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到达阴阳寮的昌浩,完全不理追上来的小怪和勾阵。

  他一如往常,先把上面交代的任务做完,又主动找出自己该做的事,东奔西跑忙个不停。

  小怪和勾阵还是尽可能待在他附近,可是昌浩像刺猬般竖起了全身的刺,蹬着他们,叫他们不要过来。

  在昌浩身边走来走去的小怪,也被他凌厉的眼神瞪得受不了,无精打采地垂着头。

  申时的钟声就快响了。

  勾阵和小怪没地方可去,只好待在从阴阳部署来看是死角的渡殿。

  倚靠高栏,合抱双臂的勾阵,难得露出无奈的表情叹着气。

  [怎么办?腾蛇。]

  小怪坐在高栏上,沉着脸说:

  [我哪知道怎么办。]

  只能等狂风暴雨过去。可是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

  萤会在安倍家住一段时间。她是下定了决心,要达成目的才回播磨,但所有关键在于昌浩决定怎么做。

  小怪沉吟几声,甩了甩尾巴。

  [或许该庆幸……彰子待在伊势。]

  勾阵却不这么认为,反驳它说:

  [不,彰子在的话,事情说不定会单纯一些。]

  [怎么样单纯?]

  [萤看到他们住在一起,说不定会放弃。]

  [我看不会吧?]

  小怪眯起眼睛,斩钉截铁地说:

  [神拔众是想取得天狐的血。这么说也许很难听,但我真的认为他们要的并不是昌浩。]

  勾阵沉下了脸。真是这样,简直欺人太甚,但是大有可能。

  她秀丽的脸浮现厉色,小怪又继续发牢骚:

  [说白了,昌浩是不是已经结婚、是不是有未婚妻,对神拔众来说根本不是问题。我说得没错吧?他们的目的只是要生下有天狐之血的孩子。]

  [腾蛇……]

  勾阵举起一双手掩住脸。

  [拜托你,不要再说了,我觉得头晕。]

  [什么嘛,是 你叫我说的啊。]

  [不要怪到我身上。你自己想像没关系,明知道说不来会让人不舒服还说出了,就叫故意找碴了。]

  勾阵与小怪的火爆视线相撞击。

  两人互瞪一会后,同时发出深深的叹息声。

  互相宣泄烦躁的心情,没有任何好处,只会产生负面的意念。

  这种时候,同袍反目成仇又能怎么样?应该极力避免没有建设性的行为。

  小怪咬牙切齿地说:

  [归根究底,神拔众就是元凶。]

  怒火油然而生。

  所有罪恶的根源,就是神拔众和已经归西的晴明的父亲。

  小怪两眼发直。

  灵光乍现。

  [喂,勾,萤是那个冥官的子孙,她是不是说过那家伙动不动就爱去找她?]

  勾阵的双眸亮了起来。

  [没错。]

  萤并没有说动不动就爱来找她,那些小地方都是小怪为了对自己有利,添油加醋做了变更。

  [那家伙是冥界之门的裁定者,也是边境合川的看守者。所以,不管是死多久的人,只要还没进入轮回转世的行列,还待在那个世界,就应该可以带出来,你认为呢?]

  勾阵露出满脸赞叹的表情。

  [腾蛇,亏你想的到这种事。]

  小怪又说得口沫横飞:

  [不把这件事的元凶从冥界拖回来,让他说声抱歉,这口气实在难以下咽。总之,那家伙再出来时,我就把金箍摘下来,先打趴那家伙。反正那家伙已经死了,我是使出全力攻击他也没关系。]

  [还是小心点,请天空布下结界吧!要是波及周遭的人,会被晴明责备。]

  [那当然。原则上,有晴明的家人在,就要死守京城。这这样的原则下,逼那家伙把益材的灵魂从冥界带出来。]

  这时候如果他们十二神将的主人安倍晴明在场,会哑然无言?还是茫然失措,假装没听见?或者一笑置之?

  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没人听见他们两人的惊悚对话,所以没有答案。

  这样畅所欲言好一会的小怪与勾阵,觉得心情好多了,才返回阴阳部。

  总不能离开昌浩太久。如果昌浩还是警告它不准靠近,你们它再不愿意,也只能恢复原貌隐形,尽可能待在靠近昌浩的地方。

  昌浩写完文件,正抱着成堆的纸移动。

  可能要拿去书库收起来吧。小怪和勾阵心想他应该会再回来,就待在原地等他。、

  小怪忍不住嘀咕起来。

  [我好不容易可以出声了,他却……]

  [那都要感谢萤吧?]

  勾阵脸上满是复杂的表情。

  [嗯,是啊……]

  这点不能不承认。

  萤是神拔众首领的直系,是个拥有强大力量的阴阳师,起码强过安倍晴明的接班人昌浩。

  昌浩在书库前被人叫住。

  [昌浩大人……]

  完全没察觉有人在的昌浩,吓了一大跳。

  [哇?!]

  扭头一看,是前几天也在这里叫过她的公子,名叫藤原公任。

  看起来比上次憔悴的公子,脸色十分苍白。

  [有什么事吗?公任大人。]

  公任犹豫再三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了。

  [老实说,我有事找你商量。]

  这时候敏次从书库走出来。

  [哟,昌浩大人……呃,还有公任大人,你难得会来阴阳寮呢。]

  从三位的达官显要公任,是位歌人,也是位歌学者,很难得会在这种地方见到他。

  [你是行成大人的……]

  [是的,我跟行成大人认识很久了,我叫藤原敏次。]

  自我介绍后,敏次似乎察觉什么,行个礼就爽快地离开了。

  昌浩对敏次佩服不已。这位达官显要跟敏次几乎没有关系,敏次却可以在见到他的当下,立刻叫出他的名字。

  自己得学学敏次的圆滑才行,这是昌浩的深切体会。敏次勤恳的努力毫不显眼,却有扎实的成果。

  想到这里,昌浩猛然想起另一件事。

  从昨晚开始,他就莫名地烦躁。他知道小怪他们会谅解,就把气全都发泄在他们身上了。

  萤带来的讯息,确实也是让他烦躁的原因之一。突然被迫面对很久以前的约定,又被说[反正逃避不了,就好好考虑吧],任谁都会生气吧?

  但是最让昌浩烦躁的,还是看到萤身为阴阳师的好功夫。

  他好不甘心。

  萤跟他同年,又是个女孩,却在她面前做出了他做不到的事。而且,看起来完全不费吹灰之力。

  昌浩很想替发不出声音的小怪做些什么,翻遍了种种书籍,寻找法术。

  每次找到可能有用的法术,就会把小怪叫来尝试,可是每次都失败,还反过来被小怪安慰。

  昌浩想亲手治好小怪。小怪发不出声音,是被他害的,所以他希望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让小怪复原。

  他的烦躁不能怪任何人。小怪和勾阵被当成出气筒,一定也很不舒服。

  等一下要好好向他们道歉。

  对自己的态度和狭小气量深自反省的昌浩,现在才注意到公任的嘴唇不断蠕动,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对不起,你要找我商量什么事呢……?]

  刚才敏次走出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所以这次公任先打开书库的门,确认里面没人,才招手叫昌浩过来。

  昌浩心想可能是不想让人听见的事,就跟在他后面进来书库。

  夕阳斜照。

  萤趴下戾桥桥墩,蹲在刚起床的妖车前面。

  半睡半醒,猛眨着惺忪睡眼的妖车,看到萤,笑得好开心。

  《是萤小姐啊,早安。》

  [啊,是早安呢。]

  女孩眉开眼笑,车之辅举起车辕说:

  《在下一直以来都是这么说的呢,说习惯了……现在仔细想想,通常是一大早才说早安吧?》

  萤把手肘抵在膝上,拖着下巴说:

  [嗯,应该是吧。可是,对妖怪来说,晚上才是活动时间,所以现在也算是一大早吧?]

  车之辅皱起眉头思索。

  《应该……算是吧。》

  [那就早安啦。]

  《对。》

  妖车开心回应,萤摸摸它的车轮,落寂地笑着。

  [你是昌浩的式吧?可是,听说昌浩听不懂你说的话?]

  车之辅黯然地垂下视线。

  《是啊……不过,主人很努力在听了。何况有式神在,并不会有无法沟通的烦恼。》

  车之辅像自我鼓舞般,啪沙摇晃着前后的布帘。

  萤把额头靠在车之辅的车轮上。

  《萤小姐……?》

  把额头靠在车轮上,藏起脸来的萤,用含笑的声音对担心的车之辅说:

  [我也有个式……我很珍惜它,我想一辈子都跟它在一起,可是……]

  萤沉默下来。

  车之辅不知道该怎么办,惊慌失措,以为她哭了。

  没到到出乎意料之外,抬起头的萤,眼睛是干的。

  [它不在了,所以我决定不要再有式了。]

  萤轻轻抚摸着妖车的轮子,颤抖的眼神仰望着天空。

  雪花从橙色的天空飘落下来。

  《已经冬天了呢……》

  多愁善感的车之辅,双眼追逐着雪花,视线飘来飘去。

  萤伸手接住雪花,落在她手掌上的白色碎屑,瞬间就消失了。

  像急着凋谢;像急着死去。

  萤缓缓握起手掌,垂下了头。

  忽然,她用手按住了嘴巴。

  [……唔、呕……]

  《——……!》

  车之辅瞠目而视。

  萤刚才用来接住雪花的手,从指尖滴下了红花般的液体。

  弯着腰,按着肚子的萤,喀喀地低声咳嗽。

  这样喘了一会后才停下来,大大的吐出一口气。

  脸色苍白的萤,转向全身僵硬的车之辅。

  她把沾着红色血迹的食指按在嘴巴上。

  [不可以告诉别人喔。]

  她顽皮地笑着说:

  [不守信用,我就收服你。]

  《……》

  车之辅的眼睛交织着种种情感,直挺挺地上下摇晃着车辕。

  [嗯,很好,乖孩子。]

  她用没弄脏的手抚摸轮子后,在河里把弄脏的手洗干净。

  河水啪沙啪沙溅起水沫,冲掉了她白皙手掌上的红花。

  她挥动冲干净的手,把水甩干时,身体忽然变得僵硬。

  察觉异状的车之辅,震动着车簾。

  萤张大了眼睛。

  [夕雾……?]

  她低声嘟囔,像旋风般冲了出去。

  去其他寥办完事回到阴阳寮的敏次,发现直丁的位子还空着。

  [咦……?]

  刚才两人在里面的书库前相遇后,敏次已经去过好几个寥回来了。

  大约花了两刻钟的时间。

  [不……]

  应该将近一个时辰了。他们遇见没多久后,就响起了申时的钟声,所以他不会搞错。

  隶属于隔壁部署的天文生,边东张西望边问他:

  [敏次大人,你知道昌浩大人在哪里吗?]

  [不知道,我也正在想他跑哪去了。]

  [我想问他博士什么时候会来阴阳寮,他是在哪做什么呢……]

  敏次转身说:

  [我大概知道他在那里,我去找找看。]

  他行个礼,半跑步地赶往书库。

  站在渡殿的小怪和勾阵都看见了他。

  [哟,是藤原敏次呢。]

  勾阵喃喃说着,把视线投向小怪。出乎意料之外,小怪只看了敏次一眼,并没有多大的反应。

  勾阵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真难得呢。]

  小怪甩甩尾巴,闷闷不乐地说:

  [我只是觉得,单方面对他保持敌意不太好。]

  看来是被昌浩骂过几次了,学乖了。勾阵差点笑出来,一把抱起了它。

  他们看昌浩一直没回来,决定去找他。

  快到酉时了。

  夕阳西沉,斜斜照射过来。

  午后吹起了风,所以从大早就浓云密布的天空,露出了美丽的夕阳。

  被染成橙色的世界,有那种世界的美。但勾阵还是比较喜欢,被昌浩拿来比拟小怪眼睛的鲜红夕阳。

  令人惊艳的红很少见,所以见到时会有幸运的感觉。

  年幼的昌浩曾坐在晴明膝上,天真的问天空为什么会变成红色?晴明给了他非常温馨的答案。那也是勾阵喜欢鲜红夕阳的理由之一。

  敏次敲书库的门。

  [昌浩大人,你在吗?有天文生在找你……]

  里面没有回应。敏次以为自己猜错,沮丧地垂下肩膀。正要转身去其他地方找时,书库里响起嘎咚的笨重声音。

  敏次停下脚步。

  [昌浩大人……?]

  来到这里的小怪和勾阵,发现附近的气氛不对,倒抽了一口气。

  [这是……]

  勾阵立刻环视周遭,小怪从她手上跳下来,冲过敏次身旁。

  [是疫鬼!]

  敏次伸出手,把门推开。

  铁腥味冲鼻。

  房间被西斜的阳光染成橙色。

  视野角落有滩黑色积水。

  他呆呆看着按着肚子躺在地上的男人。看起来像积水的那滩黑水,是从男人指尖溢出来的血。

  他的手无意识的动了一下,滚落出坚硬的东西。

  他把视线转向咕咚声响的地方,看到尖刀被染成红黑色的陌生短刀。

  他的心跳加速。

  手、手指都湿湿黏黏的。

  袖口、衣服的胸口附近,沾着黑色的污渍。

  像是被喷出来的血溅到的。

  滚落地上的短刀的刀柄上,有手指形状的脏污痕迹。

  心脏又怦怦狂跳起来。

  就在他茫然瞪大眼睛时,听到叫唤声,紧闭的门被推开了。

  [昌浩大人……?]

  现在是夕阳西斜,视线不太清楚的时刻。

  打开门的敏次,举起手遮挡照进屋内的刺眼阳光。

  书库里有两个人,都在很低的位置。

  一个靠墙而坐,一个倒在地上。

  敏次茫然看着他们。

  [唔……]

  躺在地上的公子,发出微弱的呻吟声。他按在肚子上的手湿了一大片,从那里蔓延开来的铁腥味的积水逐渐扩大。

  一时之间,敏次没看出那是什么。

  [……]

  公子虚弱地抓着地板。这个痛苦地蜷缩起来,奄奄一息的公子,就是刚才跟他说过话的藤原公任。

  一般人看不见的白色身影,从屏住气息的敏次脚边跑过去。

  [昌浩!]

  靠墙而坐的昌浩,呆呆看着眼前的惨状。

  公任倒在地上,血滩逐渐扩大。

  他全身僵硬,只移动了视线。

  垂落下来的手的前方,有把弄脏的短刀,刀柄上有手指握过的形状的血迹。

  昌浩用力吸了一口气。

  冲过来的小怪大惊失色。

  [昌浩,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痛?]

  被一连串逼问的昌浩,勉强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说是因为惊吓过度,喉咙缩起来,没办法出声/

  呆呆站在门口的敏次,张大眼睛,发出尖叫声。

  [公……公任大人!]

  他东倒西歪的冲进来,抱起公任。

  公任还有气息,但出血非常严重。

  敏次环顾四周,抓起附近的白布,撕成长条状。

  用来压住伤口的白布,渐渐染成红色。

  敏次大叫:

  [快、快来人啊!有人受伤了,快啊……]

  寮的官员听到脱离常轨的呼叫声,三三五五地聚过来。他们往里面瞧到底发生什么事,看到后惊慌不已,很快就陷入了大混乱。

  昌浩呆呆注视着这一切。

  [昌浩,发生了什么事?]

  面对小怪的责问,昌浩只是摇头。

  [……]

  [昌浩,快回答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昌浩硬挤出声音说:

  [不……不知道……]

  小怪瞠目结舌,嘎嗒嘎嗒发抖的昌浩又重复说了一次。

  [我不知道……我张开眼睛时,公任大人就……]

  惊慌失措的昌浩,脸色苍白,嘴唇变成紫色。

  小怪仔细观察书库内。

  书架后面忽然闪过一个影子。

  小怪定睛注视,影子里有枯木般的手蠢蠢蠕动,一溜烟钻进了地底下。

  冲到那里的小怪伸出手,没来得及抓住它。

  气得小怪咬牙切齿。

  [疫鬼……术士……!]

  怒气冲天地低嚷时,嘈杂声像浪潮般席卷而来,无数的人粗暴地冲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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