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唦唦。唦唦。

  唦唦。唦唦。

  雷鸣轰隆,红色闪电撕裂乌云。

  狂风强雨袭击着四面环海的海津岛。

  在海津见宫的外廊仰望西边天空的阿昙,看到雨势急遽增强,心头涌现莫可名状的不安。

  这是污秽之雨。因为玉依公主的祈祷中断,所以地御柱染上了污秽。

  阿昙用盘石门和神咒,封住了下去三柱鸟居的石阶。尽管通往地御柱的路已经被海水堵住,还是不能对那些黑虫掉以轻心。万一飞到海面上,有盘石门阻挡,应该也不会飞到这里。

  「应该不会……」

  但是,真的是那样吗?

  阿昙的肩膀微微颤动。

  黑虫会在阴气弥漫的地方涌现。

  上天降下污秽之雨,不断把污秽抛落在大地与海上。

  大地的污秽会让邪念缠绕地御柱,不久后完全覆盖,没有玉依公主的祈祷就不能净化。

  地御柱的污秽,会使遍及全国地底下的龙脉发狂,开始暴动。

  数不清的地震证明地龙已经发狂。

  望向海的彼方的阿昙,愕然倒吸一口气。

  金色龙从波间跳出来,发出骇人的咆哮声。

  而且,劈落撕裂天空的红色闪电。

  金色龙扭摆身躯,翻转打滚,溅起激烈的水花,逐渐沉入海里。

  凹陷海面的周围隆起,大气劈哩劈哩震荡,海面卷起巨大的龙卷风。

  好几道红色闪电刺向边卷起海水四处喷射边扭动的龙卷风。

  轰隆隆的可怕声音响彻海津岛,整座岛微微颤抖,海津见宫也在震动。

  「斋小姐……!」

  阿昙正要跑向躺在垫褥上的斋时,厚厚的乌云发射出来的红色闪电,直直刺穿了海津见宫的这个房间的正上方。

  碎裂的屋顶被冲击力抛飞出去,污秽的雨从损坏的破洞如浊流般灌进来。

  这时龙卷风的暴风又紧接着飞扑过来。

  阿昙的脚被前所未有的强风绊住,身体瞬间飘浮起来。

  抓着柱子稳住身体的阿昙,看到盖在斋身上的外褂被风高高掀起来,大惊失色。

  「斋小姐!」

  破裂的屋顶被强风掀开,梁木折断,横木弯曲,发出嘎吱倾轧声。

  碎片和雨水同时落向躺着的斋。

  「危险!」

  尖叫的阿昙奔向斋,想用身体掩护斋。

  雷鸣在她耳边轰然震响。

  就在雷电的红色闪光染红视野的同时,她被劈落的力道击中,肢体像球一样被弹飞出去。

  不只阿昙。

  所有在海津见宫被落雷和龙卷风侵袭的人,都像被什么攫住般昏迷不醒。

  红色雷电在云间纵横穿梭。

  降落污秽之雨的云,逐渐增厚,慢慢逼向天庭。

  在现在这个瞬间,世间也有数以万计的死亡正在增加中。

  下一个会是谁?会是自己吗?

  活着的人越是不安、恐惧,污秽就越是充斥。

  快让人冻僵的冷风吹来。

  污秽使大地倾向阴,让世间变得比漆黑的黑暗更晦昧,成为沉滞之殿。

  更剧烈的雷鸣轰隆作响,红色闪光刺穿海津见宫。

  整座宫殿受到冲击,摇晃震动。但是,神使和宫中所有人都动也不动。

  雨打在身上,躺着的斋的眼皮突然颤动起来。

  失去血色的发白嘴唇哆嗦抖动,用力吸口大气,胸口上下起伏。

  红色闪电撕裂天空。

  「──……」

  悄然抬起眼皮的当代玉依公主,在狂乱的雷鸣与闪电中,淋着倾盆大雨,露出愉悦的微笑。

  落雷的冲击一直延伸到被封闭的石阶深处。

  没有灯光的无人祭殿大厅一片漆黑。

  不绝于耳的波浪声,夹杂着微弱的翅膀声。

  风从某处吹来。如果有人在那里,或许会察觉风是来自耸立在海里的三柱鸟居的内侧。

  风越来越强。原本微弱的翅膀声,慢慢变得又大声又沉重。

  没多久,一团黑云般的东西,拨开海浪,一个一个涌出来,绕着鸟居飞来飞去。

  唦唦。唦唦。

  唦唦。唦唦。

  不绝于耳的波浪声,没多久逐渐被恐怖的翅膀声吞没──。

  ◆ ◆ ◆

  获得阴阳头许可的藤原敏次,在滂沱大雨中踏上暌违已久的归途。

  ──回岗位前,先回家探望双亲,让双亲放心,他们一定很担心你。

  这是特地来到仓库的阴阳头,开口对敏次说的第一句话。

  急着投入工作的敏次,大感意外。但是,仔细想想,的确是这样。

  他匆匆离开阴阳寮,是在快戊时的时候。

  这个时间才刚进入黄昏半个时辰,西边天空通常还会有些许亮光。

  现在却……

  他不由得停下脚步仰望天空的瞬间,雷声霹雳震响,鲜血般的红色闪光撕裂了云层。

  「哇,好吓人……」

  他穿着从阴阳寮借来的蓑衣,但是,雨势太大,不太管用。

  从稻草间渗进来的雨水,一直渗入直衣,连单衣都湿了。

  体温不断从脖子和手流失。淋湿发冷的肌肤吹到风,更是冷得受不了。

  「也许应该在阴阳寮多待一下……」

  没想到会这么冷。现在是盛夏的五月半,却一不留神,就会冷到从体内深处哆嗦发抖。

  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要是染上流感就完了。

  敏次自知还没有完全复原。

  他甩甩吸收雨水后变重的蓑衣,尽可能甩掉水分,继续赶路。

  「哇……」

  原本逆向的风,突然变成顺风。可能是乱流相互冲撞,可以看到风卷起漩涡,把雨水卷上去。

  「是暴风雨吧……」

  雨已经下不停了,再刮起狂风就更惨了。

  排水不良的右京,恐怕到处都变成水池了。

  「还有鸭川……」

  长雨加上雨势如此强烈,周围的山来不及吸收的水,一定会灌入河川,形成浊流。

  不久后很可能发生山崩。

  堤防也令人忧心,万一挡不住浊流而溃堤,就会引发洪水。

  仰望乌云的敏次,眼神严峻。

  「起码要祈晴……」

  不行,只有皇上能让持续到现在的雨停下来。

  要祈求藏身在云后面的天照大御神再次显现,必须靠阴阳头的祈祷,并献上皇上的祝词。

  听说皇上还躺在病床上,而且一天比一天衰弱。

  在这种状态下,不可能举行仪式。

  「不,是我操之过急了……」

  敏次斥责自己。

  要不要举行止雨的仪式,必须在殿上人集聚的朝议讨论后才能决定。

  气象如此异常,连只是个阴阳生的敏次都会忧心,阴阳头和阴阳助应该早就在想办法了。

  把雨连同烦恼一起甩掉的敏次,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很焦虑。

  在发生很多事导致不能行动的那段时间,自己一定慢了好几步。他没有跟谁作比较,只是自己认定慢了好几步。

  一直抱持这种心情,迟早会出纰漏,丢人现眼。

  「不管了,活着就很好了……」

  喃喃自语的敏次,眼神变得黯淡。只要活着,就能做任何事。

  啊,对了,要赶快回家,让母亲放心。

  暴风拍打在敏次身上,雨滴也如痛击般从侧面撞击。一般的水滴加上风压与速度,产生威力,强度大到会感觉疼痛。

  敏次采低姿势,尽可能减少风的阻抗,赶路回家。

  与他年龄相差悬殊的哥哥,去世至今已经十多年。

  随着时间流逝,失去感越来越淡薄,但是,胸口宛如破了一个洞的阴郁惆怅,一定永远不会完全消失。

  「原来如此……」

  敏次苦笑起来。

  他曾梦过被自己称为沉滞之殿的阴森场所、充斥着阴气的皇宫,原来与那些同性质的东西,早就存在于自己体内了。

  在那又暗又冷的地方,因为好几个幸运的重叠,实现了他长期怀抱的虚幻的梦。

  但是,在他体内形成的沉滞之殿因此消失了吗?似乎没那么容易。

  人的心不可能想怎样就怎样。心是自己的,所以全都是莫可奈何的事。

  只跟哥哥相处过八年的敏次都这样了,想必父母的沉滞之殿更深更大。

  在这方面,母亲尤其明显。

  如果敏次感染最近在京城蔓延的疾病,恐怕母亲会先憔悴消瘦。

  阴阳博士成亲是哥哥生前的知己,似乎在某种程度上也一直关照着哥哥过世后的父母。

  不论是在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地方,总是能发现成亲的关怀就在身旁。

  「改天要郑重地向成亲大人致谢才行……」

  敏次获救后,成亲一次都没出现过。听说他是因为某些理由,一直没去阴阳寮,总不会是哪个家人出事了吧?

  敏次握紧了拳头。

  如果真发生了那种事,自己会竭尽全力协助他。

  「不过……」

  怎么想都觉得,那个安倍成亲不可能陷入需要自己协助的困境。

  毕竟那位大哥的背后,有以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为首的安倍一族的阴阳师们。

  况且,成亲的两个弟弟也绝不会坐视不管。

  东想西想中,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口。

  敏次松口气,这才发现吸满雨水的蓑衣真的好重。

  幸运的是门敞开着。

  好久没回来过的家格外安静。

  「母亲,我回来了。」

  他往里面叫唤,但没有回应。

  「母亲?您休息了吗?」

  他把蓑衣脱下来,挂在泥地玄关的柱子上,迟疑了一下。这样走进去,会把外廊弄湿。

  思考后,敏次从外面屋檐下,绕到自己房间的外廊,再走进房间,脱掉直衣和狩裤,从唐柜拿出替换的衣服。

  用乾布把脸和头擦乾,再把衣服连同单衣统统换掉后,全身抖了起来。

  在风吹雨打中走回家的敏次,已经冷到超过自己的想像。

  「差点冻僵了……」

  咬不紧而嘎答嘎答作响的牙齿真的好吵。

  边搓摩手臂边走出房间往父母寝室走去的敏次,发现屋内异常冰冷。

  「怎么回事……?」

  再怎么样也不该比外面冷。

  不对,不是天冷。

  「是空气冷……」

  实在太冷了,冷到让人怀疑吐出来的气,会不会像寒冬那样变成白色。

  「母亲,您醒着吗?」

  敏次隔着关闭的木门叫唤。

  空气好沉重。只听见雨声和不时轰隆作响的雷鸣,没有其他声音。

  感觉心跳加速的敏次,尽量压低嗓音,开口说:

  「母亲,我是敏次,我回来了。您如果醒着,请让我见见您。」

  他聚精会神仔细听,听见了轻微的衣服摩擦声。

  「啊……」

  红色闪光划过,劈哩啪啦的惊人雷声震耳欲聋。

  雷电劈落在很近的地方。

  正要再叫唤一次的敏次,就那样屏住了气息。

  外廊深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身影。

  当那个身影掠过视野角落时,敏次的心跳猛然加速。

  雷鸣轰隆。

  红色雷光照亮外廊,那个身影阴森森地浮现出来。

  敏次不敢往那里看。

  「……」

  当他动着嘴唇说不可能时,木门响起嘎当声,缓缓打开了。

  双颊凹陷憔悴的母亲,用浑浊的双眼望向敏次。

  「怎么这么吵,发生什么事了……」

  看到母亲的变化那么大,敏次张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母亲面露笑容,对表情僵硬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说:

  「你都没回来的那段时间,有件事让我非常开心。」

  脚步声慢慢靠近。

  红色闪光阴森森地照亮了母亲浑浊的眼睛。

  「来,你看。」

  母亲伸手一指的地方,有个不该存在的身影。

  「他回来了……」

  敏次使劲撑住僵硬的身体,循着笑得很幸福的母亲的视线,全力往那里看。

  红色闪电撕裂天空。那个照亮黑暗的颜色,彷佛要血洗世界。

  消瘦的母亲蹒跚前进,伸出如枯木般的手。

  「答应我不要再去任何地方了。」

  母亲如烧昏头般喃喃自语,差点踉跄跌倒,是不可能再见面的哥哥康史接住她。

  康史对愕然伫立的敏次微微一笑说:

  「我回来了,敏次。」

  雷鸣轰隆震响。

  瞬间被红光照亮的康史,眼睛里只有黑色。

  「啊……」

  强烈的警钟席卷脑海。

  没道理可言的本能在警告敏次。

  绝对不能碰触这东西。

  没错,这是……

  这是那个红色严灵带来的死亡。

  ◇ ◇ ◇

  是那道红色的雷,从根之国带来的。

  是那道红色的雷,从底之国带来的。

  那东西脱离了世间条理。

  搅乱了世界的规矩。

  是不该存在的现象。

  不可以接纳。

  然而,

  在各地,

  在所到之处,

  在全国,

  都涌现喜悦的声音,夹杂在雨声中。

  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

  从哪回来?

  从哪都行。

  是什么东西都没关系。

  想再见一次。

  想再见一次。

  想再见一次。

  不停祈求。

  不停期待。

  终于实现了。

  被允许了。

  被谁?

  不知道。

  我不知道。

  不愿去想。

  因为,你看。

  回来了。

  这样就够了──。

  死亡将至。

  死亡即将充斥。

  然后,

  带来成千上万的灾难。

  死亡将盘据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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