝地说,活像个笨蛋。」

  京极堂一贯地用轻视人的视线瞪着我,说道:

  「你真的什么都没发现就一面说、一面听吗?果真这样,我看你还是不要信任自己的脑吧,你的脑根本就不去记忆任何事物嘛!」

  我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怎么?什么事呀,你在发什么火?」

  「久远寺牧朗,旧姓藤野牧朗,俗称藤牧,你的记忆里没这回事吗?」

  头脑的角落里朦胧映着莫名事物,在那瞬间,突然成形了。那是一张戴着厚眼镜、人看起来很温和,然后,畏首畏尾地让人着急的、想进医学院的学长的脸。

  「那个藤牧先生呀,咦,他不是到德国去了吗?确实……」

  「你难道以为战争前后他一直很安稳地在德国生活吗?大体说来,咱们的时代,有人没去从军的吗?你因为是念理工科,原本根据在学延期征调的临时特例,可以暂不从军,结果还不是去了。」

  「话是这么说。京极堂,你不是没去当兵吗?」

  「不是在说我呀。」

  京极堂店主的嘴巴瘪成ㄟ字形,把杯子里剩下少许的茶喝干了。

  「藤牧氏去德国是事实,不知道透过什么管道,为什么去德国?不过,根据我的记忆,他是在开战的第二年回国的。虽然这样,由于开战是在年尾,所以可以说是开战后不久就回来了。然后,进到原来预定升学的帝国大学医学院。可是,随战局恶化,三年后,他被征调到军队去了。不过,非常幸运地,被送到大陆战线前不久,竟然面临战争结束,奇迹似地复员、复学,修得了暂时保留的学位,领到医生执照……」

  「被久远寺医院招赘了吗?是吗?是这么回事呀!」

  「提到纳粹什么的也是因为他的经历。……我以为是暂时断了音讯,竟然是失踪……」

  京极堂的话到了最后不说了。藤野牧朗是我们在旧制高中时高一年级的学长。我记得他立志学医,是个胆小而安静的男人。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发现漩涡中的人物竟然是友人。原本我也不知道战争结束后他的音讯,而且,无法将藤牧的绰号和久远寺牧朗联想在一起。

  有关他的记忆逐渐在我脑中苏醒。

  「记得并不很清楚,在学生时代,藤牧氏好像有恋慕的女性吧。……确实好像也是医院的……嗯,想不起来……好像是医院的千金……」

  「是呀。昭和十四年(译注:一九三九年)夏天,在鬼子母神(译注:保护孩子的神)的庙会那天,大伙儿一起外出,他对久远寺的千金一见钟情。纯情的他被相当地冷嘲热讽了一番。但是,仍然没有阻碍他的热情,现在想来,他复员回来以后,实现了学位和恋爱的双重梦想了呢。」

  从刚才默诵古书的模样,就可想象京极堂的记忆力非常人能比。

  我则因为这意外的开展而哑口无言。京极堂起初搔着下巴,后来手慢慢地住上,不久就开始胡乱地搔抓长长的头发。

  「你为什么带这个话题来,我就因为讨庆这种事,所以隐居了起来。」

  说完,他再度将手撑在下巴,低下头来,和那张著名的芥川龙之介的相片像极了。这种姿势维持了一会儿后,他突然朝上翻动着眼珠子望着我,说道:

  「认识的人。」

  这个动作更像芥川了。

  「知道了事件的中心人物是认识的,就不能装作啥都不知的半兵卫(译注:将户时代有一个叫「千代半兵卫」的爱情故事,男主角为了隐藏恋情,不让任何人知道,因而有徉装不知半兵卫的称谓)了。可是,还不是我出场的时候呢。」

  仍然一副芥川的表情,他略微陷入沉思,说道:

  「关口君,反正你明天有空,你去找神保町的侦探商量吧。那家伙比咱们高一年和藤牧氏同年级,比起咱们他们应该交住得更频繁才对。也许他知道什么也说不定,而且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也不会罢休的。」

  然后,用一副很难理解的表情说道:

  「由你来负责这件事。」

  结果,我告别京极堂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外面已完全变黑,但气温没怎么改变。

  京极堂表示,在这种时候走坡路会跌倒,执意要我带灯笼走。在这种时代,带手电筒还行,拿灯笼未免太落伍了。反正月光很亮,根本不碍事。我以这个为理由拒绝了他,然后他说道:

  「尽可能注意脚下走喔。」

  坡度恰到好处的坡路,到了夜晚真变成什么也看不见。月光下,只见油土墙显现出白色、长长地延续着。前面伸手不见五指。

  有一种很奇怪的情绪。

  我想起今天会话的内容,想要依照顺序回想,可是怎么都显得很暖昧。我现在所体验的世界,究竟是现实抑或假想现实?最初的话题是我能理解的吗?留在纪录里过去的现实只不过是相对性的。谈的是这一类的话题吗?

  不,这是结论吗?

  好像是有量子力学这门学问。在看不见时,似乎并不知道世界的模样究竟怎样。

  如此一来,这道墙的里面是什么?不是什么都没有吗?不,这条路的前方是什么景况?

  我突然产生脚下的地面变软了似的错觉。

  脚不听使唤,脚下的空气粘糊糊的,弄不清楚和地面的界线究竟在哪儿。

  对了,因为黑暗,所以看不清楚脚下。

  --因为看不到,所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无论变成何种情况,都不奇怪。

  在我背后的黝暗中,即使站着下半身染血的姑获鸟也不奇怪。

  站着的吧?

  在那瞬间,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回头看不就好了,只要确定什么都没有,没有人在不就好了,可是……

  --观测的时候即决定了性质。

  京极堂的话语片段响了起来。这么说来,这一刻是怎样的呢?因为没有在观测,所以说不定存在着呢。

  --在观测以前,对世界的认识只是或然率而已。

  如此说来,姑获鸟存在的或然率也不完全是零。

  我加快脚步。

  愈着急,脚愈不听使唤。

  --环绕着你的所有世界如同幽灵似的,是假的可能性和并非假的可能性是完全一样的。

  不知道从刚才开始到底走了多少坡路?景色丝毫没变。这道墙究竟延续到何处?这道墙内有什么?我现在目击的世界是虚假的吗?

  冒汗。喉咙干渴。

  如果这样的世界是真的,那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奇怪。

  --这个世界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呢,关口老师。

  是吗?是这个意思吗?

  我背后大概站着那个一脸困惑的姑获鸟吧。然后姑获鸟抱着的婴儿的脸……

  是藤牧先生--

  我大概是在走了十分之七坡路的地方,感到强烈的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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