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你到底在说什么,久城同学?”

  苏瓦尔警政署——

  巨大的砖造建筑物,虽然外墙有许多装饰,玄关大门也有繁复装饰,但内部却是重视机能性的简洁设计。宽广的走廊上不断响起职员匆忙往来的脚步声。

  位于五楼广阔的会议室,古雷温.德.布洛瓦警官傲慢地坐在椅子上伸腿向后靠。一手抱着身穿蓬松蕾丝衣物的陶瓷娃娃,另外一只手把金色钻子头整理得更加尖锐,看来似乎正在演讲。面对飞奔进来的一弥,他摆出非常困扰的表情。

  周围坐着一群看似警政署刑警的粗鲁男子。一弥小声向警官说明事情经过——

  “……这是怎么回事?”

  非常伤脑筋的布洛瓦警官如此回答,翻过手上抱着的陶瓷娃娃,开始窥探洋装里面。一弥吓了一跳,远远眺望他的模样。

  “……还规规矩矩地穿了衬裤。”

  “警官!请你认真听我说!”

  一弥大叫:

  “在那种地方有个女孩,害怕地说请叫警察,怎么想都觉得奇怪啊!这是案件!”

  “………”

  “警官……!”

  不管一弥好说歹说,布洛瓦警官就是不想采取行动,竟然开始拉起陶瓷娃娃的衬裤。

  就在这时……

  会议室的大门打开,一位男子进来。

  乱蓬蓬的头发,亳不在意穿着过时的西装,年龄从二十出头到四十五岁……是个完全看不出年龄的男子。虽然戴着形状怪异的方框眼镜,一弥还是能够发现眼镜深处的细小眼睛,闪亮得吓人。

  看到这名男人进来,布洛瓦警官不知为何突然站起,把手中抓住脚倒提的陶瓷娃娃塞给一弥。一弥虽然吓了一跳,还是一板一眼地将脱到一半的衬裤恢复原状。

  “……席纽勒署长!”

  刑警之一如此称呼男子。看来这位年龄不详的男子,正是苏瓦尔警政署署长席纽勒。席纽勒署长来回打量发型怪异的布洛瓦警官,以及一旁认真拨弄陶瓷娃娃内衣的东方少年。

  “古雷温,好久不见了。你从未探望过我,难道没收到邀请函吗?”

  “不、因为事情太多忙不过来,所以……”

  一弥在心底惊呼一声。看来这两个人是老交情了。但是相对于席纽勒署长的豪爽姿态,布洛瓦警官不知为何一直低着视线。

  回想起来,在来到苏瓦伦的火车当中,布洛瓦警官似乎对于席纽勒署长出人头地一事颇有微词……

  “古雷温,自从你担任警职以来,我就听到不少赞美。这次美术品案件,也期待你能够大展身手。苏瓦伦近来的治安实在不佳……”

  “是吗?毕竟和乡下地方不同。”

  “……是啊。虽然说欧洲四处都是这样,从上个世纪末,殖民地传来的怪异文化和邪教就在平民之间流行。大战之后虽然退了流行,但是仍有情报显示,恶魔崇拜的歹徒就潜藏在苏瓦伦暗处作恶,我们也为此忙到手忙脚乱……不过,依照你大肆活跃的传闻来看,看来并非只有都市地区治安不好。我们就是活在这样的时代里吧。希望你务必把迅速准确解决案件的秘诀,传授给我们……”

  布洛瓦警官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点点头。一弥四下张望,看来在会议室里的其他刑警都很尊敬布洛瓦警官,正襟危坐侧耳倾听两人的对话。

  一弥戳戳布洛瓦警官,小声说道:

  “警官,快点……!”

  “你说快点,是什么快点?”

  警官也小声回应。

  “就是!我绝对……”

  “我正在忙。”

  “……那我就把维多利加的‘智慧之泉’一事告诉大家吧。”

  警官突然起身,把一弥拖到走廊深处,开始小声斥责。一弥也不甘示弱低声回话。两个人吵了一会儿,最后警官终于认输:

  “……好吧。我就把会议暂停,前往……”

  席纽勒署长和周遭的刑警,纷纷以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被一弥拉离会议室的布洛瓦警官,与留在桌上的陶瓷娃娃……

  搭乘马车来到八角形柱状砖造巨大建筑物——百货公司门前,一弥和布洛瓦警官,再加上两名巡警,推开恭恭敬敬站在玻璃门前的门房,闯入店里。

  四周来自世界各地、身穿紫色制服的店员,全都把头转向这个方向。就如同歇息在同一棵树上的鸟群,被声音惊动而朝着同一个方向看。每一张脸都像面具一样毫无表情。

  反应不过来的布洛瓦警官呆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询问一弥:

  “久城同学……?”

  一弥点点头,扫视着店员的面孔。找到那名北欧青年,指着他说:

  “我先问了他纸镇的卖场在哪……”

  青年垂着头,似乎听不懂一弥在说什么,惊讶地对一弥说: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客人。”

  以单字组成的法语,确实是一弥听过的北欧腔调。一弥搞不懂他在说什么,回盯着他:

  “咦……?不就是刚才的事吗?我问你哪里有卖……”

  “绝对不可能。我完全不记得你的长相。”

  青年仅是如此重复。

  一弥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呆站在原地。

  “……有什么问题吗?”

  低沉的声音响起。回头一看,出现一张看过的脸孔。

  精心剪裁的高级西装,有着日晒痕迹的强壮体魄。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相貌堂堂的男子。正是在最高楼的玻璃橱窗房间里,开口问一弥“什么人?”的男子……

  “我是这里的老板卡尼尔。这位客人,有什么问题吗……?”

  一弥曾经听过卡尼尔这个名字。他是在世界大战之后赚大钱的年轻成功实业家,数年前买下老店——

  “呃……刚才在上面与您有一面之缘。其实在那之后……”

  “……怎么回事?”

  卡尼尔也诧异地偏着头。一弥吞了口气。

  人群逐渐聚集在卡尼尔身后。穿着紫色制服的年轻店员也像是在配合他,一起偏着头,慢慢往这边逼近。每张脸上都是毫无表情。却不知为何传达出无尽的恶意——事实上是不高兴的毫无表情。

  一弥焦急地说:

  “在最上层楼,有橡木门的房间。里面有好多玻璃橱窗……!”

  卡尼尔依旧偏着头,以诧异的表情盯着一弥。然后以一脸为难的样子看向布洛瓦警官:

  “这个东方少年究竟在说些什么?”

  “不、那个……”

  布洛瓦警官突然惊慌失措,轻轻推了一下一弥:

  “……快点想想办法!”

  整个楼层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一弥和布洛瓦警官,以及两名巡警被紫色制服店员包围,范围不断缩小。

  卡尼尔笑着对一弥说:

  “那个房间客人应该进不去。”

  “我不小心闯进去的。可是,我只是按照那个店员告诉我的路走而已……”

  卡尼尔回头望去,北欧青年摇摇头,像是在说不知道。

  “怎么会呢?我真的……”

  “那么,那是间什么样的房间?”

  “呃……”

  “既然你进去过,应该说得出来吧!”

  卡尼尔的声音突然变得很严厉。一弥瞬间有点退缩,还是不服输地回应:

  “那我就说了。呃……橡木门、里面有很多玻璃橱窗、棕色壁纸、黑白瓷砖相间的格子地板。里面还有水晶吊灯,上面有花朵形状的装饰……!”

  一弥再度转向布洛瓦警官:

  “警官,我们先到那个房间去吧。这么一来就可以知道我看到的是不是真的。然后,再去找那个……!”

  警官严肃地点头,催促着同行的两位巡警。

  卡尼尔的表情因为不安而微微动摇。

  搭上电梯,与警官、巡警们一起来到最上层。卡尼尔与三位年轻店员也一同搭乘电梯。

  在最高楼层跨出电梯,走在两旁都是玻璃门的白色走廊上。到了最深处,进入唯一有着橡木门的房间。

  “警官,我就是进入这个房间。然后………………?”

  一弥呆站。

  在那里的是——

  和刚才完全不一样的房间。

  原本高雅的棕色壁纸,已经变成华丽低俗的金色。地板铺着鲜红地毯,就连吊灯也不是花朵形状,而是金光闪闪的装饰。

  只有玻璃橱窗和记忆里一样,但是里面的东西却有着微妙不同。布洛瓦警官露出怀疑的表情回头:

  “久城同学,棕色的墙壁、黑白格子地板和花朵吊灯怎么了?”

  “不、不可能的!”

  一弥大叫。

  “我在一小时前才来过这里……!然后遇到你。我把盘子、纸镇和梳子摔在地上,还向你道歉……对吧?”

  卡尼尔一脸不悦摇摇头。

  一弥不知所措地停在原地。

  然后拉着警官走上走廊。跟在后头的卡尼尔等人脸上带着笑意。

  “究竟在闹些什么啊……?”

  一弥记忆中的位置的确有一座货梯。怪异腐臭味与暗红色污渍,毛骨悚然的电梯……

  一弥搭着电梯来到一楼,走在刚才曾经走过,被青白瓦斯灯照亮的诡异走廊。来到堆满人型模特儿的深处,回头看看警官,打开木箱的上盖。

  “里面有个女孩子。沙色头发的女孩子告诉我‘这里有恶魔’……!”

  布洛瓦警官哼哼鼻子。以放弃的表情看着一弥,摇摇头。

  “久城同学……”

  一弥闻声低头看着箱里,发出绝望的呻吟声。

  里面的是……

  蜷曲着身体——

  如胎儿般缩成一团——

  唯有脑袋朝着这边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

  睁着含恨的黝黑眼眸,空虚往上望——

  一头沙色头发——

  人型模特儿。

  “怎、怎么会……!”

  一弥不由地软倒在地。因为震动造成木箱严重摇晃,人型模特儿的头……

  ——咕咚!

  发出声响掉在一弥的膝上。意外鲜活的重量与触感,让一弥发出尖叫。卡尼尔像是再也忍不住,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三个年轻店员也配合他一起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真奇怪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遭到取笑的悔恨、迷惑以及各种思绪纠缠着一弥,他的膝上放着模特儿的头,傻傻抬头看着身旁一脸厌烦的布洛瓦警官。

  “你把模特儿和活人搞错了吧?”

  “才、才没有……”

  一弥低声呻吟。

  布洛瓦警官粗鲁抓住模特儿的头发,拿起来仔细端详。

  “大量生产的东西果然挺无趣的……”

  随手丢弃的模特儿头颅在地板上滚了几圈,撞到墙壁后晃了一下便不再动弹。睁大的眼睛空虚往上望。

  没有任何人说话。

  卡尼尔终于以很困扰的模样叹气:

  “……可以到此为止吗?”

  “啊、真是非常抱歉……”

  布洛瓦警官硬拉着呆然若失的一弥,打算走出房间……

  一弥回过神来——

  “警官!我说的是真的。刚才那个房间还是棕色墙壁和黑白格子地板,这个箱子里面有个活生生的女孩子!警官!”

  卡尼尔回过头来,原本温厚的笑脸瞬间燃起怒意,突然怒吼:

  “你够了没有!如果胆敢继续侮辱我们,一定要逮捕你!你……!给我节制一点!你根本没有来过这家百货公司!没有人记得你是谁!”

  “没这回事!我、我一定来过!”

  一弥回瞪卡尼尔。

  警官和两位巡警硬是拉着一弥离开百货公司。

  走到外面,正好那个面熟的车夫载着客人经过。脸上有个由右到左的巨大伤疤。车夫和一弥对上眼,连忙转开视线。一弥虽然试着吹口哨,车夫却装作没听到。一弥从人行道冲出,甩开急忙阻止他的布洛瓦警官,挡在马车的前面。

  马匹嘶鸣。

  硬是停下马车,车夫顶着一张不悦的脸,口中碎碎念个不停。一弥冲向车夫的座位:

  “你,你刚才载过我吧?警官、警官……!他不是的店员,一定会说真话!”

  一弥回头看着一脸半信半疑的警官,又转头朝着车夫:

  “你刚才载过我吧?”

  车夫一脸疑惑,盯着一弥的脸点点头。一弥总算放心了。

  “我从出来,就是他载我到警政署。”

  车夫不悦地看着一弥:

  “你在胡说什么?”

  “咦……?”

  “我不是在这里载你的。”

  “咦!?”

  一弥的脸上表情转为不安。车夫脸上浮起怪异的笑容,从座位上俯视一弥。脸上的伤痕扯动,形成相当狰狞的笑容。

  “你是在查理斯.德.吉瑞车站上车,在殿前广场下车。你怎么了?”

  2

  看了呆站不动的一弥一眼,车夫缩缩脖子,鞭打马匹离开。一弥站在街道上,傻傻看着马车远去。

  啪!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回头一看,布洛瓦警官以不耐烦的表情看着一弥。

  “真的。警官,我说的是真的……”

  “久城同学,我要回警政署了。”

  “警官……”

  “……别再闹了。”

  警官拦下另一辆马车。然后脸上浮起严肃的表情:

  “你说的话完全没有证据,和所有人的证词都不合。况且对方还是经济界的大人物卡尼尔。虽然不是贵族,在不断发展的经济城市苏瓦伦里却是数一数二的重要人物。他可不是光凭臆测就能侮辱的对象。”

  “可是……”

  “再加上,我……”

  布洛瓦警官用力咬住嘴唇。

  “我无论如何都要抢在警政署长……席纽勒之前下手才行,没时间管这档子事。我一定要在苏瓦伦立下功劳。久城同学,拜托你不要再浪费我宝贵的时间了……”

  一弥不肯罢休。

  “可是警官,我真的看到活生生在求救的女孩子!”

  “……久城同学,你是在做白日梦,对不对?”

  “怎么可能……”

  低吟的一弥完全摸不着头绪,真想把这当成恶梦直接忘掉。

  可是当时抓住一弥的手,不断重复说着“有恶魔!”的怪异少女,深紫色的宝石眼眸中浮现的恐惧,却无法从脑海中消失。

  一弥从没看过有人露出那种表情。那是真正的恐惧。如果她不是白日梦中的幽魂,而是真实的存在,真的遇上可怕的事情……真的可以置之不理吗……?

  认真的个性让他抬头,拒绝就这么遗忘。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没有任何人可以为一弥的记忆作证。无论是玻璃橱窗的房间、箱中的少女,都和一弥的记忆不同……

  “……好了,继续购物吧。”

  警官脸上浮现苦笑,和巡警一同乘上马车远去……

  许多的马车踩踏大街上的古老石板,发出蹄声通过。正午的阳光非常炎热,大楼的玻璃窗反射阳光,路上的石板闪闪发亮。光是站着就汗流浃背的初夏正午,似乎急速夺走刚才经历恶梦的真实感。

  好几辆马车从呆站的一弥眼前经过。马蹄声、喧闹经过的苏瓦伦人吵杂声、殿前广场传来的卫兵喇叭声——

  “我女儿被吃掉了!被吃掉了啊!”

  衣角突然被用力拉住。陷入长久思考的一弥惊讶回头。

  身穿褴褛衣衫的老婆婆,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望着这边。抓着一弥衣角的手不断颤抖,口中发出叫声:

  “被黑暗吃掉了啊!”

  正当一弥不知所措之时,后面伸出脏污的小手。小手以惊人的力量拖着一弥,离开大哭大闹的老婆婆,来到某个排水沟的阴暗角落。

  耳边传来低沉的声音——

  “……给我纸。”

  阴暗之中可以看到两只眼睛发出有如鬼火的蓝色光芒。沾染煤灰或脏污的漆黑皮肤,以及同样因为污秽而看不到颜色的蓬乱头发——是刚才的街童。

  “我从老婆婆手中救了你,所以给我纸。”

  “……我才不给你。而且还要你把刚才的纸还我!”

  一弥斩钉截铁这么说。街童哼了一声,疑惑地看着一弥。

  “真是个认真的中国人。”

  “……我不是中国人。虽然从外表无法分辨。”

  “原来如此。”

  街童以无聊的态度回答。皱起脸看着街道好一会儿——

  “不给我纸吗?”

  “不给。”

  “啐……那就算了。还有,你去那么多次干吗?”

  一瞬间一弥差点听漏。

  倒抽口气看着街童的脸。街童被他的气势震慑,担心会被他打一顿,连忙以细细的双手护住蓬乱头发底下的脑袋,身体僵硬。

  “我问你,我进去几次?”

  街童从双手之间探视一弥认真的脸,以怀疑的眼神说:

  “……你在说什么?你自己都不知道吗?”

  “不是的,我当然知道。”

  “你……”

  街童指着广场的钟塔。半眯着眼睛,张大嘴巴。然后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以怪异的抑扬顿挫与连珠炮的速度开口:

  “十一点二十二分进入!四十六分冲出来,跳上马车!十二点九分回来!与发型怪异的贵族和两个巡警一起!然后在十二点三十分整出来!”

  “……你还记得真清楚。”

  不太相信的一弥喃喃说道。街童叹口气,朝着别的方向。

  “……不过的确没错。我是来过,不会有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店员都说没看过我。就连马车车夫都说没载过我……”

  街童绷紧脸颊,似乎是在笑。

  “你真是个笨蛋。只要拿了钱,要说多少谎话都可以。我如果从他们手中拿到几张纸,也会说我没看过你。那个车夫一定从他们那里拿到很多纸。”

  一弥默默不语。然后又说道:

  “可是……我第一次进去时看到的房间,内部装潢完全不同。墙壁、吊灯、地板都不一样……所以他们还说我是在做白日梦。”

  “……给我纸。”

  一弥虽然想要抱怨,但还是掏出钱包,递上一张纸币。街童张开嘴唇,迅速将纸币藏在身上某处。然后半睁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又以怪异的口吻说道。

  “十一点五十分!一群男人从后门进去!拿着许多东西!”

  “……东西?”

  “装油漆的白铁罐、刷子和……卷起来像是金色纸张的大东西!卷起的地毯!穿着沾满油漆的连身工作服!”

  “……应该是油漆工人。”

  “十二点四分出来!没有金色的纸和地毯!匆匆忙忙搭马车离开!”

  “金色纸张……应该是壁纸。出来的时候不在手上,表示在里面用掉了。恐怕就是把那个房间的墙壁从棕色变成金色。”

  街童睁开眼睛。话中混着呵欠——

  “……说到十二点四分,就是你们回来的五分钟前。”

  “嗯。一定是我一离开就匆匆忙忙重贴壁纸,铺上地毯吧?他们贩卖的商品里应该有很多吊灯……只不过……”

  一弥耸耸肩。

  “前题是你说的话是真的。你真的有办法记得这么清楚?”

  一弥半信半疑看着街童,对方也睁开小眼睛瞪着一弥。似乎自尊受到伤害,脸颊发抖——

  “我从不撒谎。我一直在路边看着,到现在为止也看过很多事,但是大家都不相信我。就因为我这副模样……你也不相信吧?”

  “不,我是……”

  “我一直待在这里,注意到很多事情。所有进入的客人我全都记得。你看,那个一轻女人……”

  街童指着抱着许多紫色纸袋出来的女性。

  “她在两小时前进去,现在才出来。买了很多东西,抱着五个纸袋。还有现在走出来的老爷爷……”

  接着指着快步走出的老人。

  “只不过三分钟就出来了。我也知道他买了什么——拐杖。虽然没有包装,但是他进去时没有拿拐杖,所以我知道。一定是因为立刻就要使用,所以才没有包装,只是把标价拿掉。我……我每天都在这里看着的客人。”

  “可是我,你……”

  “每个月都会有两、三个没出来的客人。”

  “我只是对于你的准确感到……咦?没出来是什么意思?”

  街童的表情变得很严肃,害怕地缩起身体:

  “进去之后,没有从前门出来,也没有从后门出来。过了好几天都没出来。有些客人进入之后就消失了。全都是年轻女人。”

  “……如果这是真的,应该去报警才对吧?”

  街童露出发黄的牙齿,愤怒地说:

  “我跟巡警说过,跟他说女人消失了。结果就是被打了一顿。他把我当成说谎的小孩。被狠狠揍过之后,还被警察赶走。巡警还说‘你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你一定是说谎’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只是在这里看着。”

  一弥盯着滔滔不绝说了一堆的街童。

  一弥也不记得自己是在何时进入、何时出来。他竟然说记得所有出入的人,想也知道不可能……

  但是却觉得他说的话有奇妙的可信度。刚才那个老婆婆,也指着百货公司说:“我的女儿被它吃掉了!”搞不好那就是进入百货公司之后就再也没出来的意思。

  还有一弥看到不知为何被装在箱里,发出叫声的少女……

  (啊……!)

  一弥突然想起。

  刚遇到这个街童时,不知为何低声呢喃:“……95”当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正是一弥钱包里的零钱掉在地上的瞬间……

  (不会吧……)

  一弥悄悄掏出钱包,开始数起里面的零钱。在那之后,付给街童和马车车夫的钱都是纸币。硬币的合计金额……

  正好是957。

  (……太厉害了!)

  一弥再次看向街童。脑筋好得惊人的街童,却皱着污黑的脸,双手护头深怕被打。

  “你……”一弥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还是想要唤住街童。就在这时……

  “把女儿还给我!”

  老婆婆不知何时又逮住一弥,肮脏脸上闪闪发亮有如动物的漆黑眸子瞪着一弥。以惊人的力量抓住衣襟,用异国腔调哀号:“帮我把女儿找回来!”

  “呃、那个……请放开我!”

  听到一弥大叫,老婆婆连忙往后退,害怕地抬头看着一弥。眼眶开始积起眼泪:

  “跟我一起找回女儿……!”

  低下头,声音突然变细,然后又抬头看着一弥的老婆婆,脸上出现拨云见日的表情。先前的疯狂已不复见,冷静与理性重回眼眸。

  “她是四年前在这里消失的。我和女儿是观光客,两人一起进入百货公司。可是、可是就再也没有出来了……!”

  “没有出来……?”

  “女儿想要买洋装,我说我要买给她。她带着洋装一个人走进试衣室,可是我再怎么等都等不到她出来,打开门才发现她不在里面……里面没有任何人!”

  老婆婆开始啜泣。

  一弥突然想起从同班同学艾薇儿那里听到的怪谈,里面确实有类似的故事……在百货公司试衣室里失踪的贵妇……老婆婆的故事,确实与那本收集苏瓦伦传闻的书中描述相当类似。

  还有布洛瓦警官说过的事件……

  难不成真的常有客人在消失,但是却没有被揭发,只有在人们之间流传,成为怪异的传闻……

  老婆婆满是皱纹的脸,黑色的污渍在泪水纵横下变得极为吓人。带有几条皱纹的眼皮垂落在眼珠上。褴褛衣衫中不知道放着什么,大大鼓起。

  一弥再度想起艾薇儿说过的另一个怪谈。穿着流浪汉服装的杀人魔,旧衣服里面吊着许多小孩的尸体……

  老婆婆像是要打断一弥的思绪,扯开嗓门大声说道:

  “百货公司的店员都很奇怪,竟然说没看过我女儿。就连介绍洋装的店员……都说我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包括门房、所有的人……他们都说从来没看过我女儿。分明就是他拿着洋装在我女儿身上比弄,还在旁边说很好看,说服我女儿到试衣室……!没有任何人愿意听我说。我女儿消失了……就这样……已经过了四年。一定已经不在人世间了……!”

  一弥想起自己第二次进入的情况。所有人都宣称没看过一弥,就连进去过的房间,内部装潢也完全改变。而且一弥看到在箱子里求救的少女,是活生生的人……

  一弥烦恼了好一会儿,突然睁开眼睛。

  这才发现自己用力握着的东西,低头一看——那是绑着红缎带的纸包。一到苏瓦伦就在烟斗店买下的鞋子造形的可爱烟斗架——要给维多利加的礼物。

  一弥想起维多利加。

  (我绝对不是在做白日梦。如果维多利加在这里,一定可以立刻解开谜团,还会打着呵欠,抱怨她又要无聊了。没错。维多利加,如果你在……)

  粗哑的声音在脑海里苏醒。

  (告诉你,那是**啊……!)

  一点希望重回一弥的眼眸。

  位于图书馆最上层的静谧植物园——谈论怪谈流行的朋友,娇小、怪异却思绪清楚的脸蛋浮现在眼前。还有仿佛老婆婆的粗哑声音说的话……

  (人们的**——就是想要遇到看不到的东西、未知的事物。有人到宗教里寻求,因为没有人看过神;有人到爱情里追寻。因为没有人看过爱。于是有些人便到怪谈里去追寻。)

  她一面冷笑,一面对斩钉截铁说着自己不相信灵异现象的一弥说道:

  (尤其是说出这种话的人,遇到常理无法解释的事情时,特别脆弱。)

  一弥用力点头。不由地浮起一个安心的笑容。

  (维多利加……说话粗鲁、个性阴晴不定又自大,每次都惹人生气的维多利加……如果是你,一定会相信而且仔细听我说话,当然也有愤怒与恶言恶语,但一定会试着找出真相。至今发生的事情,当然不是白日梦,全部都是碎片。对我来说虽然是头痛的谜团,对维多利加来说只是混沌的碎片——她一定会试着重新拼凑,而且对于无聊得要死的“被囚禁的公主”来说,这只不过是用来打发时间……!况且维多利加昨天才向我耍赖……!)

  维多利加在图书馆最上方的植物园,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挥舞细小的手脚,这么说道:

  

  

  

  ……至于她高不高兴,实在有那么一点,不、应该说是相当不安,但一弥还是尽量不要去想。只见他往对面的咖啡座走去。

  怪异的街童跟在他身后。

  面向石板路的露天开放式咖啡座,中午时分显得相当拥挤。一弥询问店员是否可以借用电话,很爽快地得到使用店内电话的许可。

  一弥拿起听筒,请接线生接通圣玛格丽特学园,先找到塞西尔老师。

  ‘久城同学,买到了吗?’

  听到塞西尔老师无忧无虑的声音。一弥急忙说:

  “现在没空说那个,老师。请帮我接维多利加!”

  ‘想听她的声音?’

  “……请别说那种恶心的话。不是的,我有急事……”

  ‘是、是,急事是吧。那我就告诉她,久城同学以急事做为藉口,为了听到维多利加的声音,特地从苏瓦伦打电话回来啰……”

  “才不是这样!喂、塞西尔老师?请不要多管闲事!”

  不理会一弥的叫声,塞西尔老师笑着切换电话。一弥抱着头,心中烦恼如果塞西尔老师不是开玩笑,真的这样告诉维多利加的话该怎么办。不管怎么想,都无法想像维多利加也因为一弥远行而感到寂寞,想要听听他的声音。甚至可能完全没注意到一弥不在学校里。即使一弥一周、一个月不在学校,维多利加也不会注意,只是待在那个植物园,埋在书堆里抽烟斗,对着某天出现的一弥,和平常一样——

  

  以麻烦的表情看了一眼,顶多只是这样吧。

  (……啐!)

  这么一想,一弥突然感到寂寞。不知为何竟然生起气来。维多利加的缺点一一浮现在脑海,然后又消失,就这么反复不停。

  (爱逞强又爱摆架子的维多利加……!小不隆咚、怕痛、被囚禁的维多利加……)

  一弥不知为何垂下头。

  ——维多利加始终没有来接电话。

  初夏炫目的目光照进咖啡座。反射在人行道的白色石板……

  寝室 Bedroom 3

  那里是阴暗、狭窄、满是小小的维多利加呼出的空气,闷热不舒服的地方。也因为不断上升的体温,维多利加几乎快要晕倒了。

  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呼、呼……”吐出灼热的气息。小手紧握羽毛被一角,缓缓睁开绿色眼眸,口中不住呻吟。眼眸带着减弱却依然倔强的闪亮光芒。

  维多利加念念有词:

  “我绝对不出去……!”

  或许是听到这声音,黑暗之外传来困扰的叹息声。

  ——塞西尔老师穿越迷宫花坛,来到维多利加的寝室。

  “那个、维多利加,有电话……唉呀,医生。”

  进入寝室的西尔老师停下脚步,四处张望。

  房间的一角,有个身穿白外套的矮小老人不知如何是好地站起来。迷你桌上还有一个打开的四方形皮包。老人一手拿着半透明的大针筒,眼睛盯着塞西尔老师。

  塞西尔老师看看床铺。

  没有维多利加的身影。鼓起的羽毛被微微颤抖。塞西尔老师在脑中想像被子里的东西,差点就笑出声来。

  “唉呀、这……”

  “塞西尔。我才说要打针,就变成这样。”

  穿着白色外套的老人是村里的医生,以一脸伤脑筋的样子看着塞西尔老师。鼓起的羽毛被里传出奄奄一息的粗哑声音:

  “会痛的绝对不要!哈啾——!”

  “就是痛才有效啊,维多利加。”

  “骗人!”

  “……我没有骗人。”

  “…………”

  “维多利加!”

  “…………”

  即便放声大喊,戴着圆眼镜的塞西尔老师还是令人联想到胖嘟嘟的小狗,实在是一点魄力也没有。被窝依然一动也不动。

  医生耸耸肩:

  “要是硬把被子掀起来,恐怕会响起无法想像的凄惨叫声吧……塞西尔,这个小不点是你的学生,想想办法吧。”

  “要我想办法……”

  伤脑筋的塞西尔老师开始思考。

  整个寝室只剩寂静。

  除了被窝里不时传来打喷嚏声,没有其他的声音。风吹动法式落地窗,发出细微声响。树叶反射初夏阳光,闪闪发光。

  “……啊!”

  塞西尔老师拍打自己的手掌,指着隔壁房间:

  “我都忘记自己为什么过来了。维多利加,你的朋友打电话给你……”

  “……骗人!”

  “为、为什么?”

  “我才没有朋友。”

  维多利加以微微带着寂寞的声音喃喃自语。塞西尔老师接着说:

  “那,久城同学算什么?”

  ——羽毛被微微动了一下。

  蠕动、蠕动、蠕动……不一会儿又停止。

  塞西尔老师偷偷向医生使个眼色。

  “……久城?”

  维多利加拉高声音,好像有点高兴。

  “他从苏瓦伦打电话过来。好像有什么急事。”

  “唔……”

  塞西尔老师像是在说只差一步,握紧拳头。

  “一直大喊着很急、很急呢……要是不快一点,只怕电话会断掉喔。”

  “唔……”

  羽毛被抖着抖着动了起来。

  “臭久城……还是那么迟钝。反正、咳咳……一定是在苏瓦伦一脸蠢样做了愚蠢的事被卷入愚蠢的事件里……咳咳!”

  维多利加的声音显得有点高兴,坐起身来。

  塞西尔老师和医生惊讶地看着维多利加。维多利加就这么盖着被子,有如棉被怪物开始移动。缓缓下床、横越房间、前往隔壁的房间。

  塞西尔老师和老医生面面相觑。塞西尔老师点点头,偷偷伸出一只脚。

  维多利加被塞西尔老师的脚绊倒,倒在地上。

  就在跌倒的瞬间,不停“哈啾哈啾——!”打起喷嚏。

  塞西尔老师大叫:

  “就趁现在!”

  维多利加探出棉被的小脸蛋出现痛苦的表情。绿色眼眸睁得大大的,以不敢相信的表情慢慢回头。

  跌倒时滑出棉被的纤细手臂不知被谁抓住。手臂另一头是笑容满面,一脸得意的医生。针筒已经扎上手臂。维多利加的脸皱成一团,眼尾“滴答滴答”地溢出珍珠泪珠。

  “呜……?”

  用力吸气之后,维多利加发出完全无法想像的凄惨叫声。

  “给我记住。可恶的塞西尔、可恶的医生。什么打了针就会退烧。好痛、好痛啊……”

  维多利加哭得花容失色,不时还打几个喷嚏,依然缓步走向隔壁房间。医生得意洋洋地提着皮包打道回府,上课时间已到的塞西尔老师也笑着离开。维多利加一个人摸着因为打针而刺痛的手臂往前走。

  总算到达隔壁房间,站在电话前面。维多利加像个小孩似地边哭边用手背不断擦拭眼泪,抽咽着伸手拿起听筒。

  颤抖的小手拿起听筒放在耳边……

  马上听到一弥慌慌张张不知在喊叫什么的声音。

  ‘维多利加?你接了吗?维多利加!那个、不得了了。我会冷静描述,你要听我说啊。喂?听得到吗?维多利加!’

  “…………笨蛋!”

  维多利加把气出在他的身上。一弥顿时哑口无言,然后开始气冲冲地抗议……

  接着是风吹过的轰隆声响,听到听筒撞上什么的声音。陌生的孩子说了一声:

  ‘十二点……’

  后面好像还说了什么。然后是一弥的叫声……

  ‘呜哇啊啊啊啊啊!’

  ——喀!

  电话在怪叫声之后突然断掉。

  维多利加狠狠瞪着听筒,最后鼓起脸颊……生气了。

  “你到底有什么事,久城!你知道我付出多大的牺牲才来到这里吗!都是因为你,害我被打针、痛得要死,可是还是来这里接你的电话!呜……”

  维多利加落寞地垂下肩膀,摇摇晃晃走回寝室。颤抖的手捡起地上的羽毛被,以搬运重物的样子使劲抱起轻飘飘的被子,好不容易总算放回床上,不停喘气……

  脸比刚才更红,“呼、呼”喘着热气,颓然倒卧床上。

  维多利加痛苦的呼吸声终于变成平稳规律的打呼声。

  寝室再度充满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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