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 ◆ ◆

  早已听惯了不绝于耳的激烈雨声。

  许久不曾爬起来的笃子,起身倚靠凭几,有意无意地听着雨声,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

  听见嘎当声响,笃子猛然抬起了眼皮。

  屋内一片漆黑。她想看庭院,所以吩咐侍女掀起了竹帘和板窗,可能吹风吹得太久,有点凉意。

  「啊,糟糕。」

  笃子慌忙披上外褂,拉拢衣襟,盖好肚子。

  悬挂在外廊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点燃,亮光一直照到有竹帘的地方。

  忽然感觉到人的气息。

  她环视周遭,发现有人躲在灯笼亮光照不到的帐幔架后面。

  眨了一下眼睛的笃子,很自然地出声叫唤。

  「成亲大人……?」

  很暗看不见,但是,她凭气息就可以知道是他。

  「你真厉害……」

  参杂着苦笑的回应声,听起来特别苦涩。

  「你怎么了?好像……」

  话还没说完,笃子就张大了眼睛。

  从帐幔架缝隙吃力地钻出来的丈夫的模样,简直惨不忍睹。

  「你……!」

  看到笃子脸色发白、哑然失言的样子,丈夫浮现苦笑。

  「害怕吗?」

  「不……害……怕……」

  因为声音出不来,所以笃子摇头给他看。

  她不是害怕,只是很吃惊,那模样也太惨了。

  不但没戴乌纱帽,连发髻都脱落了,长到背部的头发掉到前面,遮住了左半边的脸,瞬间瞥见的脸上有一大片严重的伤口。身上的狩衣破破烂烂,令人不禁赞叹损毁成那样,竟然还能保住衣服的形状。

  丈夫的动作异常缓慢,磨蹭似地缓缓走过来。

  走到笃子旁边,膝盖一弯,就直接跪下去了。

  「呼……」

  垂着头深深喘口气的丈夫,疲惫到她从没见过的程度。

  笃子思索着该对丈夫说什么。

  「呃,那个……」

  她试着说些什么,但是,觉得说什么话都不合适,不得要领地嘟囔几个字就打住了。

  忽然,丈夫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真难得呢……」

  成亲没想到笃子也会这样支支吾吾。

  察觉丈夫温柔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笃子噘起了嘴巴。

  「你这副模样回来,我当然会吓到啊。」

  他在喉咙深处轻轻窃笑,回应提高嗓音的妻子。

  「没错。」

  然后,再深深喘口气,笃子的丈夫就把肩膀靠过来了。

  丈夫的头咚地靠在笃子纤细的肩膀上。感觉得出来,他似乎安心了,被头发遮住的脸霎时放松了。

  笃子心想,啊,他现在闭上眼睛了。

  明明想回呛他说你才难得呢,从嘴巴里吐出来的话却完全不一样。

  「你要躺好才行喔。」

  「嗯……」

  小小声的回应,搔过笃子的耳朵。很久没听到这么有气无力的声音,笃子突然很想哭。

  太好了,他终于回来了。

  累成这个样子,应该会在家里乖乖待一段时间吧?

  等他休息够了,康复了,再来逼问他到底都在做什么。

  但是,如果是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理由,他可能不会说真话。

  压在笃子肩上的重量更重了。

  「我有点……」

  「嗯?」

  「不,是非常……疲惫。」

  笃子眨眨眼睛,半垂下眼皮。

  「是吗?辛苦你了。」

  正经八百地回话后,感觉成亲微微笑了。

  「没错……嗯,很辛苦。」

  然后,彷佛要把胸口整个清空般深深喘口气,又困倦地说:

  「应该……可以……休息了……」

  话还没说完,丈夫的头已经从笃子的肩膀,滑落到笃子的膝上。

  感觉他有在注意不能压到大起来的肚子,笃子百感交集,眯起眼睛说:

  「晚安……」

  可以知道丈夫听到笃子温柔的声音后,忽然全身虚脱了。

  虽然悬挂灯笼的亮光照不到笃子那里,但是,勉强可以从凌乱的头发缝隙看到丈夫的嘴角。

  在微暗中闭上眼睛的丈夫,嘴角挂着一抹微笑。

  听到衣服的摩擦声,笃子赫然张开眼睛。

  她眨眨眼,转转头。

  好暗。

  「啊……对了。」

  刚才侍女真砂说要去拿火种,先出去了。

  倚靠凭几等她回来的笃子,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

  现在真砂还没回来,所以,她闭上眼睛的时间应该很短暂。

  悬挂在屋檐下的灯笼,轻轻随风摇曳。没多久前,笃子才跟真砂一起看着杂役来把灯笼点燃。

  真砂说快入夜了,所以刚才帮她把难得掀起来的竹帘放下来了。

  「已经入夜了吧……」

  她不确定,但心想应该是。

  因为季节的关系,现在白天比较长。但是,长雨带来的厚厚乌云,不禁让人产生没有白天,一直是夜晚的错觉。

  灯笼一摇晃,亮光就跟着摇晃。冷风吹进来,竹帘随风摇曳,帐幔架的帐幔也响起摩擦声。

  刚才听到的可能是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把笃子从瞬间作的长梦中唤回到现实。

  叹口气垂下视线的笃子,猛然张大了眼睛。

  身体一动就从膝上滑落的东西,让她全身僵直。

  笃子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张大的眼睛激烈动荡。

  「……」

  她用缓缓伸出去的手指触摸那个东西。

  是那个心叶。应该是放在螺钿的书箱里,藏在橱柜的最深处。

  但是,已经跟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同了。整个心叶被染成红黑色,到处龟裂,还有个像是被刀剑贯穿的破洞。

  应该藏在橱柜最深处的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笃子完全无法理解,怎么想也想不通,思绪一片混乱。

  然而,泪水却止也止不住。

  「……」

  为什么会这样呢?

  捧在双手里的心叶,真的是千疮百孔。

  已经损伤到不能再严重的程度,完全变样了。

  简直就是闭上眼睛的瞬间所作的长梦里的成亲的模样。

  ◆ ◆ ◆

  黑暗里响起波浪声。

  从大盘石后面,轻轻飞出一只比其他魂虫更白、更闪亮的蝴蝶。

  那只蝴蝶一直躲在大盘石的阴暗处,等待四下无人的时刻。

  战战兢兢的蝴蝶怯怯地拍动翅膀,被来自根之国的风吹得摇摇晃晃,随风飘流、荡来荡去。

  只能被风吹着前进的蝴蝶,拼命拍振翅膀,设法重获自由后,在黑暗中边观察边慢慢飞。

  离大盘石很远了。上风处有波浪,白色水花来来去去。

  黑色水面如起舞般荡漾波动。

  另一头的下风处,沉滞着冰冷的东西,好像会被冻僵。

  到处徘徊飞来飞去的蝴蝶,发现一个身影。

  在充满阴气的地方,有具已经断气的完全冰冷的遗体,躺在散发出血腥味的积水里。

  远远抛出去的手,看起来像是要伸向什么东西。

  但是,指尖前什么也没有。

  这个人到底在这么暗又这么冷的地方做什么?

  波浪逼向遗体。黄泉之风从大盘石后面吹出来。蝴蝶察觉风中夹杂着妖气,心惊胆颤地转身逃开。

  白色蝴蝶宛如哀悼般,在遗体周围翩然飞舞一圈后,沿着水滨往前飞,不久后消失在某处。

  看不见应有的未来。

  看不见深信会有的未来。

  无论如何,就是看不见希望会有的未来。

  所以,

  为了抓住看不见的未来……

  冷到快冻僵了。

  在又黑又冷的沉滞之殿中。

  怀抱着虚幻的梦。

少年阴阳师来源更新